“宋明杰,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母愤而指责:“离婚!回去必须离!”
条件这么好的亲家,他们全家在筒子楼都脸上有光,离了哪成?
宋母惊慌失措,“不能离……”
宋明杰也不想离, 急切地挽回:“美珠, 凭别人几句说辞就能抹杀我们这么多年的相处吗?小卓呢, 你真的要让我们这个家散了吗……”
小宋卓吓得哇哇哭。
郑母心疼外孙, 骂他:“是我闺女让家散了吗!是你!要不是我们过来看,你还想蒙骗我们到什么时候?”
“美珠……”宋明杰脚步凌乱, 试图靠近, “我对你对儿子是真心的……”
郑美珠浑身都抗拒他, 歇斯底里:“你走开!不要靠近我!”
宋明杰一直是个完美的丈夫, 温柔、体贴、专一、顾家……
他也是个好父亲,好女婿,他不像别的男人,一回家就当大爷, 会带儿子玩儿, 会亲手照顾儿子,他还事事想着她的父母,经常探望、陪伴……
外人都说,他们家眼光好,找了好女婿,她有福。
她父母即便一开始对宋明杰的条件有些不满意, 后来也彻底接纳了他。
连她自己, 也一直为此骄傲, 一直很幸福。
可这些……都是假的吗?
宋明杰怎么还能狡辩?
他有女知青那么迫不得已吗?
这世上只有他辛苦吗?为什么别人能感恩, 能坦坦荡荡, 他却能为了自己心安理得反过来诋毁?
他凭什么伤害了别人,又来伤害她?
仿佛一颗巨大的雷打在身上,郑美珠对丈夫宋明杰最后一丝期望,也被劈得一干二净。
郑美珠的肚子隐隐作痛,面容扭曲。
郑母看到女儿这么痛苦,推开宋明杰,怒火朝天,“离我女儿远点儿!”
“妈……”
“亲家母……”
郑母:“别叫我!”
宋家母子窘迫。
王英慧抱着儿子,看着他们分崩离析的崩溃,心里生出快意。
突然,郑美珠抬头望向她,苍白的脸,满眼血丝,一字一句地问:“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王英慧下意识避开与她对视。
宋明杰脸色微变,“这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
郑美珠就是打碎骨头往肚里咽,也偏要问清楚:“王同志,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王英慧嘴巴紧紧闭着,并不回应她的话。
赵芸芸疑惑:“问这个干啥?折磨自己好受吗?”
赵柯和赵新山对视,彼此的眼神里都是若有所思。
郑美珠这么问,是有什么怀疑?
大队不是专门负责断感情官司的,也没理由管外人的家庭矛盾,可涉及到他们大队的人,也没法儿完全旁观。
赵柯便道:“那就都讲清楚,别留下什么结。”
王英慧难以启齿。
赵新山道:“说。”
宋明杰两腮肌肉紧绷,呼吸有些粗重。
王英慧紧了紧手臂,到底还是张开嘴。
知青们跟村子里的青年都不一样,也更好看似的,姑娘们私底下都在悄悄议论。
王英慧刚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宋明杰,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秋收的时候,王英慧用箩筐背苞米,筐太重,起身的一瞬间往后坠,宋明杰及时出现,托住了筐,还温柔地对她说:“小心点儿……”
王英慧害羞地红了脸。
就这一次,年轻姑娘的一颗心就全都系在了文质彬彬的男知青身上。
王英慧不是个外向的姑娘,犯了相思病,悄悄惦记着宋明杰,但并不敢表现出来。
然后,他们第二次第三次地有了接触,王英慧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迫切地想要跟他在一起。
她第一次跟家里说,父母都不同意她跟知青在一起,王英慧便开始用各种方法让父母同意……
这个剧情,郑美珠太熟悉了。
没下乡前,宋明杰就很乐于助人,偶然帮过她一次,她就有了好感。
而她跟宋明杰重遇的那天,她的自行车轱辘忽然膈到石头,自行车不受控制地歪七扭八,郑美珠极力控制的时候,宋明杰天降一样出现,及时扶住了车把手和她的腰。
等到自行车停下,两个人对视,宋明杰烫到一样迅速退开。
郑美珠觉得,这是他们之间浪漫的天定的缘分。
后来,她又碰到了宋明杰几次,见到了他的文采,见到了他的风度,见到了才华可能埋没在乡村的落寞和无奈……
郑美珠一头扎进了爱情的旋涡,头昏脑涨。
……
现在,连那些美好都是虚假的吗?
郑美珠肚子疼得更厉害,眼泪溢出眼眶,瞪着宋明杰,恨极了,“女人很傻很好骗是吗!宋明杰,把我们都骗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王英慧瞳孔张大,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什、什么骗?
宋明杰辩解:“不是的,美珠,你怎么能误会我们之间的感情……”
“你还装!”
郑母从震惊中回过神,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什、什么一时?你是说你们俩遇到,也是他故意的?!”
一句话,挑明。
屋里屋外霎时哗然。
“啥意思?是说姓宋的故意刷心眼儿骗姑娘对他动心?”
“那王英慧当初也是被他骗了?”
“怎么有心眼儿这么多的人?”
老太太们以为宋明杰这个男同志已经够可恶了,没想到他还能突破下限。
而王英慧彻底呆住。
不是她一直纠缠宋明杰吗?
他们怎么……怎么说宋明杰在骗人?
王英慧理着纷乱的讯息。
所以……她会喜欢宋明杰,其实是他故意诱骗吗?
那她父母会气死,她的痛苦,宋文瑞这么辛苦……都是因为宋明杰骗她的感情!
王英慧一瞬间把她所有的不幸都扣在了宋明杰的身上。
都是宋明杰的错!
王英慧突然爆发,扑向宋明杰。
“你干什么!”
宋母眼疾手快地挡住王英慧。
屋外,老太太们看见,不怕事儿大地鼓动——
“别跟他客气!”
“挠花他的脸!”
“这么大的委屈,必须得撒出去!”
王英慧到底身体虚,两个人只撕扯几下,她就有些弱了,像是小鸡仔一样被拽着,更遑论突破她的防线。
窗外,赵二奶恨铁不成钢,“完蛋玩意儿!”
“娘!”
宋文瑞怕母亲受欺负,着急地过去护她。
刘广志和郑广梅离王英慧极近。
郑广梅也不是啥好人儿,否则哪能那么祸害树根儿,可眼下这局面……她刷刷两下撸起袖子,冲上去薅宋母的头发,“老东西!敢欺负我们大队的人儿!我跟你拼了!”
恶人还得有恶人磨。
郑广梅一加入,宋母一下子就落了下风。
宋明杰也不能眼瞅着亲妈被打。
他个高,半护着宋母,一只手臂挡在两个女人和宋母中间,推搡之间,王英慧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
“娘!”
宋文瑞紧张地蹲下,扶她。
王英慧扭到了脚,面容痛苦。
郑广梅还像发疯的老牛一样抡手臂抓挠,不说宋家母子被迫躲避,刘广志都插不进去。
宋明杰和宋母一点点后移,越来越靠近郑美珠他们三个。
郑母怕伤到大肚子的女儿和外孙,赶紧扶拉着他们去安全的地方——知青们所在的位置空闲大。
小宋卓的哭声就没停过。
吴老师和尹晓娟,一个抱住宋卓安抚,一个扶住郑美珠。
郑母安置好女儿和外孙,便气势汹汹地转向宋明杰他们。
她是主任媳妇儿,平时很文雅,很讲究体面,氛围使然,也顾不上仪态了,挥手打宋明杰,“我让你欺负我女儿!”
旁边儿,老太太在翻窗,第一个翻进来的是赵二奶,真情实感,提前预演似的,“***的,敢当负心汉!我做了你!”
宋明杰和宋母母子俩双拳难敌多手,狼狈地躲闪,依旧免不了负伤。
一切的发生只在几分钟之间。
太乱了,太乱了……
赵柯怕被误伤,捂着眼睛后退。
刺激!赵芸芸跃跃欲试,也想上去掺一脚,“人渣!”
“你凑什么热闹?”赵柯拉住她,“我怕……你保护我~”
赵芸芸抽了抽嘴角,还是装模作样地张开手臂,老母鸡一样挡在她面前,神情义愤填膺,“他把英慧姐害成这样,还倒打一耙,活该!”
赵柯微微摇头。
最可恶的,当然是坏人。
但恶心的点就在于,宋明杰没有犯大罪,道德问题,打又不能打重了,让他落魄可能是仅有的惩罚。
且实事求是地说,宋文瑞小小年纪吃这么多苦,王英慧变成现在这样儿,她本身性格也有问题。
否则宋明杰地一些指控,她大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
不过再有问题,如果没有宋明杰插一脚,她正常找个男人过日子,不见得会走到这一步。
场面仍然很混乱。
“当!”
板凳被谁绊倒。
“咣!”
谁撇了茶缸子,砸到了大队的档案柜上。
“嘭!”
长桌被撞歪。
赵柯躲在赵芸芸身后,“吓”得一抖一抖的。
赵新山作为大队长,没赵柯那么放得下脸皮,很尴尬地站在长桌后,口头阻止--
“别打了……”
“注意影响。”
“诶诶诶!别动家伙事儿!”
忽然,后方的苏丽梅尖叫:“流血了!”
知青们骚动起来。
“孕妇!孕妇流血了!”
“是不是要生了!”
“别打了别打了!先顾孕妇!”
好像突然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静止。
郑美珠呻|吟:“啊——我的肚子——”
小宋卓看着妈妈的样子,哭得撕心裂肺,“妈妈——妈妈……”
郑母头发凌乱,慌张地扒开人往女儿身边挤,“美珠!妈在呢……”
赵柯也不躲着了,踩着凳子站到高处,指挥:“门口让开!板凳!板凳扶起来!顾校长、唐知青,快抬她到……”
她卡了一下壳。
大队的卫生所就一个板床,生产环境不太好。
而且有些人家很忌讳外人在家生产的血腥……
赵柯刚要说抬到她家去,赵新山出声,“我家近,先抬到我家去!”
顾校长和唐知青立即抬起郑美珠。
赵二奶和几个进来干架的老太太赶紧挪开障碍物,门外围观的老太太也都迅速散开。
接生员尹知青不用吩咐,便赶紧跟上孕妇,出门。
郑母慌急地抱起哭得打嗝的小宋卓。
“孩子给我吧,别摔了。”
吴老师伸手接。
小宋卓揪着郑母的衣领,哭声更大。
吴老师安抚,“你姥姥担心你妈,抱不动你,我抱你,跑得快。”
小宋卓抽抽噎噎,松开了手。
吴老师抱着她快步追出去。
突发情况打断了群殴,宋明杰和宋母形容狼狈,不过只伤了点皮毛,呆了几秒,连忙迈开步子。
刘小宝趴在窗户上,眼睛转了转,也转身。
呼啦一下子,大队部就空了,屋里只剩下王英慧母子、刘广志郑广梅夫妻,老太太们全跟着跑了。
赵芸芸有些发懵,“不会出啥事儿吧?”
赵柯:“……”
这她哪知道?
“那……”赵芸芸问她,“咱俩呢?去吗?”
赵新山回去了,她姥刘三妮儿同志也在,她们两个没生育经验的姑娘去不去好像没什么作用。
赵柯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办公室,“你先送宋文瑞和他娘回家吧,我们收拾一下,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赵芸芸点头,过去架起王英慧。
宋文瑞走了两步,回头看赵柯。
赵柯道:“回头找我,不着急。”
宋文瑞这才离开。
刘广志和郑广梅不知道他们两个走还是留,对视,郑广梅想起他们还在吵架,白刘广志。
“整理一下,咱们坐下说几句。”
三个人一起动手,摆桌子扶板凳捡东西,麻利地归位,然后面对面坐下。
赵柯拿回了信,捋了捋褶,道:“你们知道大队替宋文瑞要钱,肯定不会不生点儿什么心思,树根儿生母万知青的情况就是信里说得这样,你们都看见了。”
刘广志沉默。
郑广梅看他这德性,气不打一处来,“我们也要抚养费和赔偿金!”
赵柯不置可否,只说明道:“以万知青的现状,你们要,她也拿不出,她夫家会替她给钱的几率微乎其微。”
“那也得让她知道,她把亲儿子害成啥样儿!”
郑广梅暗暗道:让她一辈子折磨去!
而赵柯听到这话,讽刺地看着俩人,“你们俩怎么对树根儿的,忘的一干二净啊。”
郑广梅恨道:“他又不是我亲儿子,要怨也得怨他没投生到好人家,摊上这么个爹!”
“你有完没完?”
“怎么?说不得啊!要不是你这个当爹的没照看好,他也傻不了!”
郑广梅粗鲁地拍打他,“放不下人家,还不好好照顾亲生儿子,我虐待他,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你就是个窝囊废!”
刘广志攥紧拳头。
郑广梅撞上去,“咋?还想打我啊?”
刘广志但凡要是教训郑广梅几次,她也不至于亏待树根儿到那个地步。
可换句话说,刘广志要有这个良心,树根儿没准儿也傻不了。
赵柯到现在也看不上这夫妻俩,可不耐烦管他们夫妻俩的官司,直接打断:“行了!想打回家打去!”
郑广梅斗牛一样瞪着刘广志,气冲冲地坐下。
刘广志原地站了几秒,才离老远坐下。
“万知青洗不白,你们对树根儿做的事情也洗不白,你们俩还更可恶,别在那块儿叽叽歪歪了。”
郑广梅不服。
“你不用搁这儿对我有情绪,我现在就跟你们说大队的态度,大队不瞒你们,你们私底下想做什么,大队肯定是挡不了,丑话我也得说在前头,闹出什么麻烦,大队不会给你们出头,就算真能让你们弄到点儿钱,你们也别想昧着,只有树根儿有资格要。”
“凭啥啊?”
“别跟我‘凭啥’‘凭啥’的,你们以前干的啥事儿自己不清楚吗?我不信你儿子如果也被人像你对待树根儿那样对待,你能乐意。”
郑广梅肯定是不乐意,张张嘴又愤愤地闭上。
要搁以前,她才不听这些,可现在他们的好日子都得仰赖大队,就开始不得不听了。
“反正我已经代表大队表态了,你们自己寻思去吧,要真爱护孩子,就得学会以身作则。”
万知青过得不好,或许是可怜,但赵柯依然认为她洗不白。
赵村儿大队没那么不近人情,她可以作出别的选择,比如把她亲人接过来养老送终,需要看病,让刘广志跟她一起承担。
归根结底,她想回城。
刘广志和郑广梅呢,一个被抛弃,一个丈夫心里记挂前妻,有些怨恨情绪很正常,可把怨恨撒在个无辜的孩子身上,更洗不白。
就是磕碜!
赵柯打发夫妻俩回去,拿锹刮掉郑美珠留在办公室地上的血迹,才往大伯家去。
曲茜茜还没生育,赵芸芸是未嫁的姑娘,李荷花就安排孕妇进她和赵新山的屋生产,着急忙活地收拾。
乡下的生产环境不太好,提前准备好歹还能熏熏艾草啥的,现在只能对付着。
院子里,郑母带着小宋卓和宋明杰宋母分站两边儿,院外一群老太太还站在那儿,一边儿听着屋里的动静,一边儿对宋家母子虎视眈眈。
“姥,怎么样了?”
刘三妮儿道:“生着呢,刚才还有动静,这会儿停了。”
“没危险吧?”
“本来月份就快到了,应该没事儿吧。”刘三妮儿轻轻推她,“你一个小姑娘又不懂,不用在这儿守着。”
生在赵村儿大队,还得在赵村儿大队坐月子,赵柯瞥一眼宋明杰,冲着院儿里的曲茜茜招手。
曲茜茜出来。
“大嫂,等郑同志生了,你劝劝她。”
至于怎么劝,赵柯低声交代。
曲茜茜边听边点头。
两人说完后,赵柯转身,去村外薅艾草,一部分送到大伯家,留了一把熏办公室。
村外沙堆——
刘小宝听完一大堆儿事儿,跑来找牛小强卖好,噼里啪啦地一通说。
牛小强听到刘姥姥的战术论,琢磨起来。
刘小宝期望地看着他,“我立功了吗?能加入组织吗?我想当小弟!”
余岳挨揍还往这儿凑,看到他这样儿,嫌弃:“狗腿!”
刘小宝在家也是个被惯坏的小霸王,当即便回嘴:“你再骂一句!”
“狗腿!我骂了,怎么了?”
刘小宝二话不说,扑上去。
俩人干起来了,打得不相上下。
牛小强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俩人,第一次感到了当大哥的头疼,这样两个不服管教的小弟,收进来就是麻烦!
临近下午两点钟,郑美珠艰难地产下一女,便累得昏睡过去。
母女平安。
宋明杰想进去看一看女儿,郑母极其恶劣地不准他们母子靠近。
宋母想要发脾气,可在赵村儿大队的地盘儿,根本不敢妄动,只能忍着气道:“这是我们宋家的血脉,我是奶奶,凭什么不能看!”
“等离婚了,两个孩子就是我们郑家的,跟你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妈……”
“我说过,你不要再叫我妈。”
郑母厌恶不已。
孙子在他们家,郑家就别想轻易断开。
宋母伸手去抓小宋卓,“小卓,到奶奶这儿来!”
小宋卓抗拒地躲到郑母身后,不愿意过去。
宋母和宋明杰脸色都有些黑。
郑母牵起外孙的手,道:“要点儿脸,就别纠缠!”
她说完,领着孩子进屋。
宋母气愤地红眼,瞪着闭合的门,“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赵新山就在院儿里,院外还有村里看热闹的眼睛,宋明杰不能靠近,也不敢妄动。
傍晚,郑美珠醒了,看着安全降生的闺女,忍不住想哭。
这个孩子,不能在美满的家庭长大了……
郑母赶紧劝她:“美珠,坐月子不能哭。”
“妈妈,你别哭……”
小宋卓哽咽。
郑美珠也不想哭,可她控制不住,也人不回去。
曲茜茜端着一大碗鸡汤,走进来,“郑同志,你再喝点儿补补。”
郑美珠没有胃口。
汤还烫,曲茜茜放远一点儿晾着,劝道:“郑同志,我们都知道你难过,可难过对解决事儿,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接下来怎么办,你得自己拿主意。”
郑美珠身下疼,不能自如地动弹,看了一眼哭得两眼红肿、声音嘶哑的儿子,不禁又悲从中来。
曲茜茜想了想,就说出她和赵瑞的事儿,转移郑美珠的注意力。
郑美珠从小备受父母宠爱,追求完美的爱情,眼里也有些揉不得沙子,不理解:“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膈应吗?”
“说一点儿都不膈应,当然是假的……”
郑母怕曲茜茜劝郑美珠像她一样忍,继续和宋明杰过,欲言又止。
曲茜茜当然不是劝她为了家庭忍着宋明杰的。
“我以前不认识多少字,是在大队扫盲的,他去读工农兵大学,我一个人夜里躺在炕上,满脑子都是患得患失,我只有他,他如果不要我了,我怎么办?”
“后来赵柯让我多读书,以后自己跟他通信,一开始,我会想我还有多久能看懂信、能写信给他,时间长了,想的东西就变多了,有我自己,有其他人,有书里的东西,还有很多杂乱的思考……”
“你们城里人见多识广,不能理解,我们虽然年纪长了,可实际像小孩子一样迷茫地摸索着看外面的世界,小孩子走岔路,可能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走路,不认识路,或者一时迷了路,我对他宽容,也是对我自己宽容。”
“但如果长大了,他还走岔路,我就自己走啦。”
曲茜茜有独立的思想,心开目明,始终笑容和煦,娓娓道来。
郑美珠问:“那你们现在呢?”
曲茜茜眨眨眼,笑道:“我们频繁通信,交流内心,他说我们从拼凑的夫妻渐渐变成了灵魂上的共振,但我觉得,是我的思想更充实了。”
郑母和郑美珠不由地看着她出神。
人们通常会为美好的皮囊惊艳,可真正击中心灵深处的,必然是美好的灵魂。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她们还没有眼盲心瞎,看得见,这个村子,美好的灵魂不止一个。
宋明杰的所作所为,更加可恶。
郑美珠不能原谅道:“宋明杰就是一个已经成长起来的骗子,他只会变得更狡猾,不值得宽容。”
郑母也恨,“回去立马离婚,跟你爸说,让他丢工作,让他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让他全家都抬不起头!”
小宋卓怯生生地看着她们。
一直以来伟岸的父亲,形象翻天覆地地逆转,父亲伤害了母亲,他站在了母亲这一边,但无法抑制地惶恐。
曲茜茜怜惜地看着他,而后说道:“我们大队一直知道宋知青是什么样儿的人,不在乎他的‘真面目’是更好还是更坏,我们的需求,一直只有一个,就是拿到孩子应得的钱,让他好好长大。”
“你们不厌恶他?”
“我们大队不打落水狗,图一时爽快,可能会激得人鱼死网破,影响到我们大队的孩子。”
郑美珠不甘心,她想到她完美的爱情变成一坨屎,就恶心的想吐。
曲茜茜转述赵柯的话:“如果你们足够有实力,足够耐心,可以拿一把钝刀子,欣赏他平庸而无力挣扎的后半生,而他为了保住仅剩的一切,甚至不敢还手。”
从工会主任的女婿这样一个人生赢家,变成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眼睁睁看着原本唾手可得的东西落入别人手里,也许后半生每时每刻都在后悔,为什么没瞒住,为什么选错了时机,然后幻想着如果,醉生梦死。
赵村儿大队的目的始终如一,就是宋文瑞。
宋明杰一无所有了,他们还去哪儿拿钱?
该说的话说完,曲茜茜离开前,温声道:“郑同志,鸡汤再不喝就凉了,不重要的人比不上你的身体金贵,你就安稳在我们大队坐好月子再走。”
她离开之后,屋子里安静了很久,郑母和郑美珠都看着宋卓和刚出生的婴儿出神。
郑美珠想,她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
她一直想到屋子里昏暗下来,才道:“妈,让宋明杰进来吧。”
郑母沉默地出去,叫宋明杰进来。
宋明杰惊喜,“美珠,你愿意原谅我了吗?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
“回去就办离婚吧,孩子归我。”
宋明杰呆愣,随即情绪激动地提高音量:“我只是犯了一次错,就抹杀我所有的好吗?”
小婴儿瘪瘪嘴,要哭不哭。
郑美珠关注着她,在她恢复平静之后,才冷漠地说:“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我们体面地好聚好散,但如果你非要纠缠,你的工作和名声,我不保准会怎么样。”
宋明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这是郑美珠吗?她怎么会这么冷血无情?
“明天你们母子就离开,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美珠……”
郑美珠闭上眼,不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郑母挡住他,“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别逼我们不顾情面。”
宋明杰知道郑家做得到,再如何不甘,也只能退出去。
郑母直接告诉大队长赵新山,宋明杰他们明天走。
赵新山安排牛车送他们去公社。
第二天清晨,村子苏醒过来。
一群佝偻的身影悄悄聚集在猪圈附近。
正是赵村儿大队的老太太团。
刘三妮儿怀抱里裹着什么东西,手里什么都没拎,用手势指挥。
其他老太太点头,鬼鬼祟祟地钻进猪圈,十来分钟后,重新汇合,一齐向村外走去。
有几个男社员早到砖窑做准备工作,扛着工具从大库里出来,正对上她们。
双方同时静止了几秒,然后刘三妮儿等人若无其事地继续沿着道往外走。
几个男社员眼睛一直随着她们移动,莫名,“这帮老太太大早上的,干啥去?”
有人猜测:“拎着桶呢,可能采蘑菇去?”
有可能。
大伙儿摸不着头脑,也管不了这帮老太太的事儿,照常干活儿去。
村里,赵新山家院门外——
赵柯不是来送客的,而是对宋家母子俩重申:“我们大队的态度不变,拿钱,了事,我们只管我们自己的社员,其他事情不掺和,如果你们不给,我们会向你的单位追讨。”
八百多涨到一千块,儿子要离婚,他们还挨了打……
只两天,宋母便憔悴了好几岁。
能保住工作,宋明杰不得不妥协,“我要你们写保证书,拿钱之后,再也不找我们家。”
“没问题,一刀两断,毫无瓜葛。”
赵柯取出纸笔,刷刷刷,熟练地写出一份保证书,朝向他们,“没有异议,我们就一式三份,签字画押。”
宋明杰看得仔细,没有发现问题。
赵柯也不催。
宋明杰冷着脸点头。
赵柯将保证书递给跑腿儿赵芸芸,赵芸芸去大队办公室拿了印泥,跑到王英慧家,不到十分钟,就带着签好字按好手印的保证书回来。
宋明杰拿着他那一份,嘲讽:“她会那么老实地签?”
赵芸芸不高兴,“你这是质疑我的工作能力吗!”
宋明杰嗤笑一声,坐上牛车,彻底离开这个讨厌的赵村儿大队。
赵柯看着牛车渐行渐远,随口问:“你怎么让她签的?”
王英慧昨天动手时恨不得咬宋明杰脖颈,可不像是愿意“放过”他的的样子。
“狐假虎威啊。”赵芸芸得意洋洋,“要么现在签,要么等赵柯来骂得你签。”
赵柯:“你这是坏我人格。”
赵芸芸嫌弃地“咦——”了一声,看她的眼神仿佛在问:你有什么人格?
牛车哒哒哒地驶出赵村儿大队。
有赶车的老板儿在,宋家母子俩全都一言不吭。
牛车一点点远离砖窑,道路两旁都是树林。
忽地,刘三妮儿从一棵树后蹿了出来,左手攥拳抵腰,右手举起老旧的冲锋号,吹响:“咘——咘咘咘——咘、咘、咘——”
老板儿下意识地拽紧缰绳,愣愣地看着两边儿树林里瞬间用处一串儿的老太太。
她们手里都拎着一只桶,嘴里大喊:“冲啊——”
宋母和宋明杰都懵了,呆呆地坐在牛车上反应不过来。
“咘——咘咘咘——咘、咘、咘——”
冲锋号还在继续,老太太们马上就到。
老板儿吓得一抖,跳下板车,最快地速度远离。
赵二奶最先到板车边儿上,一个脚刹,一只手拎把手,一只手托底,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桶猪粪水全扬在母子俩身上。
其他老太太紧随其后,没有浪费一滴“子弹”。
刘三妮儿吹一段儿还停下来指挥,“接上,快接上!”
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人,源源不断的猪粪水,宋家母子俩想躲都躲不了,坐在牛车上,浑身上下全湿透,头上身上还挂着脏污的东西,臭味儿熏鼻,想尖叫骂人都不敢张嘴。
挥散不去的噩梦笼罩他们……
砖窑——
干活儿的社员们听到冲锋号,脑子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动起来,抄起手里的家伙,朝着号声响起的方向猛冲。
村里——
卧病在床的老人听到刻进血液的号角声,仿佛血脉觉醒,垂死病中惊坐起,颤颤巍巍地握起锄头,冲出屋子。
村外,牛车处——
砖窑的社员们先赶到,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呆。
刘三妮儿迅速作出指挥:“撤!撤!撤--”
一群老胳膊儿老腿儿格外矫健的,听到只会,呼啦一下散开。
刘三妮儿把冲锋号往身上一挂,跑到老板儿身边儿,塞给他一块儿白棉布:“给你捂着鼻子,赶紧赶牛车走!”
老板儿被赶鸭子上架,迫不得己地坐到了牛车上。
刘三妮儿重重一拍牛屁股,牛车蹭地跑起来。
老板儿拽紧缰绳,背影孤独又无助。
未来的几个小时,他既要跟臭气弹待在一起腌入味儿,又要防备宋家母子俩揍他……
刘三妮儿迅速隐入树林,脱离战场。
一阵风吹起,逼人的气味儿扑面而来,一群庄稼汉举着家伙事儿屏住呼吸,久久回不过神儿。
“……”
那里有谁的老娘,又有谁的老奶?
村里的人也赶到,赵柯拄着烧火棍站在人群后气喘吁吁。
赵新山急急地问先到的社员们:“咋了?出啥事儿了!”
先到的社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饲养员小队长朱大娘闻到味儿,扒拉开挡路的人,看到前面道上的东西,大怒:“是谁!谁这么没正事儿!谁敢偷我们猪圈的粪!那是大队的粪!让我抓到……”
赵二叔家的老五赵永军缩缩脖子,瓮声瓮气地说:“是刘姥姥、二奶、五奶、牛奶奶……”
他念出一个人,现场就静一分,念出一串儿后,现场鸦雀无声。
其中某些人格外的尴尬。
因为有他们的老娘,他们的老奶,以及……赵柯的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