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柯坐在灶坑前烧火, 盯着灶坑里一闪一闪的火苗出神。
她打从回家,没说过几句话。
余秀兰忙活的间隙,时不时看她一眼,有些担心, 故意笑话道:“咋?这么小的事儿, 就受打击了?”
赵柯抬头, 摇了摇头, “不能算是打击,就是震动。”
“你们年轻人做事, 非要讲究个追根究底, 有些事儿掰扯不清楚, 就不掰扯呗。”
余秀兰故作不在意地说:“搁你们这些知识青年的话说, 时代处在变革中,以前大家都四六不懂,现在带动一个人进步,就是一次胜利, 一定要十全十美, 那不是给自个儿找麻烦吗?”
赵柯否认:“我没有要求十全十美。”
这是实话。
“那你震啥?”
现成饭在锅里,余秀兰拌完凉菜,洗了根黄瓜,一掰两半儿,递给赵柯没有根儿的一半儿,“我以前不跟你说过吗, 咱大队的大小爷们儿算不错的了……”
她说完, 顿了一下, “许诚是特例。”
然后, 余秀兰继续道:“咱们老百姓, 一辈子能有多大事儿,尤其咱们这儿以前沦陷,好不容易稳下来,才多少年,图个啥,不就图个活着,图个传宗接代吗?对大家伙儿来说,理想追求都是虚的,大家拼命干,想盖砖房,就是为了过好日子,为了下一代,为了心里头的踏实。”
老一辈儿,都是经历过战乱的,而余秀兰这一辈儿人小时候都惴惴不安地藏过地窖,更别说那些年的饥荒,饿死过不少人。
活着,留下个血脉,可能是很多人的执念。
所以赵柯能拿砖房、米、子孙的未来吊社员们的胃口。
余秀兰“咔嚓”咬了一口黄瓜,扯开话匣子。
“魏大海吧,以前挺好脾气一个男青年,从来没见他跟人红脸,就是随根儿,心思重,刚跟他媳妇儿结婚,小夫妻俩也挺好的,后来那不是苗凤花伤了身体不能生了吗?老魏家一家都是顶在乎有没有根儿的,加上村里儿吧,碎嘴子多,没少说他们家‘绝后’,那不就记心上了吗。”
“第一次动手,我记得是老魏家那小孙女周岁之后,也是喝了点儿酒,孩子闹觉哭个不停,他媳妇儿哄不好,魏大海酒劲儿上来……”
赵柯:“就动手了?”
余秀兰点头,“事后,魏大海后悔道歉来着,苗凤花原谅他了,没多久,又来了一次,然后就开始反复,大队没少调解。不过也不是每次都打媳妇儿,好几回屋里砸得稀巴烂,所以我们怀疑,他心情不好,借酒泄愤,故意撒泼呢。”
赵柯问:“动手打过魏如月吗?”
余秀兰想了想,“应该是没有,没听说过。”
赵柯上牙叼着黄瓜,慢慢磕磨门牙。
“以前我和你姥当妇女队长的时候,婆媳打架、邻居大家、夫妻打架……甚至干活的时候拌个嘴板儿锹就抡起来,大队咋调解的,问清楚事儿,谁错就训谁一顿,都有错就各打五十大板,拉倒,哪像你似的,总想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余秀兰叹道:“魏大海不像有些男的,就是畜牲投胎,打媳妇儿家常便饭一样儿,他没赶走苗凤花再找一个媳妇儿给他生儿子,其实挺念情了。”
赵柯满心的不可理喻,“所以您是觉得他打人情有可原?也认为凤花嫂子应该感恩戴德?”
“不是,你别给我扣帽子啊。”
余秀兰瞪她一眼。
赵柯重重地咬了一大口黄瓜,嚼得嘎吱响。
“我是劝你别太激进,大海跟李宝强不一样儿,大海媳妇儿跟春妮儿的情况也不一样。”
“他媳妇儿娘家拿姑娘根本不当人,收一笔彩礼连个布头子都不给陪送,闺女相当于卖出去,结完婚受气也不给撑腰,不带东西回娘家根本不给开门儿,进门儿还得像牲口一样儿干活儿。”
“听说她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被嫁挺偏的地方去,没信儿了;另一个姐姐好好的大姑娘嫁给鳏夫当后妈,伺候全家。”
“你想想,她要是离了魏大海,咋活?这都挨打好些年了,魏大海越动手她越离不开,有些人你也不要指望她能立起来。”
余秀兰沉默了几秒钟,说:“你姥,你娘,我俩算厉害的妇女吧?你爷奶活着的时候,那是见天儿的作,不生个小子不行,我是不怕她,可总那么作,日子都不消停,谁受得了?”
赵柯想起她姐小时候带她,她差点儿淹死……
“老孙家俩闺女,你六叔家过继栓柱儿……为的啥,有小子,男丁多,有事儿呼啦一帮出来,人不敢欺负你。”
赵柯张张嘴,还没说出话,余秀兰便打断她:“是,这是封建糟粕,现在厉害的女青年比以前多了,一样能担事儿,你呢,在咱们大队大刀阔斧地干,提高咱村儿妇女们的地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一定会有更多的妇女觉醒,但你也得理解苗凤花这一类妇女的存在。”
赵柯低低地说:“我不是因为苗凤花震动,是因为我自己……”
“要我说,大队表态,按照社规该罚罚,认个错,这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余秀兰说着,忽然道:“估计苗凤花小的时候身体没少糟尽,也不知道能不能治治,没准儿就跟春妮儿似的能养好呢?”
赵柯情绪有些低沉,随口回她:“且不说能不能养好,就算养好,也是治标不治本。”
生了男孩儿,魏如月彻底边缘化,动过手的男人,以后万一别处有个不如意,难保不会再动手;生了女孩儿,还是重复魏如月的生活,魏家人也不会有变化,不过是陷入另一个漩涡。
余秀兰给她出主意:“魏大海这不大半年没动手了吗,再让他忙点儿累点儿,兴许慢慢就板过来了。”
赵柯不置可否。
第二天,赵新山一大早大喇叭公开批评了魏大海,扣了他的工分儿,还罚他去扫三天公厕。
魏大海一副“爱扣扣,爱罚罚”的态度,让干啥干啥,无动于衷。
魏老太又被罚了一个检讨,不服气,可也刚不过大队,只能嘟嘟囔囔地抱怨。
赵二奶则是觉得这惩罚太轻了,魏老太还是碍她眼。
她围堵赵柯,质问赵柯:“你之前劲劲儿那样儿呢,这就完事儿了?”
赵柯站在大院儿,瞥见苗凤花心甘情愿地去帮魏大海扫公厕,淡淡道:“二奶,惩罚不是目的,解决问题才是。”
“那你解决啥了?”
赵柯收回注意力,看向面前对她指手画脚的老太太,语气凉凉地说:“我想解决的多了,可惜都不能一蹴而就,倒是二奶你,已经在触线边缘了,注意点儿……”
赵二奶外强中干,“我好着呢,你少在那儿蒙我,我不吃这套!”
“检讨写完了吗?”
赵二奶自信地从兜里拿出一块儿折的方方正正的纸,递给她,“喏。”
赵柯眉头一挑,接过来,打开的一瞬间,只扫见个开头便无语:“您这敷衍的也太过了,当我傻吗?这不是胡知青的笔迹吗?”
“胡说!我明明重新抄了一遍……”难道拿错了?
赵二奶赶紧凑过去,一看,就是她自己抄的那份啊……
忽地,她反应过来,抬头看向赵柯,正对上赵柯了然的眼神,顿时气恼:“你这死丫头,鬼精鬼精的,诈我呢!”
赵柯也不继续看了,折上检讨书,还给她:“重新写一份儿。”
赵二奶气得跳脚,“你咋这么较真儿,老魏婆子能自个儿写啊。”
“放心,她要是让我看出来,一样儿打回去重写。”
赵二奶:“我不写了!”
赵柯瞥她,“不写,大队就要重新考量监督员了,到时候魏奶奶还当着监督员,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您……”
被拿捏,赵二奶憋气儿,恨恨地瞪赵柯一眼,气冲冲地转身。
赵柯从挎包里掏出两根儿黄瓜,去井边儿打了桶水,洗干净甩了甩,溜溜达达走到小学,趴门往里瞧。
还没到上课点儿,魏如月不在教室。
赵柯等了会儿,看见魏如月心事重重地垂着头进校门,喊她:“魏如月。”
魏如月抬头,惊讶:“赵主任。”
赵柯走向她,揽住小姑娘的肩,“走,赵主任带你去吹风。”
魏如月诚惶诚恐,嗫喏:“我、我还上课呢。”
“没逃过课的孩子,童年是不完整的。”
魏如月瞪大眼睛。
路过的牛小强听到她的话,眼睛滴溜溜地转。
赵柯又对牛小强补充一句:“逃课必挨揍,童年更圆满。”
淘气包子,无惧挨揍。
牛小强“切”了一声。
而魏如月听到“挨揍”两个字,害怕地发抖。
赵柯注意到,安抚地拍拍小姑娘的肩,喊牛小强替她们跟余老师请个假,然后“挟持”魏如月往外走,“没事儿,我带你走得,你有免死金牌。”
魏如月还是战战兢兢的。
赵柯领着她出村儿,停在田埂上,也不嫌脏,一屁股坐下,俩腿儿一盘,示意魏如月坐她对面。
魏如月低头看一眼地,小心翼翼地坐下。
赵柯递给她一根黄瓜。
魏如月怯怯地接过来,拿在手里。
凉爽的风吹过,田野里绿波荡漾,赵柯黄瓜咬得咔哧咔哧响。
“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找你?”
魏如月迟疑了片刻,点头。
赵柯含笑看着她:“你是个聪明姑娘,应该猜到我是因为你爹妈的事儿。”
魏如月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黄瓜上的刺。
赵柯望着他们赵村儿大队绵延的庄稼,咬黄瓜的速度慢下来。
魏如月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她说话,奇怪地抬眼。
“你们这些小孩儿,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魏如月眨了眨眼,崇拜地说:“赵主任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大家都听你的,什么都难不到你。”
赵柯失笑:“那你能猜到,昨天我跟你妈说完话,我是怎么想得吗?”
魏如月摇头,她猜不到。
“我想取舍。”赵柯表情平淡,陈述道,“我的理智清楚地告诉我,你妈说不怪你爹,说不想让我害她,都是由心而发,我改变不了她,起码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你家的境况,所以我下意识地闪过取舍的念头……”
魏如月茫然。
赵柯自顾自地说:“你听说过离婚的春妮儿吧?她妹妹冬妮儿也跟你家人一样,满心都想要儿子,但生了个女儿,坐月子都愁眉苦脸的。”
“她帮她嫂子奶了几天孩子,她嫂子有好东西就想着给小女娃也甜甜嘴儿,她咋说的呢,‘她一个丫头,哪能吃这么金贵的玩意儿,吃惯了,我们这乡下人,供不起,以后没法儿养啊’……”
魏如月随着她的话,共情到那个小女娃,咬住下嘴唇,眼眶泛红。
“我听见这些,没说教也没理会,因为我知道说不通,她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改变的。”赵柯看着小姑娘,“你爹妈也是,说教改变不了他们,费时费力讨不到好,不如先搁置不管,天长日久之后,咱们赵村儿大队的环境变了,观念也会变,有可能会迎刃而解……”
“而且我心里一瞬间闪过衡量,他们的观念根深蒂固,更重要的是你,未来是属于你们这些孩子的,你们还在成长,还没有被浸透,与其为他们浪费精力,不如好好开解你。”
魏如月努力地理解她说的话,然后突然哭了出来,哽咽地问:“你要放弃他们吗?”
赵柯必须得承认,那一刻,她的冷静,就是冷漠的。
但苗凤花和冬妮儿的情况不同,魏大海对苗凤花动手,如果像她妈说的那样,随便罚罚,批评批评,就让它过去,难道不是她作为一个大队干部的放纵吗?
所以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内心产生了震动。
一开始,甭管是土生土长的社员还是后来的社员,赵柯一直主张的是尽量不让任何一个人掉队。
而赵村儿大队的现状是:队委会强势,大多数社员拥护,一部分人走得快,一部分人稍稍坠在后面,还有一部分人,被动地随波逐流,内心固守着自己的老观念老规矩。
冬妮儿是这样,王英慧是这样,苗凤花也是这样……其他社员也各有“顽固”。
让名列前茅的学生回头对后进生连拖带拽,有些后进生带不动也就算了,还有可能绊住优等生的脚步。
于是,赵柯开始衡量、取舍……
“赵主任,你那么厉害,真的不能改变他们吗?”
魏如月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小心翼翼地啜泣,更加可怜。
“我不是万能的,也不会法术,如果神佛那么厉害,我们直接拜一拜求一求,哪还用这么辛苦地劳作?”
赵柯拇指抹去她的眼泪,又有眼泪湿遍小姑娘的脸庞。
魏如月伤心极了,抽噎不止,“我不被需要,没有用处,不管多努力多争气,他们都不会表扬我,他们只难过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儿……那我也不想放弃……我还期待他们看见我……”
善良又敏感的孩子,总是更容易受伤。
赵柯不落忍。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更不能接受她希望修炼成功的从容变成漠视。
有时候父母的行为会对孩子们的成长带来巨大的伤痛,怎么开解?是轻飘飘的开解能够治愈的吗?
如果是以前,她遇上类似的事儿,先礼后兵,连削带打或者胡搅蛮缠一通,先外力上解决掉,然后再慢慢处理后续的问题。
因为她有底气,赵村儿大队包容性会越来越强,能成为每一个赵村儿人的后盾。
赵柯护犊子,“那就死磕到底。”
魏如月哭得打嗝,湿漉漉的眼睛睁大,看着她。
赵柯问她:“你觉得咱们应该咋治他们?”
魏如月哭声一滞,哭嗝都惊没了,“我治他们……?”
她还是个孩子啊……
魏如月:“我才十岁……”
“十岁不小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六岁。”
赵柯丝毫没有对面是个小孩儿,需要爱护的觉悟,认真地点头,有理有据地说:“你看,你肯定是最了解你们家的人之一吧,我们要整治人,得先知己知彼吧?你有最有利的战略条件,是吧?”
好像是。
魏如月缓缓点头。
赵柯又指指自己,“你还有强后援,你不是说我厉害吗。”
魏如月又懵懵地点了下头。
“那我们就结盟了,我解决不了,加上你,几率就大了。”赵柯双手支在膝盖上,摆出跟盟友商讨对策的架势,“首先,我们要做一个详细的计划,但前提是,我们有个心理准备,这是一个长期的战役,你接受吗?”
魏如月点头,声音稚嫩地学舌:“是一个长期的战役,我接受。”
“然后要确立一个初步的目标:怎么让你爹不打人。”
魏如月眨眨眼,绷着小脸,严肃起来,“怎么让我爹不打人?”
“我们得明确,你爹打你妈的原因,比如酗酒,比如没儿子……越细越好,需要收集更多的信息,用来细致剖析,你妈的心理,你爹的心理,还有你爷爷奶奶的心理……”
“为什么还有爷爷奶奶?”
赵柯手按在魏如月的肩膀上,“你想啊,如果我们能够威逼利诱策反你爷爷奶奶,将他们拉到我们的同盟中,我们的队伍就壮大了,离胜利的曙光是不是又更进一步?”
魏如月重重地点头,“是。”
赵柯郑重地问她:“这个艰巨的任务,你能完成吗?”
“能……”
赵柯鼓励地拍拍她的肩,温声问她:“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
“那我们的战役就从这一刻,打响了!”
魏如月坚定地握起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