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毕业后, 容凌一直留在国外发展。家里电话来催了几次,数他姥姥姥爷催的最多,都盼着他回去。
他实在不喜那些机关里的人情往来,也不好直接拂老人家的好意, 便只是温柔地嘴里应承, 短时间内却没有回国打算。
陆宴沉手里有一支基金,在美风头正盛, 便邀他合伙。
他深思熟虑后还是拒绝了, 转而投资一些高科技和智能行业。他眼光准, 做事雷厉风行, 兼之人脉通达, 很少有不成功的。
这一行, 本事是其一,经营各种人际关系、消息灵通亦是重中之重。再不喜欢, 必须要维系的各界关系还是要维系, 毕业后的那两年,他出席各种酒会的次数也逐渐增多。
他是个很能委屈自己的人,只要能达到目的。
但在国外他也只是在华人圈子里有那么些优待,各方面还是靠自己。他性格倔, 好面子,有一次抢了别人的项目被人打爆了车胎又堵巷子里打也不肯搬出背景。
对方自爆是著名华侨之子,老子是个汽车大亨,在港很有些来头。
后来他靠着身手和机灵绝地逃生, 虽然没有大碍,也进医院躺了一个礼拜。
彼时在洛杉矶计划购置两座矿山的陆宴沉听了后就来医院看他了。
他坐在床边慢悠悠给他削苹果, 听完原委笑了下, 说您这脾气是该改改, 在国外还这么横行霸道,怪不得要被人打。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您这产品直接从功能上全方位把人家的路给断了,一点儿利益都不给人留,人能不狗急跳墙?
容凌一条腿还打着石膏,闻言笑了一声说他会注意。
两天后有人在华尔街某家面包店后面的巷子里发现了那个汽车大亨之子,被人打断18根肋骨扔在那边,就只剩一口气还能喘了。
当然,这只是开始而已。不久后产品正式上市,只在短短一周间就席卷市场,那汽车大亨的儿子负债21个亿回到香港,据说被他爸打断一条腿扔到加拿大去了。
回到北京已经是深秋之后了。
北京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几乎挨着供暖时间就覆盖了整座城市。
晨起时,如鹅毛、如撒盐、如飞絮,视野里白茫茫一片。
他斜抵着中岛台喝了口黑咖啡,给徐靳打电话,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回来了,要不要一道吃个饭。
徐靳说他忙着拍戏,手里压着两部还没过审,让他找陆宴沉。
容凌让他滚,挂了电话又禁不住浅浅一笑,朝远处寂静无声的城市望去。室内灯光惨淡,冰冷的玻璃上倒映出他修长的身影。
他不说话的时候,睫毛覆下掩住了眼底神色,眉眼格外安静。
手里的咖啡已经冷了,也不在意地平静喝下。八⑴四8⑴6酒6三
谢平这时过来叩门,响两声,他抬头道:“进来。”
谢平这才推门而入,手里携着一份文件,见到他先笑一下,然后才扬一扬手里的资料:“华泰那边递来的消息,事儿成了。”
容凌点点头,将杯子随意搁到了桌上。
一切意料之中,也无意外惊喜。
他的出身背景就是通行证,入什么行业自有人上赶着献殷勤,遑论是要办什么事儿。
就算不为利益,他和陆宴沉这类人涉足的项目谁敢耽搁压着?那些人为了效率也会更倾向于跟他合作,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他把徐怀挖来并成立天正影业的初始目的也不是为了投资影视行业,只为了疏通人脉做人情。像这样的公司他和陆宴沉名下有很多,但都不会挂在自己名下,旁人也根本查不到什么,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样的人,再张狂不把人放眼里,有些事儿是门儿清的。
有些东西不能沾,有些底线不能碰,就算不翻车被捅到老头子那儿都够他喝一壶的。
所以那些三教九流他从来不来往,一是觉得那些人不够资格,二是实在怕摊上事儿甩都甩不掉。
前些年他们圈子里有个二代在东北那边认识了一涉黑的,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一来二去收了人东西,被迫绑上贼船,他自己进去就算了,还牵累他老子。
这种事情,他一直非常忌讳,人前别说自己的底细,连自己的信息都很少透露给不熟悉的人。
但仍有数不清的人摸着门道想要找人搭线认识他。对此,有时候他也烦不胜烦。
他爸最近正处于关键时期,只要再往升上半格,那就是顶天的了。这种时候,他更是谨小慎微不敢捅一点儿篓子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对了,明晚你有个饭局。陆先生做东,你要去吗?”
“宴沉?什么名目?”容凌微蹙一下眉。
他太了解陆宴沉了,目的性太强,不会有那个闲情逸致请他吃闲饭。
“他电话里没说。”
容凌不问了,摆摆手让他出去。谢平是个人精,就算猜到了也不会事事直白吐露,他从南京出来跟着他这些年,一直在国内替他打理一应事务,可到底多年没见,心里估摸着也存着疑虑。
翌日早上他有个关于海归创业人士归京的座谈会要参加,不少企业家和政府人士都会去参加,他作为朝阳区代表、北京京北商会总会长出席,坐在第三排左三的位置。
这个位置算不上显眼,却是他特地要求调换的。
像这种会议,前面两排都是留给各大企业家代表、政府领导的,他坐前面实在太显眼。
这会议他也没仔细听,无非是老生常谈的那些事儿。
“这会议无聊吧?”见他垂着眼帘、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一根烟,右侧一男人凑过来,殷切地替他点火。
容凌摆手拒绝,低声说了句不方便。
对方忙收起打火机和烟,并无被拒的讪讪神色,而是继续热切道:“您说的是,说的是,是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抽烟。”
能让林书记撇下其他企业家代表专程过来搭话的,什么身份不言而喻,遑论对他说话时和旁人截然不同的和蔼、郑重态度。
能搭上几句话结识一下,日后说不定也是善缘。
且这个年纪竟然能成为京北商会的总会长,能力、人脉自然不在话下,绝对不是那种靠着家里荫蔽就横行霸道的膏粱子弟。
离开时书记又喊住他,问他父亲最近身体可好。
容凌自然笑着说一切都好,只是有些老毛病。
“要积极治啊。”书记拍他的肩膀。
“我会劝他,您也是,小毛病别不当病。”
对方哈哈一笑说自己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打紧,治不治都是这样。
说别人时起劲,说起自己就打哈哈,容凌心道,面上却也只是笑一笑。
将人送走谢平才过来,递给他一双皮手套:“他怎么会来参加这种会议?”
“林家出了那样的事儿,自然要出来多活动,做给人看罢了。只是,做得太急反而显得心虚。看吧,赵家、程家恐怕更加避之唯恐不及了。”容凌淡淡,英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皱眉看一眼手机上多出的一条消息。
“那您还跟他说那么久的话?”
“他是我爸的老同事,也是清大出身,说起来还是我学长,我难道转身就走?别人怎么看我,怎么看我爸?”容凌没好气,横他一眼。
谢平微不可察地笑了笑。他这话当然是为了打趣他,不是真的不懂。
经此一茬,两人间那种微妙的气氛倒是淡了不少,颇有些回到过去的感觉。
容凌路上交代了他几句,赶赴陆宴沉的约。
只是,没想到他人竟然在片场。
到了地方还告知他自己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出来,烦劳他老人家等等。
容凌回了他一个“滚”,笑了笑,摇摇头,偏头拢着双手点了一根烟。吸一口,鼻腔里被滞塞的气息填满,辛辣呛进鼻腔,却更让人清醒。
不抽烟的人不喜欢这种味道,但对于他这样常年失眠的人来说,这是很好的排遣寂寞的方式。
他不喜跟人交流,喜欢一个人独处。
想事情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点上这么一根。
有时候,无声无息间就燃尽了,事儿也就想完了。
正出神,不远处的动静吸引了他,容凌掐了烟回头望去。
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瘦瘦小小的样子,衣着朴素甚至是廉价,但形貌娇憨,笨拙地去捡硬币的样子都很是生动。
他阅人无数,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好胚子,骨相皮相都俱佳。
很难说清钟黎是那一刻打动了他,但初见时,他便对她存了印象。
这很难得。
他为人谨慎厌恶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对女人尤其是看似无害的漂亮女人尤其警惕。曾有一地级市某大型饮料企业的富商欲拉他入股,送了对双姝给他,本意是让窃取他的把柄以套住他。
两周后,那两个女人和那个富商一道在床上被发现,继而被逮了进去,还有媒体大肆报道,声望一落千丈事业也毁了,老婆也跟他离了婚。
其实算起来,他父母关系还算和睦,他爸也从来不像某些不着调的人一样在外面养些莺莺燕燕。只是这样的家庭,夫妻关系更多像是同盟而不是简单的夫妻。
家庭也不像一般的家庭,遑论他爸常年在官邸,公务繁忙,聚少离多。
男女之事他从小就看得很透。
他有个认识的伯伯年轻时玩得花,抛弃妻女跟二奶打得火热,上了年纪不但财产被尽数掏空,那二奶还给他戴绿帽子,气得他住了院。
到头来,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可怜又可悲。
他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身家,兼之这样出众的相貌,身边投怀送抱的也不在少数。
但看多了也就那样,一副副面孔大同小异。
他向来是个非常克制的人,自然也不会让人拿住他的任何把柄,对待各种诱惑一应拒绝。身边亲信,也只用谢平等少数几人。
外来人,近不了他的身。?
年前他爸找他谈了一次,问他以后的想法,是想走仕途还是从商,要早些做打算了。
其实各有利弊,便选了和老二一样折中的方法,但也因此和容洵的矛盾升级。两人私底下明争暗斗,他爸从不过问放任自流。
容凌心里窝火却也不敢撕破脸。
再次见到钟黎,是他情绪最低落的一段时间。
他并无意刁难她,一个小女孩罢了,但她说话做事实在逗趣好玩,便忍不住打趣了她两句。
谁知她竟然羞红了脸,气氛反倒陷入尴尬中。
好在侯应祁后来来了,打破了这种僵持。
之后又见了几次,她比他想象中更生动可爱,和他身边的人都不一样。
他什么年纪什么阅历,当然一眼就能看出她喜欢自己,技巧拙劣且动机明显。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点儿危险,但当时并不觉得她能影响自己多深,便也乐得陪她玩这种低级的过家家。
是什么时候发现有些脱离控制的呢?
在她一次又一次靠近而他不拒绝、感受到心脏异样跳动的时候。
他就知道了,这样很危险。
相识之初他就很清楚,他们之间,没有结果,也不可能有结果。
其实大可像身边某些男人那样,给点儿好处养在身边,只当个玩意,他也不是什么多高尚的人。他指缝里漏点儿都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了,不算埋汰她。
可终究是不忍心。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不忍。
但在她频繁联系自己的时候,他确实有静下心来思考,也确实准备冷处理。
但有些东西,往往越克制越压抑。在他那次看到她和另一个年轻男孩在一起时,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么生气。
尽管心里惊涛骇浪,万般纠结,他还是可耻地放纵了自己一次。
他吻了她。
那段时间,他没有再联系她,是给她拒绝的最后机会。
直到那个冬雪夜,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他再次遇到她,像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他终是牵住了她的手。
没有未来又如何,卑劣又如何,总比她这样被人欺凌食不果腹要好。
至少,他可以给她优渥的生活,让她是事业一帆风顺。
如果到时候她要离开,他也不会阻拦。
有些东西并不一定要占有,曾经拥有就好。
只是,之后的事情像是脱了轨迹,完全不随他左右。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看到她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一起都会不舒服?甚至跟个神经病一样大半夜非要她打电话给徐靳说清楚?
明明心里很清楚,徐靳不会背叛他,也不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可就是不得劲。
大概在她看来,他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吧。
就像她说的,你这个人外表看着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斯文又持重,可脾气怎么样,只有相处了才知道,哼——
可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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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和钟黎在一起时,其实他还是防着一些的。
不是不信任她,只是一种本能。
他从来不和她说家里的情况,尤其忌讳她问他父母家庭。
有一次去沪出差,有个省办公厅的要员赶来见他,其实两人只有一面之缘,是前些年他爸到地方上视察经济时见的,根本不熟。
所以,对方以给他庆生作为名目时,他心里就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生日早就过了,庆什么?有什么好庆的?
便直言相告。
对方也不在意这拙劣的借口被戳穿,笑笑揭过。
虽是乌龙,对方可能另有目的,容凌还是客气地招待了他。
他们这样高门出身的子弟比旁人更懂得如何为人处世,伸手不打笑脸人,绝对没有把人赶出去的道理。
只是,在说到某些具体风向问题时他口风很严实,一通谈话下来,对方感觉从他这儿探听不到什么也就回去了。
钟黎当时也在,听完他们说话还杵在一边,表情有些局促。
他把门关上时和她对上视线,意识过来,她应该猜到了什么。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待他就没有平时那样自在随意。
他也没刻意解释。
因为他很忙,两人一开始相处的时间不是很多。而且他其实比较抵触过于亲密的关系,可能从小和父母关系疏远的缘故。
但心里其实还是比较渴望的。
他很难形容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
钟黎是个很乐观的女孩,稍微给点儿甜头、获得一点点成功就会非常高兴。
那些所谓的好资源,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他根本不用动动手指就有人上赶着送来。
她却非常珍惜,在剧组受什么苦也从来不跟他说,回到住处他问起她都是报喜不报忧。他一开始觉得她看上去挺娇气的,后来逐渐改观。
相处久了才发现,她真的是个很能吃苦耐劳、坚持不懈的女孩。
而且她在学习方面很有天赋,学东西很快。
她教她骑马、射箭、外语……她都是一点即通,记忆力也不错。这样的学生,会让教学的人很有成就感。
他喜欢把她带在身边的次数逐渐增多,后来,竟破例将她带到他的圈子里。
一开始把她交给徐靳带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太多,徐靳不缺女人也不好女色,更何况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谁会背叛他徐靳也不会。
只是,后来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年春晚虽然挺平常,也只是一个候补空缺,他没想到徐靳会批她上。
谢平知道他心中所想,那日在他书房时不经意提了一嘴,说陆曼找过徐靳,两人似乎还大吵了一架,徐导被她骂得狗血喷头。
容凌对这些琐事不感兴趣,他觉得比较值得玩味的是徐靳对钟黎的态度。
破天荒的,他让谢平叫来徐怀,随意问了些问题。
徐怀到底不是他们圈子的,对他总有一种敬畏,且意外他竟然会问徐靳的事儿,斟酌了会儿说,徐靳和钟黎曾经有过一些过节。
他问是什么过节。
徐怀一五一十说了,说徐靳之前在导《黑白》的时候,钟小姐原本在里面演一个女配,但因为陆曼强力反对,徐导就把钟小姐换掉了。
当时钟小姐和徐导不熟,所以他才这么做。
在陆曼和钟黎之间选择陆曼,容凌并不意外。
徐靳和陆曼虽然掰了,到底还有些交情,父辈之间也认识,他怎么也不会为什么所谓公允道义在这种小事上刻意跟陆曼过不去。
可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让他如今作出这样一反常态的决定。
容凌和徐靳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了解他。
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人不仅认识在他之前,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羁绊。
这让他心里不是很舒服。
“你出去吧。”他闭眼揉了揉眉心,神色倦怠。
徐怀不敢多言,垂眸退出去,不忘替他关上书房的门。
那天晚上他难得睡得不是很好,手机在手里转了几次又搁下。
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到底还是作罢。
这个点儿打电话过去问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未免也太落下成了。就算真有什么,日后再说吧。
只是,之后他有好几次忍不住旁敲侧击地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他自己听着都觉得阴阳怪气了,偏偏她还无所觉察的样子,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单纯呢,还是单蠢?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说徐靳脾气不好,要是被他骂了,别生气,回头跟自己说。
他本意是在内涵徐靳,偏偏她根本没有听出来,说:“徐导很厉害的,我跟着他学到了很多。”
气得他老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不久后徐靳邀他去闻弘政名下的一处滑雪场滑雪,他问她想不想去。
钟黎眼睛亮亮的,跃跃欲试得很,偏偏嘴里还要拿姿态两句,说她不怎么会。
他在心里轻哼,本来不想去的,忽然改了主意。
其实他那天本意也不是刺探什么,他也没那么小气,只是,看到她和徐靳的一连串交流时,忽然就想那么问上一句,他就问了。
徐靳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表面云淡风轻,但竖起尖刺本能的防备姿态还是让他心里微沉。
他了解徐靳,他不是个计较的人,这实在反常。
但他那段时间忙着处理华众的事情,无暇顾忌这等小事,也就搁置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在乎钟黎和徐靳的那些心照不宣的交流?
时间在他不留意的时候悄悄溜走,他们的关系似乎也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拉得更近了。
真正让他和钟黎的关系陷入僵局、将她和徐靳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是在闻弘政那件事之后。
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第一次那样失控,对她说出那么难听的话。
钟黎望着他的眼神,倔强中带着屈辱,好似一柄尖锐的小刀在他胸腔上狠狠划过。
挽回的话梗在了喉咙口,因为她失望悲哀的眼神定定注视着他。
她的自尊心一直很强,看似柔软可欺,其实并不是那样。
他们在一起时她指使他的时候可一点儿没闲着。
有点怕他,但不多。
钟黎待在徐靳那儿的时候,他心里如烈火烹油,煎熬得很。
理智告诉他,徐靳靠得住绝对不会背叛他,他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可情感上,他还是耿耿于怀。
夜深人静时,他一个人站在万丈高楼的落地窗前抽烟,烟灰缸里揿灭了一根又一根。
辛辣苦涩的味道填满了胸腔里的每一寸地方。
手机拿起来又放下了,到底没有拨出去。
他给了自己几天的冷却时间才去找她。
那天晚上,他远远将车停在路边,看着她和徐靳自在地坐在烧烤摊边玩笑,一直看了很久,久到他俩都察觉到转过头来看他了。
不如不来——那一刻,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内心云起云涌,面上却一派冷然的平静,平静到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戴着面具看着这两个他最熟悉的人。
可他要是走了,岂不是更称了别人心意?
他走过去自请自坐,跟徐靳聊天。
他刻意没搭理她,余光里果然看她一副心虚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
就这点儿胆子。
那天他心不在焉地跟徐靳聊了两句就把她带回去了。
本想要说些缓和的话,可脱口而出的的话还是把两人的关系再次弄僵。
她果然也被激怒,狠狠怼了他一通。
他心情竟然莫名很好。
他们又和好了。
像这样的摩擦在那四年里的中后期里变得愈加频繁,不过,每次吵得凶、和好得也快。
有一次两人因为一件小事发生口角,她当场就跑了出去。
他原本还在气头上,见她没影了,心里才慌了,边疾步出去边打电话给一兄弟,他在附近巡逻,忙叫了一帮人替他去找。
电话打了好几个她都没接,到了后半夜,还是徐靳打给他说钟黎在自己这儿,让他放心。
似是怕他误会,又解释说他是在H大门口偶遇她的,见她穿着睡衣一个人才捎了她一程。
“我知道了,你帮我把人看好。”他无甚情绪地把电话挂断,兀自望着沉冷的黑夜默了很久。
不至于这么小气,但多少还是不那么舒服。
这种感觉不是他的主观意念能控制的。
那次吵架他冷了她一段时间才去找她,原以为她会主动来找自己,没想到连条短信也没有。
小丫头倔强起来,是真的六亲不认。
他想他比她年长那么多岁,不应该跟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晚上,他处理完工作就提前离开了办公点。
“先生,去哪儿?”路上见他没有开口,只让沿着东边开,司机忍不住询问。
“万柳。”容凌淡声吩咐。
徐靳最近为了拍戏方便,把钟黎安置在那边。
他一早就跟他说过。
那地方容凌也来过两次,风景不错,只是他不常驻,园艺布置得很粗糙,前些日子过去一趟,中庭已经长满了杂草。
容凌茶余饭后跟他提起一次,徐靳满不在乎地说,又不住,花那心思捯饬?荒草丛生的,也挺有野趣,就这样吧,摆烂。
车停在门口,容凌下来,首先朝高台上望去。
东边飘出去的中庭小高台竟意外拾掇过,杂草早拔除干净,一副精心修缮、宜室宜家的样子。
哪里还像是不拘小节的徐靳的做派?
他常挂嘴边的就是“我一大老爷们要这么细致干嘛”?
我又不养一小姑娘,要那么养人的风水?
容凌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抬步进入院门。
徐靳在中庭招待他,亲泡一壶雨前龙井。
傍晚的庭院里,斜风细雨,落叶萧萧,晚霞却是刺目的橘红。
此情此景,多少有些不相称的格格不入感,怪异得很。
容凌叠着腿坐在藤椅上低头喝茶,喝得很慢。
徐靳没喝,将茶杯搁在手边,径自点了一根烟,笑道:“终于想到来领人了?”
“最近忙。”容凌低眉笑笑,“她在你这儿还安分吧?”
“挺乖的,让学习就学习,给讲戏就听着。”
“那是你调-教得好。”容凌瞥一眼茶面上漂浮着的几片绿叶,方才还蜷曲着,那么小的几片,如今已经尽数舒展,竟然胀大了很多倍。
有些事儿就是如此,不能只看表象。
他不知怎么就轻笑了一声,只是眼神有些冷。
透着那么几分自嘲。
徐靳也听出了他语气里那几分不明意味,吸一口烟,觑他:“小五,你有话不妨直说。咱们认识几十年了,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吗?”
容凌笑了,正色看他:“看来你懂我的意思。老徐,你如果真对她没想法,何必这么敏感呢?”
他说一句他就迫不及待地还击了。
这不像徐靳。
气氛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庭院里,落针可闻。
远处正清扫的园艺工人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无声的对峙,忐忑地朝这边望来。
见两人只是微笑地望着彼此,似是在聊天说事儿,又收回了目光,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徐靳指尖的烟已经逐渐燃尽,容凌略略抬手,提醒他。
徐靳回过神,不太自在地将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
烟灰缸底有水,火星子被迫熄灭时发出不太和谐的“滋滋”声。
徐靳皱了下眉,下意识碾了一下指尖。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继而是水杯摔落在地的声音。
两人齐齐望去,原来是钟黎。
她不慎将保温杯失落,好在是不锈钢材质,没有碎片溅起。但她仍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了声抱歉,弯腰去捡那瓶子了。
瓶子好像就要跟她作对似的,从高台滚落,咕噜噜朝这边滚来。
一双皮鞋稳稳停在她面前,阻住了去路。
继而容凌弯腰将水杯捡起,朝她递去:“下次小心点儿。”
钟黎抿了下唇,迟疑地接过了水杯,目光犹豫会儿才望到他脸上。
他挺平静的,眉眼在暮色里更多几分深沉,看不出喜怒。
钟黎心里却打起了鼓,直觉这样的气氛不太妙。
也直觉——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
她并不是多么敏锐的人,也无法判断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判断。
有那么会儿,想脚底抹油开溜。
“我……我还有事儿,先走了。”钟黎小声地说。
容凌本来心情不佳,听到这句话,实在没忍住:“你下次能找个合理点的理由吗?”
钟黎语塞,脸颊渐渐涨红。
这样左右为难,还是徐靳开口为她解围:“黎黎,你坐这边。”
容凌偏过头,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脸上。
不止徐靳体会到了这份意味深长,钟黎也有所觉察,脚下如生了根,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徐靳微笑如故:“没关系,你过来。”
话是对她说的,目光却看着容凌。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里无声地交织,明明双方神色都挺淡,钟黎却觉得气氛更加怪异了,大气都不敢出。
她走过去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容凌这时适时开口:“没关系,你过来坐。”
她这才舒了口气,走到他们身边的空位上坐下,低头闷头喝一杯茶。
茶倒了有一会儿了,已经有些发凉了,她却丝毫没有要添一点热水的打算。
耳边是容凌和徐靳浅笑交谈的声音,他们在聊工作上的事情,她也听不懂,便更惴惴,无形间好似有一条线正逐渐收紧,将她网在其中,心口闷着一股缓慢窒息的郁气。
偏偏她什么话都不好说,都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说。
后来不知怎么聊到不太和谐的话题,徐靳拨烟的手停了一下,说:“真这么担心就领回去,别一边装大度一边又防着别人?你自己带着,不比放别人那儿放心?”
“小五,这么多年了你这别扭的毛病没改啊?”
钟黎头皮发麻。
容凌不怒反笑,眉眼竟格外舒展。
可他笑得钟黎更加僵硬,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这种雷区,也就徐靳敢踩,别人早不知道死几次了。
容凌将茶杯搁回桌上,换了换双腿交叠的姿势,嘴角仍含笑,似乎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你今天是铁了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我怎么敢?你爷爷是军中大鳄,你父亲是中办举足轻重的人物,你舅舅是一方封疆大吏,你出生于这样一个顶尖的权贵家庭,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怎么敢呢?”
容凌知道他在内涵阴阳自己,也不生气,修长的指骨轻轻在桌台上叩了一下:“我当你夸我了。”
他这么尖锐地反击,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容凌自问很了解徐靳,就如徐靳了解自己一样。徐靳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在试探他呢?无非是忍耐不了罢了。
他这样心虚,实在是少之又少。
容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起身带着钟黎离开了。
他的心情算不上好,并没有较量得胜的踌躇满志。
加上最近家里面的事情,他的心情就像乌云密布的阴霾天。
可这些事儿,他没办法和任何人说。
那段时间他和钟黎吵架的次数也日益增多,他那里的因素要占很大一部分。
虽然事后他都有道歉,内心仍无限懊悔。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两人吵得实在狠了,她一怒之下搬回了宿舍。
电话不接,礼物不收,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似的。
他只好腆着脸亲自上门。
细雨濛濛的午后,校园里路面微湿,草叶上透着洗涤后的绿意。钟黎隔着老远抱着书从远处走来,穿梭在林荫间,衣裙上不经意已被沾湿。
容凌没有第一时间上前打招呼,而是靠在车门上静静望着她。
她穿得比较休闲,上身白色雪纺荷叶边衬衣,领口系着蝴蝶结丝带,一截不堪盈握的纤腰收在浅驼色的包臀裙里,行走间袅袅婷婷,步履优雅。
和他刚认识她那会儿相比,她确实成熟了一些,也更美了,哪怕是鼻尖那一颗小痣都性感娇媚得引人侧目。
就这么短短几步路,他已经看到了两个男生假借着问路跟她搭讪了。
可太招人了。
他真想把她关起来,就绑在身边,不让任何人看到。
这种恶欲在心底一旦滋生,就如疯涨的藤蔓般不断蹿升,风吹过,不免激起后背冷汗。
他深吸口气,压住心底那些怪异的想法,走过去:“生完气了吗?”
钟黎脸上原本还挂着笑容,一看到他,立马挂了。
她有些警惕地望着他,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书。
容凌心里发笑,温声道:“就算生气,也该生完了吧?”
“你每次发完火又来求和,干嘛不平时收敛着一点儿脾气?”钟黎道。
容凌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他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刚认识那会儿,他情绪很稳定,或者说……他不会为了旁人的事情而生气,又或者说,他这样淡漠的人,眼里从来容不下其他人太多。
那会儿他也没想过会跟她长久,一次又一次为她破例。
他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情绪。
渐渐的,那些压抑的情愫逐渐报复,性格中恶劣的一面也逐渐展现出来。
本质上还是太在乎了,其实不应该如此的。
难看又难堪。
见他沉默,钟黎似乎也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太委婉的问题,也沉默下来。
后来他们心照不宣地掠过了这个话题,他陪她逛街,买了一堆东西再亲自送她回了宿舍。
短短几个小时里,其实他们已经差不多快和好了。
路上她频频回头看他,眼巴巴的,似乎是在等他主动开口挽留她。
这种事情,她当然不好意思开口。
可他当时心里有事,只清浅地对她笑了笑,到了门口,按住她纤细的肩膀好一会儿,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钟黎闭上眼睛,温柔纤馨的气息萦绕在他鼻息间,还有指腹接触皮肤时的温热,都昭示着她是这样鲜活而真实。
他一颗心忽然猛然地跳动起来,扣住她的后脑再次吻了上去。
胸腔里好似有什么在燃烧,也要急于发泄什么出来。
钟黎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下意识推拒他,可很快手里的力道就松了,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索取,小手也无意识地攀着他的肩膀回应。
宿舍门被他们大力的动作震出了声响。
里面传来她舍友的咒骂声,继而是下楼梯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那一瞬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也就那么短短一瞬,他们不约而同握住对方的手窜入了一旁的楼梯。
要是这样被一个学生抓包,也太丢人了,那将是他载入史册的耻辱经历。
到底是心虚的,他们紧贴着躲在楼梯下方的阴暗处,听着她舍友骂骂咧咧又趿拉着拖鞋回了房间,“砰”一声甩上房门,不免松一口气。
目光对上,两人都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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