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兮捧着那质地温润的酒盏,又浅浅抿了一口口感清冽的温酒。
他瞇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渐凉的清风之后,顺其自然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又将九贤王所说的往事转了一遭。
这一次漫不经心的复盘,却又叫湛兮发现了一些新的细节……比如说,他姐姐和姐夫真正的心思。
按理说,此事他们两人的打算,乍一看似乎就是冲着那崔氏去的,给了一张甜枣后又打一巴掌,提醒他们安守本分的。
但是「巴掌」成立的前提,是因为平城公主与他们崔氏算是有宿怨,而他们崔氏心不甘情不愿被按头婚事。
但是怎么说呢,换一个角度的话,湛兮又转过弯来了,将你的仇人送到你手里头去……这真的算是打压或者拿捏吗?
这怕不是更像是在送人情啊!
湛兮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而这个人情,想必他姐姐姐夫的意思,是要算在他的头上的。
因为这平城公主原先就是想要冲他下手嘛!
想通之后,湛兮抬眸看向对面老神在在的九贤王,问道:「方纔您说那崔氏长公子是个真君子,当真如此吗?」
其实这话湛兮已经问过了,但是湛兮第一次问的时候是字面的意思,确实是在问九贤王是否也认可对方君子的名声。
而如今湛兮问的,却不是这个意思了……
九贤王是个聪明的人,哪怕八十高龄,也没有让他的大脑生锈。
正因如此,他才忍不住又用惊叹地看了湛兮一眼,而后九贤王意味不明地说:「他曾经是。」
没错,九贤王咬中了「曾经」二字。
曾经是个真君子啊……真君子想必不会以自己的婚事为囚笼,困住一个女子,只为了报复,但是那崔氏长公子他只是「曾经」是君子,如今却不一定是了。
很好,九贤王用词精准又灵性!
湛兮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他又问九贤王:「那这崔氏长公子可是才思敏捷之人?」
傻子都能听得懂,湛兮问的根本就不是才思敏捷不敏捷,问的是那就是崔长公子办事是否圆滑周道?
比如……能不能读懂他姐姐姐夫的意思,记得他小国舅送报仇机会上门的这个「天大」的恩情?
九贤王的回答是:「八面玲珑。」
湛兮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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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意后的湛兮准备用过就丢,和九贤王说:「您老人家案牍繁忙,我就不多打扰了,我去找您那群公子们唠嗑唠嗑。」
九贤王听了这话忍不住冷笑出声,什么他案牍繁忙,分明是这小东西目的达到,用过就丢!
再说了,这家伙肯定也不是找他家的公子们的,他分明是来找他排行为九的玄孙女的。
不过九贤王也懒得拆穿湛兮,湛兮这般说,他随意应了一声便是。
但是湛兮本已要起身离开这小亭,却又忽然折了回来。
九贤王苍老但不浑浊的眼睛,倏地锁定了湛兮,似乎在问湛兮还有什么事。
湛兮笑嘻嘻地问道:「其实前段时日我就想过要亲自问一问您,你是当真同意九姑娘的打算的么?」
湛兮在外放出的风声,是九贤王不会同意九姑娘注定的命格的。
这是人之常情,金尊玉贵长大的宗室女,为什么要去蛮荒之地受苦受难,只为了普度他国子民?
但是九贤王却并不在意普度不普度的,他说的是:「你不会不明白,生在这世上,人与人之间不尽相同,有的人生来便有大志向,并会一生都为此奔波劳碌。而有的人生来便庸庸碌碌,毫无目标,无功无过……」
「若要不负这人间一趟,自然是要顺其志愿。她自幼雄心壮志,渴求搏击苍穹,不愿困于金丝笼中,我为其曾祖父,既有能力成全她,又怎能不成全她?」
湛兮叹了一口气:「但是您知不知道,也许她此一去,前方之路,晦涩无光。」
「那又如何?」九贤王竟然反问湛兮,「男子为建功,奔赴战场时,不应该早要做好生九死一生的准备么?立于朝堂之上,也要做好有一日可能面临身败名裂,身死政消的境地。既如此,她之志向,风险随行,不是人之常情么?」
这一次,湛兮明白了。
这就是他当初对原剧情中最不解的地方……九贤王为什么不拦着?
儿孙心有大志,他要上战场,哪怕知道他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九贤王也不会拦着,正如同他明知那或许的死地,他也不会阻拦九姑娘野心勃勃地于悬崖上起飞一样。
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人来这软丈红尘一遭,究竟要留下些什么……
湛兮最后敬佩地看了九贤王一眼,真心实意道:「有您这般豁达通透的老祖宗,是齐王府子孙后代之福,仅您一人,能保八代之不衰。」
湛兮走后,九贤王回眸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他多想回这孩子一句:有你这样一个多智若神的小家伙,至少能保我大雍三代繁荣昌盛,万国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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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和九姑娘依然是在上次的那个小亭见面,齐王府的其他公子们也依然如同上次那般的配合。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在武刀弄枪,而是错落地坐在不远处的人工挖掘的蜿蜒小溪上,似乎是在玩流觞曲水。
上一回九姑娘给湛兮泡了一壶茶,这一回她却是摆上了一盘空白的棋盘,这是要邀请湛兮对弈的意思了。
好在刚才湛兮喝酒也并没有喝多少,一路走来,那淡淡的酒味也被冲刷得一乾二净。
他与九姑娘见礼后,于她对面落座,率先执起了黑子,在棋盘正中央落子。
九姑娘抿唇一笑,也捏了一颗白子,两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落子,一边闲聊。
湛兮说:「事情已准备就绪,不日你便能够得偿所愿。」
说完,湛兮自己都愣了一下,「得偿所愿」,又是这四个字……
他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九姑娘却似乎没有注意到湛兮心情复杂所为何事,她认真地说了一句:「多谢小国舅为我筹谋。」
不错,湛兮为此事确实用心良苦。
湛兮这可不仅仅只是帮九姑娘在皇都内名声大噪,为了让她的美名远扬四海,传达九州岛各地,湛兮几乎要求八方听雨楼及其所合作的各地商会、江湖帮派,还有零散的游商队伍,在不断地传唱着,她是金色婆罗花转世的故事……
然而,纵使是为此事费尽心思,湛兮却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九姑娘的这一句谢谢。
「你对我不必言谢。」湛兮也认真地回了这一句。
九姑娘抬眸看向了他,却见湛兮心平气和地笑弯了眼睛,说:「九姑娘分明知道我这并不全是为了你。」
不错,与其说为了九姑娘,不如说是借着九姑娘,为了整个大雍!
九姑娘并非庸人,哪里能听不懂湛兮的意思?
但是她却摇了摇头,依然目光清正地看着湛兮,坚持道:「纵是如此,我依然要谢你,因为哪怕你并非仅仅只是为了成全我,我却也因你而得益,得你成全。」
「九姑娘,若是让你自己定封号的话,你会希望自己的封号是什么呢?」
「善水。」
「因为上善若水么?」
九姑娘:「对,因为水至柔至刚,不与万物争,而无坚不摧,无为而无不为!如此便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希望时光荏苒,九姑娘也会记得今日在这大雍齐王府,你所立下的初心。」
九姑娘闻言一笑:「男人与情爱,于我如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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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见几位公子都来作伴,却不见李致虚的时候,就猜到了什么。
如今到了李致虚的海棠小筑,却发现果真如此!
湛兮听到里头传来了某人那道他熟悉的声线--
「七郎啊~你就答应跟我回安北吧!」
湛兮拐过回廊,进去的时候,发现那边的樊月英好像是察觉到了李致虚看自己的时候不太容易。
于是,湛兮眼睁睁看着樊月英单膝跪在李致虚的面前,让他的视野与她自己的视线不再相差那么远。
李致虚愣了,湛兮也愣了。
樊月英这家伙怎么说呢……
湛兮忽然想起了上回他姐姐办的赏花宴上,他就曾嘲笑身高傲视群雄的樊月英的前未婚夫,说他看着樊少将军就那么久,脖子仰着不累吗?
然而如今这一个总是让别人仰脖子脖子看她的人,竟然会贴心至此!
湛兮瞇了瞇眼睛,樊月英这是真栽了?
樊月英没留意到湛兮在身后走近,又继续期待地磨人:「七郎啊七郎啊~跟我回安北吧!」
李致虚也是个演戏高手,方才湛兮分明瞧见这厮还震惊了一会儿的,这下他似乎忽然就睡着了。
然而就在樊月英叹了一口气,准备把人抱回房里去之时。
忽然又听到了李致虚那如玉石相击一般悦耳的声音--
「安北的太阳……晒吗?」
湛兮脚步一顿,很好,这是一起在爱河边上,摔得狗吃屎直接载进河里去了。
湛兮不再走近了,直接掉头就往回走。
他边走边想,这样也好……这两个家伙,比起赤裸裸的利益合作,自然是你侬我侬的喜结连理更好。
湛兮的耳力太好了,还能听到樊月英惊喜的声音:「你答应我了!」
李致虚说:「我只是问一问安北的太阳。」
「安北的太阳很晒,但是安北的风光也很好,安北和皇都不一样,在那儿,你能够看见一望无际的丰盈的水草,健硕长毛的牛,还有软绵绵的羊,而且就算太阳晒,我也可以一直在你身边给你打伞……」
樊月英雀跃的声音在湛兮的耳中渐渐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