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一大群人几乎能从眼眶里溢出来的怀疑,姚鹏举努力端住自己不破功笑场。
于是,众人就看见那位相貌堂堂的年轻钦差一脸沉着地说:「当然,仅仅如此,自然是不够的。」
果然!
有工匠默默垂泪道:「百家衣太过廉价,若要讨得那血修罗大发慈悲,还不如我等倾家荡产集中银子,给他女儿打一个巨大的长命锁呢!」
姚鹏举差点就没绷住笑出来,他努力地板着脸:「莫要胡说八道,世子从不缺钱,岂会见钱眼看?百家衣之贵重,在于其吉祥的兆头。」
「我的意思是,仅仅是百家衣还是不够说服世子的,」姚鹏举说,「我再拖延一些时间,你们去缝补百家衣,我则去信都城,力求能保住尔等性命。」
「大人要如何做?可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吗?」
顿了顿,提问之人又补充道:「除了缝制百家衣之外。」
姚鹏举摇了摇头,大气凌然道:「此事你们帮不上忙,我自尽力即可。我去信皇都说明情况,若能请得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谢太师、我祖父,以及太子二皇子小国舅……」
「还有楚王与楚王妃和世子妃等人,集体来信相劝世子,想必世子会回心转意的。」
什么叫人多力量大,这就是!
一听姚鹏举要为他们如此尽心尽力,要求那么多人,简直就是顶级官场版本的「求爷爷告奶奶」了,也不知道要损耗多少人情,众人都感动哭了。
他们欢喜地互相扶持着,真心实意地给姚鹏举邦邦磕头,感谢钦差大老爷的真诚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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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接到了八百里加急信件的湛兮:「……」
他来来回回将此信看了又看,最后无语地闭眼--
好家伙,这俩狗东西,这是直接跨越山海,算计到他头顶上来了。
翌日,杨镧等人都受到湛兮的邀请,来英国公府赴湛兮的八珍之宴。
八珍宴,便是所谓的「周八珍」,即《周礼·天官·膳夫》所记载的「珍用八物」。
这所谓的「八物」,分别是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和肝膋,好吃肯定比不得后世那能叫味蕾爆炸的大工业产物,但胜在新鲜与难得,以及它在传统上的地位。
筵席之上,湛兮拿出了姚鹏举给自己写的信,传递给他们看。
太子和二皇子没有接,只是道:「我们都收到了姚鹏举寄来的类似的信。」
倒是杨镧、沈奎、上官无病等人,好奇地互相传阅了起来。
湛兮哼笑一声,指了指他们手中的信,说道:「瞧见了没有,滔天的恶名,世人的恐惧,也是一种资源。」
甚至可以算是一种稀缺资源,极其稀缺的资源。
姚鹏举和李问真就将这玩意儿利用到了极致,被李问真威慑的人,甚至不敢诞生怨恨,好似他的凶残与自己不敢反抗、只能顺从的畏惧,都是最理所当然的。
在场的众人,包括二皇子和太子,还有杨镧和上官无病,沈奎等人,都表示做戏做全套,他们也以树人书院学子联合的名义,给李问真写上那么一封信。
湛兮暗中叹息了一声,狗东西们,我只能再帮这一点点忙了,把树人书院的学子们拉上战船。
让大家伙给李问真搭的台阶「豪华」到能他爹的跑千军万马,够不够牛奔!
湛兮甚至连纸笔都给准备好了,杨镧等人便直接在现场开写。
沈奎还摩挲着下巴道:「要不要我回去,叫我阿耶也给楚王世子写一封信?」
湛兮面无表情地点头:「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收集好了众人的信笺后,湛兮自个儿晚上才提笔回信。
他信中的内容,则与他人略有不同之处,除了劝诫李问真莫要滥造杀孽,得饶人处且饶人之外,湛兮还特意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死罪难免活罪难逃,且令这些负罪之人举家搬迁,居于坝下,时时巡视,世代守护堤坝。」
除此之外,湛兮还叫人运了一批大米到其处,姚鹏举说徭役们为了看戏,都有些推脱不肯回地方的意思,既如此,干脆送他们一点好处吧。
大雍征召徭役,是不用给百姓付钱两的,这是他们身为大雍子民应尽的义务,服徭役期间,朝廷也只是提供食宿罢了。
湛兮私下觉得自然是「以工代赈」之类的做法要更加妥当,也更能激发积极性,但时机还不到,既如此,略表心意,也能叫徭役们因这「意外之喜」而惊喜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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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悬挂狗头铡的府兵和工匠疯狂发起号召,于是他们的亲朋好友们都在四处奔走。
他们到处找那些姓「刘」(留)、「陈」(成)等「好姓」的人家,讨要一块旧布,言说了是要给世子之爱女缝制百家衣的。
被问询到的人家,没有不给的。
也有机灵的妇人,求到了一些「长寿」人家,「有福」人家家中……
他们这种大规模的行动,实在是感人肺腑,不少事不关己的人,还有那些因为钦差大老爷和世子大人不差钱,私下还在每天提供窝窝头,为了多白吃几天的窝窝头和看戏,而选择留在此处的徭役们,也跟着一块儿帮起忙来了。
找颜色鲜艳的旧布料,又洗好晾晒好,再烫平,还要按照颜色的深浅细心搭配,求来了当地最好的绣娘思考着要如何缝制……
也有人求到了当地的道观寺庙中,已求得了观主的同意,将会供奉这集中万民祈愿的百家衣。
而那些因为头顶悬挂刀剑而十分沮丧,根本提不起劲自救的工匠和府兵本人,则日日蹲守在钦差团队落脚的驿站。
他们如丧考批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一封从皇都的信笺快马加鞭赶来,才终于阴天放晴!
「来了来了,是马蹄声!」
「天哪……你们瞧见了没,那骑兵的囊袋,好鼓,里面肯定有好多好多的信!」
「小国舅给世子写信了吗?」
「写了!我瞧见了,我瞧见了英国公府的徽记!」
「你怎么知道英国公府的徽记?」
那人骄傲地挺胸:「我特意找我大嫂娘家妹夫的堂叔祖的侄儿打听到的!他在都城也是个管吏呢!」
随着皇都的回信越来越多,他们感觉死亡的阴影在逐渐驱散,忍不住抱团欢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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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被他们恐惧至极的李问真本人,则就站在驿站背后的高塔上,静静地看着他们那欢喜到到处蹦跶的模样。
姚鹏举弯了弯嘴角:「入秋前我们便能回京了,这一趟,辛苦世子了。」
「不辛苦,」李问真漠然地哼了一声,「本便是为了还那小子的人情罢了。」
「世子的伤……」
别看姚鹏举新官上任三把火,磨刀霍霍开杀戒,显得那么威风,他来到当地的这段时日,没少被刺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非有李问真在,恐怕他不死也要折掉大半条命。
不是被意外失火烧死,就是不慎坠河淹死……
侥幸不死,也不过是折了大半条命,变残废变活死人那般,令「他们」放心,才能回到皇都。
李问真的表情无甚变化:「小伤罢了。」
他甚至回眸看了姚鹏举一眼,姿态恣睢,神色漠然道:「你又何必这般替我谋算好名声?」
「虽您是为了报答小国舅的恩情,但于我却确实是有救命之恩,」姚鹏举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所行事……也不过是力所能及罢了。」
李问真冷酷地嗤笑出声:「我从不在意这些名声,美名也好,恶名也罢,它们奈何不了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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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踽踽独行,所为之事,虽初衷是报效君主,但所杀之人莫不是鱼肉百姓之贪官污吏、门阀豪强,也算一心为公,为天下。
您十年如一日,却始终独行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世子妃冒天下之大不韪义无反顾奔向您之前,与尔相随的唯有孤月、寒风、冰雪、刀剑……
直到如今,依然得不到世人理解与接纳,当真不会痛苦么?
这些话,姚鹏举没有问出来。
姚鹏举只是叹息了一声,耳边听着驿站之外,那些府兵与工匠窃窃私语声音,他们祈祷神佛保佑世子之爱女平平安安、一生顺遂,感化一下她阿耶这尊人身的魔神。
而后,也有人醒悟过来,为李问真分辨道--
「若皇都的贵人们好言相劝,世子便能看在百家衣的份上放过我等,可见世子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有人思忖过后,附和道--
「言之有理,其实仔细寻思起来,楚王世子虽年纪轻轻便凶名遍天下,但仔细想来,他好似也没滥杀无辜。」
「对呀,他杀的不都是那些该死的大人物么?说起来,这关我们这些人什么事儿!」
又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了起来:「奇怪了哦,在世子来我们这边之前,我们好像也没咋听说过他的恶名,怎么他一来,他就修罗之名遍天下啦?」
「我们当地之前也没咋说他的坏话啊……」
「那他咋好端端名声就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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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们疑惑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颇有些可笑,但又很可怜似的。
不知怎的,姚鹏举忽然就想起了从前小国舅闲聊时,他冷嘲着说过的话--
「自古以来,底层的声音就不被听见。天下的声音,所有的赞毁,都在顶层掌握权柄的高贵的门阀士族手中。」
「长期如此,被忽视的百姓们,为了自己的声音……那些痛苦的、凄惨的呼吁与哀嚎能够被听见,他们就会选择将顶层的那些耳背的耳聋的人,拉下来!」
「你们站得太高了,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姚鹏举恍惚中,还能想起当时小国舅意气凌人的笑容,「既如此,那你们--都滚下来吧!」
记忆终止在小少年那恣意而孤傲的笑容下,姚鹏举倏地回神。
回过神后,姚鹏举与李问真说道:「世子你瞧,百姓们也并非不知好赖的,其实世子所有功业所建之处,说不定当地的百姓都在感激你,只是……」
只是他们的声音,寄托于清风,而我们听不见。能被我们听见的,只是顶层主流的声音。
「而且,」姚鹏举温和地笑了,「世子当真不喜欢百家衣么?」
李问真没说话,平静地看着驿站外,不少人开始咋咋呼呼地吹捧起他来了。
他们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在狂拍他的马屁,说得他好似是什么嫉恶如仇的神将下凡,专门铲除祸害百姓、横行乡里的赃官蠹役一般。
「呵。」真可笑,他可不会在意这些,李问真始终冷漠,他所做之事,只为不负初心,并不在于他人的感恩与回报。
姚鹏举叹息一声,放绝招:「哪怕您当真无感,那世子妃也不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