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梦了。
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带着梦境特有的拼凑感与不真实。
风雪之中，前方似有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逐渐远去。
控制不住的委屈和难过在池衍心里蔓延。
雪白的小狐狸留在原地，皮毛渐渐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雪花，像是要被埋没在茫茫冰雪里，可眼神还是依依不舍地黏在那道身影上，小声叫唤着，蓬松的尾巴在身后不安地扫来扫去。
呼啸的冷风中，那声音又细又软，不仔细听都察觉不到，看着实在有点可怜。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一顿，无奈地轻叹一声，再一次折返，在池衍面前蹲下身来。
温度微凉的手掌摸了摸小狐狸毛绒绒的脑袋，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人的嗓音哪怕在梦中听来，也非常温柔。
被带着安抚意味地一摸，池衍顿时一扫刚才可怜兮兮的模样，小小一只的狐狸亲昵又欢喜地蹭着那人手心，比身子还长的大尾巴缠上对方腕骨，恨不得长在那人身上一般。
一声轻笑在池衍的头顶响起，对方修长的指尖点了点小狐狸漆黑的鼻子，正要开口……
“池衍！”
宛如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池衍猛地一激灵，爬起来睁开了眼。
“你说你，都要化形了，能不能用点心？！”眼前蹲着个气急败坏的青年，狠狠地戳了下池衍的脑袋，语气极度不妙，“什么都不会，你还是狐妖吗？”
小狐狸被戳得嗷呜一声往后栽倒，一屁股坐回了散落一地的书卷中，眼睛里还带着刚醒来的懵懂，无辜地看了回去。
狐狸的眼睛仿佛都带着天生的媚意，平时滚圆，微一眯起时便变得细细长长的，眼尾再往上扬，很有几分不言自明的风情。
但池衍又很不一样，眼瞳如琉璃般清透，仔细看还会发现双眸略有差异的瞳色，披着雪白的皮毛坐在那里，就像书卷中落了一捧雪，纯净又无瑕，懵懵懂懂的样子让人一点都联想不到惯于蛊惑人心的狐妖身上。
被自家脾气火爆的兄长神色不善地盯了好一会儿，池衍终于从朦胧的梦境中清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的不悦，叼着面前的书册噔噔噔跑到对方面前，低头把书往青年的方向一推，爪子按在摊开的那一面上，仰头嘤嘤嘤地叫唤了一阵，是在不服气地辩驳——
阿兄我已经学会这个了！
苏合听了这话，将信将疑地把书拎起，只看了一眼就被气笑了。
他在除了他们外再无第二个活物的洞府中，一手举着书，怼到池衍眼前，另一手十分用力地点着那放大版的双修示意图，咬牙问道：“怎么，你现在想和谁双修？”
嗷。
池衍歪了歪头，非常简洁明了地回答：你呀。
苏合：……
他就知道，这祖宗准是又没看懂。
池衍见人沉默了，还以为是自家兄长不相信，往前小跑几步后猛地跳到苏合身上，爪子努力扒拉住人的肩膀，扑腾了好几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十分自信地摇了摇尾巴，努力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都不会。
和人贴在一起……不就是双修了吗？
苏合彻底服气，捏着小狐狸的后颈皮把这小小的一团从身上撕下来，拎在手里就站起身往外走，一边教育道：“以后双修也要分对象，知道吗？”
池衍一点都不知道。
小狐狸被人拿捏在手里，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吱哇乱叫地扑腾着，拼命抗议。
干嘛呀，我都学会了，阿兄你怎么还这样？！
门外传来的一声轻轻咳嗽打破了一人一狐间的闹剧。
来人站在门口，着一袭苍绿色外袍，双手环胸，眉眼清冷，微垂视线看人时，自带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青黛长老。”苏合看到来人后，微敛神色，收起了对着自家弟弟时的气急败坏，行了一礼，问道：“长老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或许是出身狐族，容貌上都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青黛虽作为妖族的长老，却半点看不出年龄，看起来就和苏合年龄相仿。
还没回答苏合，就先见一团雪白的毛团雀跃地往自己身上扑来，青黛便弯腰顺手把小狐狸接住，听小家伙像受了委屈般一叠声地叫唤着，青黛姐姐长青黛姐姐短地叽里呱啦告状，控诉苏合对他的恶劣行径。
青黛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摸了摸池衍的脑袋，算是安抚，接着对苏合道：“算算时日，小衍也快化形了，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一提起这个，才因为青黛的到来而暂时熄火的苏合又开始生气，忍不住盯着缩在别人怀中池衍道：“您是不知道他，直到现在，对我们族里的功法还一窍不通。”
青黛闻言，眉心轻蹙：“若真如此，倒是要抓紧了。”
此话一出，她就感觉到手中的那一小团立马浑身一僵，整只狐狸都泄了气，毛绒绒的耳朵耷拉了下来，呜了一声，逃避现实般用大尾巴把自己挡起来。
虽然性子冷淡，对着一只幼狐，青黛的耐心也明显要好上不少，她拨开那条尾巴，直视着蔫掉的小狐狸，放缓了声音道：“化形是我们妖族的一大劫，届时妖力暴涨紊乱，只有学会族中法术，才能掌控体内的妖力，凝出妖丹，修成人形。”
“否则你就等着化形失败、妖力尽失后被人抓去扒皮拆骨吧。”苏合在一旁阴恻恻地补充道，“在那些修士眼中没了反抗之力的狐妖可是宝贝，狐狸皮可以做成法衣，狐狸肉可以……”
呜——
都没等自家兄长继续说下去，池衍就成功被吓炸毛，再次身子一缩用尾巴把自己卷成一团。
青黛轻飘飘地扫了苏合一眼，无声地制止了对方继续吓唬年幼不经事的小妖。
身为妖族长老，自然是事务繁多，她此次是顺路一看，不便久留，把小狐狸放回苏合手中，曲指在虚空中轻扣，便有几本秘籍连带着各种法宝同时出现在苏合身侧的桌案上。
“我族修炼法术特别，小衍还小，这些功法会更适合他。”青黛临走前，定定地看了池衍一眼，最后提醒了一句，“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切记，不可对人族动情。”
……动情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又突然说到人族？
池衍不懂，他不过是一只连化形都不会的狐狸，但青黛转眼间就不见了身影，只能拿爪子扒拉了一下自己兄长，试图询问。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池衍总觉得苏合听到这个问题后看着他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这变化快得像是池衍的错觉，因为下一瞬苏合就用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嫌弃表情斜了他一眼：“就凭你现在这样，能让人族动情就怪了，等你长大后再跟你说吧。”
不过苏合想了想，还是把仍一脸懵懂的小狐狸提溜起来，放在一旁的桌面上，说道：“我们狐族功法特别，若能获得人族灵气，可以极快地增长法力。但在如今世道，若被人识破妖的身份，往往没什么好下场。等你以后自己下山闯荡了，可不能对人族放松警惕。”
说实话，这些话池衍都没怎么懂，哪怕还是狐狸，都能看到脸上那一片空白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但他觉得阿兄说了一大通，如果自己一直没回应对方可能会有点挫败，便非常贴心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而且阿兄提到的下山闯荡……
哪怕池衍像每一只小妖一样，都对长辈口中外面那危险又迷人的世界很有些憧憬，但就看阿兄对自己那极其不放心的态度，池衍觉得这个“以后”遥遥无期。
苏合又怎会看不出来小狐狸的想法？既无奈心软，又恨铁不成钢地隔空点了点自己弟弟，摇着头转身翻看起青黛长老留下的功法，把比较简单的先挑出来，准备让自己那个迷糊不省心的弟弟从这些学起。
苏合整理着书册，头也没抬道：“你先把族中最简单的法术学会，双修之法现在不适合你，以后再学。”
没想到，池衍却不乐意了。
小狐狸振振有词地嘤嘤叫着反驳道：“前几日住在我们隔壁的叶哥哥回来了，他刚成了人族好几个国家的皇后呢，他说最厉害的狐妖就要和最多的人双修。”
苏合：“……”
该会的不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记得熟。
青年啧了一声，没好气地拍了池衍的脑袋一巴掌：“小狐狸家家的，学什么人家双修，就你这样不被抓去做炉鼎就算好了。”
池衍委屈地用小爪子揉自己脑袋，还没等他辩解呢，就见苏合拎起案上的一本书，再连书带狐地一把将他捞到怀里，往门外走去。
“嘤嘤嘤——”
池衍不知道对方又要干什么，但直觉应该不是好事，扭动着试图从兄长手中溜走，却被苏合轻车速路地捏着后颈皮按得更严实了。
池衍：“……嘤。”
出了洞府后，入目是一片苍翠群山，除了狐妖外，随处可见不同种类的妖兽精怪，就在短短几步间，已经有好几只黄狸猫向他们热情地喵喵叫着：“池衍你终于出来啦！山顶的湖水解冻啦，我们去捉鱼好不好呀？”
被叫到的小狐狸眼睛一亮，没心没肺地转头就把自己还在苏合手中的处境都忘了，大尾巴一扫，兴奋地准备一跃而下：“嗷——”
然后毫不意外地，就被苏合拽住了尾巴：“回来。”
小狐狸十分委屈，但苏合接下来又晃了晃手中的书册，说道：“如果你今日下午都认真看书，就有小鱼干吃，怎么样？”
小鱼干！
蔫了的整只狐又支楞起来，在出去玩和小鱼干间只犹豫了不到一瞬，就愉快地同意了哥哥的提议。
苏合毫不意外这个小馋鬼会选什么，等池衍挥挥爪子和黄狸猫们道别后，把池衍放在了洞府前的那棵桃树上。
这里是榷山，如今妖族的居所，山中常年日丽风清，每到午后，大妖小妖们都喜欢从各自的洞府中出来溜达溜达。
池衍同样如此，他最喜欢趴在树上自己搭建的小窝中晒太阳，如果还有一筐小鱼干，那便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对于一只两手就能捧起来的小狐狸来说，制作小鱼干麻烦，每次捉鱼都要被甩一脸水，浑身的毛都湿漉漉的，才可怜兮兮地捞回来几条小鱼。
如今池衍看着树下石桌上放着的满满一筐小鱼干，馋得心里痒痒的，但又答应了阿兄要好好看书，哪怕对方把他放下后就不见了踪影，也乖乖地窝在树上，瞪大了眼努力去研究那些无异于天书般晦涩的内容。
但书上的内容实在是太难懂了，池衍才看了没几行，思绪就不受控制地飘到了刚才自己做的梦中。
一个人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直觉告诉他梦中之人对他非常重要，可是每次醒来后关于对方的记忆都会迅速淡化，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池衍努力回想了一番也一无所获，只能叹了口气，甩了甩脑袋，决定还是继续看书，不然阿兄回来又要啰嗦了。
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放在树下的小鱼干，这下却瞬间坐不住了。
小狐狸倒是忍住没偷吃，但架不住榷山上还有许多未开灵智的小兽，一个没看住，筐中的小鱼干就没了大半，把他急得团团转，不断探头探脑，爪子一个没踩稳，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呜——
池衍被吓得眼睛紧闭，等了一会儿，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一双有力的手接住了自己。
只听那人疑惑地嗯了一声，池衍一睁眼，就刚好对上了一双含着温柔笑意的微弯眼眸。
对方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哪里来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