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把人抱走的时候还没什么,一到客栈,才安顿下来没多久,就毫无征兆地发起了热。
池衍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冷汗才干透,脸上又因为发热现出淡淡红晕,有细软的发丝垂下来,凌乱地挡在眼前。
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眸也紧闭着,长长的眼睫却一直不安地时而轻颤着,少年抱着被子,身形显得更加单薄,像是被烧糊涂了,口中一直喃喃自语,一下急切地叫着阿兄,一下又念叨着师尊。
晏行侧身坐在一旁,轻轻拍了拍小徒弟的背,是无声的安抚。
似乎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池衍抱着被子的手逐渐松开,转而去寻晏行空着的另一只手,闭着眼摸索了几下,把人手臂拉进怀中,埋头用脸颊蹭了蹭,似乎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下来,一时失了控制,不太舒服地哼了两声,那对毛绒绒的狐耳又冒了出来,尾巴被身上的被褥衣物盖着,但仍有个雪白的尾巴尖探出头来。
先前被吩咐过的店小二捧着帕子和木盆恰巧在此时推门进来。
长身玉立的男人抱着人进客栈时,怀中的少年便几乎整个人都要陷进对方身上,更别说两人身上的衣物一看就关系匪浅,小二见怪不怪地把人往楼上引,只当又来了一对腻歪的小情人,按照吩咐来送东西时也贴心地垂下眼来。
但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来。
榻上的少年容貌漂亮得就像是话本中修成人形的精怪,只一眼就能把人的全部心思勾了去,但再多的惊艳之色在猝不及防看到头顶那对雪白的狐狸耳朵时,都变成了极度的惊吓。
小二的脑中霎时空白一片,整个人吓得一抖,一屁股跌坐在地。
“妖!妖——”
惊慌的尖叫才从喉咙中挤出,就像被人手动按下了暂停键。
小二的嘴巴开开合合,最后茫然地闭上了,好像突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傻愣愣地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那人的眼神古井无波,和他对视的时候心中也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晏行淡淡地扫了一眼,被小二失手掉落的东西便浮了起来,自己落到靠近床头的几案上。
“多谢,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温和淡然的嗓音响起,小二呆呆傻傻地点了点头,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往门口走去,还躬身掩上了门,直到站在走廊中,眼神才逐渐清明起来,但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挠了挠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直到被楼下掌柜一声没好气的招呼才吓得连忙回过神来,忙不迭一边应着一边跑下楼去。
晏行听着屋外的动静,头也没抬,只当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他将沾了水的帕子从盆中捞起,绞了绞,帕子被他的灵力影响,很快变得冰凉凉的,冒着丝丝寒气。
他将帕子叠了叠,搭在徒弟的额头上。
少年好像因为他刚才将手抽出来去拧帕子而有些不悦,闹脾气般不靠近他了,自己往里侧挪,整个人缩进被褥里,看起来还有几分委屈。
晏行摇头失笑,自己俯身,抬手把散落在徒弟脸颊上凌乱发丝拨到耳后。
被娇惯着长大的小狐妖脸颊细腻柔嫩,晏行的指尖不小心碰到时,便能感受到那再熟悉不过的温润触感。
小狐妖虽然还闹着脾气,但身体的本能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触碰,不见半点排斥,口中哼哼唧唧的,仍无知无觉地缩在那里。
这般毫无防备的模样看得晏行动作一顿。
他轻轻叹息,还是松开手,直起身,看着榻上的少年眼神复杂。
……这次又梦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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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全跟着众人来到时,正巧见到小妖被他那师尊抱走了。
他进门后便扫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危险,除了那个和残卷中记载的神君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血流了一地,这种伤放到凡人身上,不出半刻,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但现下那些狰狞的伤口却肉眼可见地开始自动愈合,让人瞬间就意识到这人不简单。
自从进了秘境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修士们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能留下如此庞大秘境,其主人修为一定十分高深,秘境中发生的事情又无非是其回忆的再度呈现,因此出现在秘境中的修士一定是需要重点留意的对象。
众人围上去的档口,张道全却眼尖地看到原来少年站着的地方落着张金黄的符咒。
他捡起来一看,是平常仙门弟子都会用的攻击类符咒,从符纸上的笔触可以看出画符人还不太熟练,有些滞涩,但从细微的走势中又可见一些端倪。
虽然基础类的符咒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但细节的处理不同,最后符咒发挥出来的效果也天差地别。
眼前的符咒看起来虽然稚嫩,但一笔一画间无处不讲究,不难想背后教导之人不仅修为高深,想必还尽心尽力地纠正着人落下的每一笔。
张道全将手中的符咒叠起来收好,对少年的兴趣愈浓。
有趣,分明是妖,却喜欢用人族的法术,还拜了个人族为师。
但在如今世道,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妖还是和他签订契约,为他效力为好。
张道全微微一笑,放出自己的妖兽,拦住了其他修士,决定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进入秘境的修士被全部分散,修为又参差不齐,晏行走后,张道全便成了在场修士中修为最高的,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妖兽挡住,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中年道人脸上端着个和蔼笑容,向女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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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衍再次醒来已是半日后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逼真的噩梦,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昏过去前看到的景象刺激,自己似乎也留着至亲之人惨死眼前的心悸。
等等,昏过去……
池衍一僵,那些突兀的情绪瞬间不翼而飞,突然想起自己当时的反应,竟然好像是……直接被吓晕了。
还是在自己师尊面前被吓晕了。
他无声地在心中哀嚎一声,觉得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又要大打折扣了。
羞愤的小狐妖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不是很想面对现实。
但好巧不巧,房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晏行推门而入,就见到把自己裹成一团的徒弟。
心中好笑,他把手中提着的食盒放桌子上,往床榻走去,笑道:“醒了?这样不闷吗?”
被褥下的一团动了动,像是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从被子下探出一只手来,然而刚掀开被子的一角,又迅速地盖了回去。
晏行不明所以,就见人在里面似乎捣鼓了一会儿,才重新坐了起来。
和以往每次醒来时都乱糟糟的模样相比,晏行发现这人刚才缩进被子里竟是去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银白色发丝柔顺地垂在身后,露出来的脸部线条柔和,漂亮的异色眼眸清澈,里面还有些不好意思的躲闪,整个人都柔软得过分。
晏行难得起了逗弄人的心思,直接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打趣道:“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本来还想着面子上丢了个遍,外在形象起码挽回一下,却被人毫不留情地伸手揉得乱糟糟的,池衍气呼呼地拍开了那只作乱的手,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心思,转而欲盖弥彰地瞪人道:“我没有!”
“好好好。”晏行妥协,忍不住又揉了小徒弟的脑袋一把,“晕半天了,饿不饿?先起来吃点垫垫肚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瞬间把少年打回原形。
小狐妖听到吃的就两眼放光,转头就把那些有的没的抛在脑后,从善如流地把自己收拾一番,喜滋滋地跑到桌前坐下。
晏行笑着帮人把东西从食盒里拿出来摆好:“我们现在还出不了秘境,不过等几日后就会自行散去了,这段时间就当作换了个地方散散心吧。如果小衍对秘境中的机缘感兴趣,师尊日后替你寻来,不会比这里的差。”
池衍执着筷子的手却慢慢停了下来。
少年抿着唇,垂着眼睫,没有立刻搭话。
晏行一见少年这幅神情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随口一说有些不妥,开口道:“小衍……”
“师尊。”池衍与他同时开口,“我对这里的传承没有兴趣,但我还是想去看看。”
对方习惯性的庇护让池衍心中有些发闷,梦中那股毫无来由的强烈自责和不甘还萦绕在心头,稍一提起又卷土重来,让人心里发紧。
他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就退回那人为他划出的安全范围之中。
可是……
少年的眉眼耷拉下来,没精打采地用筷子戳着碗中的鱼块,细嫩的鱼肉都被他糟蹋得东一个洞,西一个洞,惨不忍睹。
那独属于少年人的清越嗓音是前所未有的低落:“师尊,我是不是很没用。妖族的法术学不会,平日上课的时候长老们说的也听不懂,你教我符咒我也要学很久。”
说到一半,池衍又想起自己的表现似乎也很难令人满意,语气更加低落:“有时我也不是故意睡过去的,但是太难了嘛,看着看着就忍不住……”
自己觉得是在辩解,最后沮丧地停了下来,皱着脸叹了口气。
虽然妖族的寿数比人族要长很多,但池衍化形后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苦着那张漂亮的小脸,唉声叹气的模样颇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滑稽感。
池衍都做好了被自己师尊打趣的准备了,没想到对方却也跟着静默了一瞬,再度开口时语气平和,是在很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怎么突然这样想?”
听着那熟悉的温柔嗓音,池衍踟蹰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因为之前在孟府的事情吗?觉得晕过去了不好意思?”
这种话被说出来难堪程度加倍,少年瞬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
“是我的问题,之前没发现你晕血。”晏行话音一转,笑着伸手刮了下徒弟的鼻尖,“而且这有什么好丢人的?之前在榷山的时候,小衍还掉……”
“师尊!”池衍觉得自己脸颊烫得都要冒烟了,连忙打断,一把抓住了面前的手,眼中是告饶神色,生怕这人再抖搂出些自己不忍直视的往事。
晏行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地停了下来,就见少年鼓着腮帮子,像只恼羞成怒的河豚:“师尊总是拿我打趣。”
被控诉的对象弯了眉眼,但总算是没有再坏心眼地作弄他,让池衍好不容易把又被自己师尊岔开的话题拉回正轨。
“其实也不是完全因为这次吧……”池衍无意识地盯着面前那只被自己抓住的骨节分明的手,似乎要从上面看出花来,自己也很困惑地道,“我总觉得晕过去后梦到了什么,好像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是梦中的景象太触目惊心,哪怕梦醒后一切散去,池衍的心头还笼着一层浅浅的阴霾,晏行垂眸看去,觉得少年垂下的眼睫下似乎还掩去了淡淡的水光。
晏行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的嗓音却温柔得不像话:“梦境和现实都是相反的,不要多想。”
他笑着给面前黯然神伤的徒弟夹了一筷子菜,盖住了对方碗中那块惨不忍睹的鱼肉,说道:“既然小衍那么上进,回去后师尊每日再多教你些别的如何?”
“只不过……”晏行顿了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少年紧张起来的眼神,慢悠悠地道,“到时要是完不成功课,被罚得哭鼻子了可别不乐意。”
“才,才不会。”池衍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是说不会完不成,还是不会没出息地被罚哭。
驱散未知恐惧的最好方法永远是将其化作触手可及的实际行动,少年身上的负面情绪散去大半,让晏行跟着弯了唇角,但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有些黯然。
……如果可以,他更宁愿面前的少年不要记起任何一点以前的阴霾。
池衍好不容易从情绪中走出来,胃口都好了,正要重新拿起筷子,才发现自己还一直抓着对方不撒手,瞬间觉得脸上刚退下的热度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立刻把对方放开,池衍刚动了动手指头,又诡使神差地想要趁对方还没察觉再抓一会儿,可是晏行已经留意到传来的细微痒意,垂眼看去,就让被抓包的某人不尴不尬地停在了那里。
晏行挑眉:“抱上瘾了?”
“没有。”少年掩饰什么般飞速放开,还抢先埋怨道,“师尊也不说。”
晏行收手拢回袖中,定定地看了少年一眼。
池衍被自家师尊的目光看得无处遁形,直觉对方或许已经看出了什么,但对方很快又轻笑一声,似乎拿他没办法:“你还有理了。”
“不是说还想继续去看看吗?快吃,吃完了我们就出门。”
蒙混过关,池衍长舒一口气,连忙应声。
自然也错过了对方看着他的复杂眼神,还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家师尊掩在袖中缓缓蜷起来的手指,像是在眷恋谁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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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在前往孟府的路上,虽然晏行在池衍晕过去的期间没有离开,不知为何却对秘境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正与徒弟说着两人离开后发生的事情。
晏行正讲到那名叫孟之桃的女子其实是当朝丞相之女,但自古以来,功高震主不论在仙门还是凡间都是不变的真理,元宵佳节,孟府上下却被灭了满门,甚至还调动了不轻易掺和凡人事务的修道之人,就为斩草除根个干净,这样看来,背后主使是谁不言而喻。
唯一的变数就是突然出现的周云廷,不仅护下了孟之桃,受了那么重的伤后竟然也安然无恙,反而是孟之桃凡人之身,猝然面临剧变,兼之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为了保护自己,满身血地倒在面前,直接病倒了,正在静养。
“如果我当时早一些发现就好了。”池衍想起那晚的情景,感慨道,“周云廷可能就不会受伤了。”
晏行却明显不认同道:“小衍,这是秘境,所有结局已定,我们改变不了。”
池衍扭头,好像还是第一次从自己性子温和的师尊脸上看到几分几乎称得上漠然的神色。
这不是因为某个人而流露出的神色,更像是因为常年看破命数而带上的无动于衷,不过在接触到少年目光后,那些让人隐隐心惊的冷意又柔和下来,消失得了无踪迹,快得让池衍觉得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晏行道:“前面便是那叫张道全的修士租下的宅子,孟之桃那日跟着他走了,里面应该还有不少闻声而来的修士。”
听晏行这么说,池衍便没有纠结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顺着对方的话思索了一会,正色道:“我觉得那个叫张道全的不是好人。”
“怎么说?”晏行道。
“直觉。”池衍怕晏行不信,还强调道,“我们妖族的直觉很灵的。”
晏行好笑,点了点小狐妖的额头:“好,前面就到了,不要说那么大声。”
池衍抬眼遥遥望去,这才发现自己口中的坏人正站在门口呢,一看到他们,脸上的细纹都笑得堆叠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池衍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些修士想要进门,但有些被拒绝,有些却被人弯着腰笑着迎了进去。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晏行见状,轻笑一声。
对上徒弟不解的目光,晏行解释道:“这次进入秘境的修士修为参差不齐,有些是一派掌门长老,有些却是没名没派的散修。那人如今掌握着秘境主人的踪迹,可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只让那些长老们进去,何尝不是为自己出了秘境后攒人情。”
池衍恍然,又隐约觉得晏行好像对眼前这些人熟悉得过分。
自己师尊分明总是待在崇吾派中,难道是以前认识的?
不过没等他多想,张道全就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真是有缘,又见到二位了。”
或许是这人上次触了霉头,这次再见面到没有再表现出死皮赖脸纠缠的模样,再正常不过地引着两人往门内走去:“如今孟姑娘正在鄙人府中养病,如果二位想要问话可能不太方便,不过大堂处已经聚集了诸位道友,大伙正互相交流着秘境的信息,二位可要加入?”
没有得到回应,张道全回头,就见池衍的神情有些怪异,脸上恰到好处地现出担忧神色来:“……小道友,你怎么了?”
池衍没有搭理他,迟疑地回头看向身后人,传音问道:“师尊,你有没有闻到这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晏行没有感觉出来,但少年转身时衣摆扬起的刹那,他却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一截雪白的尾巴尖一闪而过。
“师尊?”见人没有应声,池衍不由又叫了一声。
晏行抬手把徒弟扯回身后,淡淡道了声失陪,就揽着人肩膀就往一旁走去。
晏行长腿一迈走得急,池衍被人揽着努力跟上对方步伐,又不明所以:“怎么了?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
晏行却没有回答,直到拐进一处僻静的角落,才把人放开。
池衍靠墙站定,就听对方道:“你摸摸身后。”
池衍满脸疑惑,但还是乖乖照做,然后——
小狐妖一低头,看着抓了一手的雪白狐狸毛,整个人都懵了,好半晌,才抬头对着面前的晏行大惊失色道:“我的尾巴怎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