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衍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诶诶诶,怎么哭了?”
池衍刚睁眼,首先响起的就是一道熟悉的女声,接着就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
他被对方扶着坐起,眼神还是空的,灵魂像是在空中飘荡,直到手里被塞进一块手帕,才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柳含。
被对方提醒,池衍方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抹,沾了满手的湿意。
记忆交错间带来的不真实感让他现在脑子晕乎乎的,感官格外迟钝,最后时刻的自责和悲痛似乎已经刻进脑海,醒来后都未消去,池衍反应了半晌才连忙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
他回到自己昏迷前的记忆,一把抓住柳含,问道:“师姐,你在我昏过去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除了他恢复了记忆,如今应该只有师尊,再加上自己兄长——他好几次都看到过对方和自己师尊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共三个知道过去的事情。
那柳含为什么会突然冒出那一句话来?
“啊?”柳含看向少年通红的眼睛,不解对方醒来第一件事为何就是问自己说过的话,仿佛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她挠了挠头,回想着当时的情形,说道:“就是给林白汀鼓鼓劲呗,说不定那小子就因此士气大增,一举夺魁呢,小衍你不愿意的话下次……”
“我不是说这个。”池衍急道,极为少见地在别人话还没说完前就打断了,“当时不是出现了异象吗?师姐你在那时说的话。”
“什么异象?”柳含反问,还有些担心地探身过来用手背试了试池衍额头的温度,“小衍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在宗门大比上突然晕倒,当时只有林白汀正要开始比试,我都来不及看反而先被你吓了一跳,没出现什么异象啊。”
“仙尊不知为何也不见了,我只能先把你带回我们峰了。”柳含指指周围,“这是我们峰空出来的弟子房,你先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已经让医修来看过来,你身上并无大碍,再等等可能仙尊也回来了。”
那突然出现的异象池衍只在上辈子天罚将至的时候看到过,现在短暂出现又离奇地消失在众人的记忆中,就像是世界运行中出了差错的一小段岔路,很快就被人为修正,悄无声息地再次被众人遗忘。
柳含的回答还算在意料之中,但池衍很快注意到另一重信息,自醒来后就隐隐笼罩心头的不祥预感更加强烈。
他问道:“师尊不见了?”
“是啊,仙尊大比时离席后就再没有回来,我们也找不到他。”柳含看到池衍的神色,立马安慰道,“别担心,现在也才过了没多久,说不定仙尊正在处理什么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对……”池衍喃喃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醒来后一直没看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心里始终空落落的。
恢复记忆之后,池衍就感觉到自己神魂上的禁制正是来自对方身上的熟悉灵力,此时还有几许未完全散尽,残留在识海中。
或许是对自己师尊能力的无条件信任,池衍总觉得若是自己出了问题对方肯定不会像这样音信全无。
脑中灵光一现,池衍有了主意,立马翻身下床,还没站稳就往外跑。
“等等。”柳含拉住他,盯着池衍的脸,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小衍你的眼睛怎么了?”
在她印象中,少年的瞳色一直是纯正的黑色,如今却成了瑰丽的异瞳,宛如华丽的琉璃,比起往常多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但又有些眼熟,柳含总感觉她好像在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而池衍从柳含的神情中已经猜到对方所问何事,明白应该是师尊今日出门前照例在自己眼睛上落下的遮掩失效了。
不过此时他已经无暇去理会这些小事,反而是这背后可能蕴藏着的意味叫他更加忧心。
若自己身上留下的法术都开始失效了,那施术者如今会如何?
“没时间解释了,师姐我要先回去一趟。”池衍飞快道。
柳含眼睁睁地看着池衍话都没说完就往外冲,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要跑得没影了,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实在不放心一个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人风风火火地独自跑了,还是拔腿追了上去,冲着人背影叫道:“小衍等等我!”
池衍以前悄悄翻过不少古籍,如今恢复记忆后很快就想到了通过识海深处残留的灵力痕迹寻找对方。
他曾看到过这种法术记载,不过当时起不了作用,便没有留意。
柳含跟着池衍一直跑,在要跨过结界的时候又犹豫了,仙尊给人的印象神秘莫测,更别说仙尊居所,他们这些弟子更是从未踏入过,情不自禁心生敬畏。
然而她从未见过小师弟那么猴急的模样,根本没有发现她停了下来,只顾着自己一心往前冲。
眼见又要跑没影了,柳含哀叹一声,无端有种自己要去闯龙潭虎穴的未知恐惧感,咬咬牙继续跟了上去。
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才勉强追着对方的影子跟进了一栋不起眼的楼阁中。
迎面而来的是一列列书架,排列整齐,简洁而有序,透着晏行仙尊强烈的个人风格。
只见池衍脚步不停地在书架间穿梭,像是在目标明确地找什么。
柳含扶着门框,一手叉着腰喘气,难以置信地问道:“小衍,你那么急跑回来就为了找本书看?”
“当然不是。”池衍的声音从藏书阁深处传来,“我在找找到师尊的方法,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给师尊传过音了,但师尊那边没有任何反应,我想快点找到他。”
说话间池衍的嗓音越来越远,随着机关启动般的咯吱咯吱轻响,那道清越的少年嗓音越发模糊,还带着沉闷的回响,似乎进到了某个另外的空间中。
……热恋中的人就是这般一刻都不舍得分开吗?
柳含腹诽归腹诽,还是捋顺了气,循着池衍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进去。
除了架上的卷轴古籍皆是孤本外,整个藏书阁的设置与外边无二,柳含边走便快速扫过。
直到面前出现了一扇暗门。
仙门大能们都有一些不便广为传阅的禁书秘籍,或者私人藏品,也算正常。
不过……他们这些做弟子的肯定不敢擅闯自己师尊的暗室的。
池衍进得自然,柳含却再次停在门口,只探个头进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小衍,仙尊这暗室里有什么啊?”
“不知道。”池衍道,“我也第一次进。”
柳含:???
她颤着嗓音问道:“仙尊知道吗?”
纸页快速翻动的哗啦声响起,池衍似乎在专心看什么东西,隔了许久才回答她道:“师尊都不见了怎么会知道,我正在想办法找他呢。”
柳含想让池衍不要那么着急,门派中那么多长老,总能把仙尊找到的,但转念一想,若是仙尊有意隐瞒自己行踪,他们还真束手无措,池衍作为对方唯一的徒弟,似乎比他们更有办法。
柳含最后还是踟蹰道:“……什么办法?”
“师尊曾在我神识上下过禁制,灵力同源,可以借此反向定位到师尊的位置……”
还没说完的话被一声闷哼打断,池衍缩在暗室中书架间不知道在干什么,有淡淡的墨黑纹路从地面往外延伸,一直到柳含眼前。
柳含盯着看了半天,才猛然反应过来池衍刚才说了什么,大惊失色道:“什么?!”
哪个正常人会在自己徒弟身上下禁制啊?
这下柳含也顾不上讲究什么了,快走几步闯进去。
期间走得太急,还撞在了书架上,最顶上的书册倒下来了好几本,把她砸得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柳含揉着脑袋,眼尖地发现头顶还有几本书要从高处砸落,连忙闪身躲过,又心疼孤本哗啦啦地往地上摔,伸手捞住了最后一本。
那本书落在她手上的时候刚好翻开着,柳含合上前顺便看了一眼,竟然是关于妖族的。
拘禁妖族让其为己用一直都不被视为正途,柳含没有想到会在晏行仙尊这里看到对妖族施加禁制的法术。
不过倒是一直有小道消息流出,各大门派私下里都会悄悄捕杀妖兽,令人不齿地榨取妖力。
难道仙尊私下里也和那些人一样?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柳含蹙着眉暂时放下心中的疑问,转过眼前的书架走到池衍那边,开口道:“小——”
话音戛然而止,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后。
少年坐在地上,白色的衣摆逶迤开来,与那独特的银白色发丝似乎融为一体,在如今昏暗的环境下,就像黑暗中落下的一捧雪花。
最引人注目的是头顶上那对毛绒绒的狐狸耳朵,还有从衣摆处漏出来的一小截雪白尾巴尖。
听到她的声音后,池衍抬眼看来,那双漂亮至极的异色眼瞳再次映入柳含眼中。
柳含猛地捂住嘴,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觉得这双眸子眼熟了。
这分明和仙尊的那只小狐狸一模一样!
坐在地上的小狐妖周身都萦绕着层层叠叠的暗色禁制,咒文悬在半空中,将散未散般围着人绕了一圈又一圈。
柳含刚刚才在掉下来的那本书册上见到了同样的咒文,瞬间就认出了这是禁锢妖族将其身上妖力化为己用的法术。
怪不得……
仙尊明明如此宠爱那只小狐狸,自己后来再次见到仙尊时却再没遇到时刻被对方抱在怀中的那个小雪团。
自己刚开始还总惦念着,时间长了才慢慢淡忘。
细算起来,正是她这小师弟出现的时间里,那只讨人喜欢的小狐狸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眼下答案不言而喻。
然而心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却不是对妖族的恐惧和仇视,平日里照顾池衍成了习惯,柳含看着对方身上的禁制,反倒担忧地在对方面前蹲下来,伸手想要触碰萦绕在池衍周围的咒文,又怕弄巧成拙,停了动作,急切道:“这些都是仙尊给你下的禁制?”
池衍点头。
漂亮的狐狸眼看着柳含,哪怕对方发现自己身份的那一瞬满是惊诧,如今脸上的关切之情却完全没有因为自己是狐妖而有任何改变,就如记忆中的前世一样。
池衍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因为这份善意缓和了几分,眉眼弯了弯,看起来更加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带着笑,很自然地补充道:“其实还不止这些,但有些已经消散了,这些是剩下的,通过上面残余的灵力很快就能够找到师尊了。”
柳含没料到池衍的态度竟会是这般,如果换作她自己,发现有人在自己身上下了如此多的禁制,肯定会不可避免地起疑,哪会像池衍一样提起对方时的语气还是如往常一般的信任和亲昵,甚至因为对方不见踪影而有些着急。
自己的小师弟经常会这样对人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哪怕对方的真实身份是狐妖,在柳含心中的印象也一时没有改变过来。
她将手中的书册重新翻开到那一页,生怕池衍看不懂,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严肃地对人道:“小衍,你身上的咒文可是专门用来窃取妖力的。”
其实不用看柳含手中的书,池衍都知道。
他已经认出来了,自己身上的禁制就和许久以前刚到崇吾派时遇到的那鸾鸟身上的一样。
完全没有怀疑吗?
自然不会。
但对自己师尊的信任已经成了刻进骨髓的本能,池衍转瞬就把那些猜测抛到脑后,只想着尽快找到对方。
“我不在乎。”池衍想都没想就道,“师尊肯定不会害我的。”
时间紧急,睁眼后一直没见到对方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池衍不再耽搁,默念着刚循着记忆从卷轴中翻找出的法术,一抬手,那些松散环绕的咒文便自动向他靠拢,要聚成一点重新没入他体内。
“等等。”柳含都急了,连忙先拉住了池衍的手。
一头是修为高深莫测的仙尊,另一头是如今正与人族对立的妖族。
然而柳含已经下意识地站在了池衍这一边。
“小衍你先不要冲动。我知道仙尊待你极好,但对一个人好是可以伪装出来的,万一背后真有什么目的,你贸然通过这种方式找他不久打草惊蛇了吗?”
“不会的。”池衍一口否认,如果是其他人这样揣测自己师尊,好脾气的小狐妖也要生气,但他明白柳含不过是一片好意,仍旧道,“师尊待我的好再真实不过,我清楚的。”
柳含无法,突然觉得池衍此时完全袒护的姿态就像是话本中那些被心上人哄骗得团团转的小傻瓜,被坑了还说什么都不信。
就在她一时语塞的短短间隙,那些暂时停滞的咒文瞬间动了起来,尽数涌进了那双琉璃般的异瞳。
池衍闭上眼,随着来自对方身上的灵力散开,识海中逐渐出现了血红色的画面。
天空宛若被鲜血染就,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暗红,阴沉而压抑。
底下是同样暗红色的血海,浪花翻涌着卷上岸边人的袍角,仿佛还能看到腥臭的风卷过对方宽大的衣袖。
立在血海边缘的月白色身影若有所觉,回头看来,正好对上池衍的视线。
晏行扔戴着那副黑色手套,一挑眉,扬手把掌中拎着的黑影扔垃圾般扔回血海之中,扑通一声溅起水花,捡回半条命的魔物忙不迭沉回血海之下,融入底部纠集的一团魔影之中。
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晏行微微一笑,温声细语地道:“小衍。”
或许是映在满身的血色中,温柔的话音落在池衍耳中,其间却满溢着危险意味。
池衍霎时头皮一麻。
找到对方的喜悦被对方所处的环境一点点冲刷干净,又随着对方的话语浑身狠狠一颤。
识海中的画面骤然破碎,池衍猛地睁眼,却发现所处的藏书阁竟也同样开始散去。
还不止是藏书阁,顺着藏书阁一路蔓延开去,曲折游廊一寸寸化去,其间联结的砖瓦化为虚无,两人往日共同生活过的每一处地方都宛如被人抹去,不再留一丝痕迹。
崇吾派的宗门大比还未结束,掌门长老齐聚道场,同时感受到什么,齐齐转头向那座最为僻静的山头看去。
层林叠翠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掩映在清脆绿意间的亭台楼阁看不分明,只可见血红色的云层在上面聚集,透着不详的气息。
前不久仙尊唯一的小徒弟才突然晕倒,现在仙尊的居所又突生异象,众人不必多想,默契地中止了大比,起身向仙尊的居所赶去。
池衍对即将到来的人群一无所觉,满眼只有站在几步外的那个身影。
他们之间往日的生活痕迹已经消失得了无踪迹,只有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无声地证明一切曾经存在的,成了安定池衍紧绷神经的最后一道防线。
在识海中见到的那副景象也随晏行的出现而带到了崇吾派的山头。
血色的天空代替了池衍已经见惯了的那一方天朗气清,不详的暗沉下,晏行月白色的衣衫都失了真,往日的温和气质都被说不上来的偏执和阴郁取代。
不过头顶上的血红还要往外延伸的时候又好像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和那些莫名消失的殿堂楼阁一样,限制在这一小块空间中。
恢复记忆后的池衍认出了对方刚才在什么地方。
古籍上记载,无论人族还是妖族,修行中一旦跨过了那条线,守不住本心,便会堕入魔道。
如今人族和妖族间的纷乱说到底还是两族间的争斗,然而一旦入魔后,神智昏聩,只知杀戮,再无处容身,于是除了出去祸乱人间外,便是整日在魔界深处互相争斗,久而久之,就成了常人无法踏足的血海。
池衍不敢细想对方出现在那里的意图,他迎向对方映着血色的目光,嗓音有些颤抖地唤了一声师尊,却仍义无反顾地抬脚要向对方走去。
柳含平日里本就有些怕晏行,自对方出现的那刻心下更是骇然,缩在一边不敢吭声,然而没想到自己这小师弟胆子大得可以,这都要凑上去,只能硬着头皮把人拉住,压着嗓音道:“小衍你疯了?现在你师尊明显不对劲,不要过去!”
晏行显然也听到了柳含的话,挑眉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让柳含偷偷抬眼看人时心中一颤,冷汗霎时就沾了满背。
她顶不住压力移开视线,眼角余光就正好扫到树底下倚着个陌生人影,惊呼一声,示意池衍去看。
池衍正准备继续向人走去,这下也跟着扭头,却霎时一惊,比柳含的反应还要大。
他猛地挣开柳含的手向那坐靠在树干旁的身影跑去。
许久未见的熟悉面容映入眼中,对方闭着眼人事不省的模样与记忆中更为惨烈的一幕重合起来,瞬间让那双狐狸眼变得通红。
池衍抖着手探苏合的鼻息,指尖温热有力的呼吸成了这时候最有力的安抚,紧绷的脊背松懈下来,已经漫上眼中的水汽被再次咬牙压下。
半靠着树干的那人模样生得出众,英俊帅气,柳含肯定自己绝没有在崇吾派中见过这样的人。
柳含看池衍的反应,正想问两人关系,就听对方低唤了一声阿兄。
柳含听到这个称呼先是一愣,池衍是狐妖,那池衍的兄长不也是……
她还记得有次就遇见过仙尊专门出来找人,告诉池衍他兄长要他回去,既然如此,仙尊应该也是认识对方的,不存在误伤的可能。
联想到暗室中记载的那些针对妖族的法术,柳含一颗心再次提起。
确认苏合已无大碍,池衍抬眼看向远处的晏行,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仍旧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处,唯独周身血色更深了几分,让人心惊。
自己兄长的出现让池衍心中的疑问越积越多。
对方事先从未与自己说过会来,现在又为什么会和晏行一同出现在此处?
上次见面时对方来去匆匆的模样突然在池衍心中浮现。
难道是知道了今日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此前的那些准备都是为了今日?
“师尊。”池衍仰头,低低地唤了晏行一声,觉得快要被层出不穷的疑问逼疯了,“我……”
“仙尊!”
突兀的的一声打断了池衍的话音,让在场三人都一同扭头看去。
终年没有外人踏入的仙尊居所今日格外热闹,除了苏合和柳含外,掌门云祁真人和他背后跟着的一群长老们挤作一团,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仙尊,又齐齐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呆愣在原地。
他们上来时没有遇到任何禁制,一路过来都是狭窄的山路,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的模样。
不过他们之中以前也没人真的进过这里来,虽然心有疑虑,也可以当做是仙尊生活简朴惯了,但当来到宽阔的平地,所见还是山间树林的模样,不见任何生活的踪迹,若不是看到晏行就站在不远处,都要让人怀疑这个地方是否存在。
然而站在不远处的仙尊本人看起来不像是能让人放心的样子。
带着被打扰的不悦,那双乌黑的眼眸看过来时不带任何温度,和着正诡异地笼罩在上空的不详景象,与往日里温和沉稳的仙尊判若两人。
然而棘手的情况远不止如此。
“狐妖,有狐妖!”
那位从其他门派中跟过来的长老目光一转,就看到了银白色发色少年头上的那对狐狸耳朵,出自本能地抬手就要打出一道灵力,却被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年轻弟子用剑鞘格开。
“……林白汀?”
那长老眯眼,看清阻挡自己的人后脸色更加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后是要去我们宗修行的,难道想包庇妖族吗?”
青年看向池衍的眼神同样满含震惊,对方的话让他无言片刻,拿着剑的手却还是没有松开,不卑不亢地回道:“长老,他是我崇吾派弟子。”
“你!”那长老一张脸瞬间涨红,转头扫视一圈,却见崇吾派众人虽然震惊,却真的没有任何一人有动手的倾向,竟是打算共同包庇狐妖。
“云掌门,贵派私藏妖族,这件事可关系到整个仙门安危。”
云祁真人脸上神色变换,短短一瞬间已经明白过来,他没有反驳林白汀的话,也没有理会那人,思虑再三,最后仍是对晏行道:“仙尊,这……”
“还有修士入魔!我一定要将此事……唔。”
云祁本就心烦,终于受不住外人一直在耳边咋咋呼呼,在对方又一手指着晏行的时候干脆利落的一手刀把人劈晕了。
晏行除了最初的那一眼后,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池衍身上。
此时他终于开口,却是朝池衍伸手,语气温柔:“小衍,过来。”
“小心。”柳含在池衍经过自己身侧时,拉住了对方的衣袖,小声道。
池衍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柳含不用紧张,在众人沉默的目光中向自己师尊走去。
其实两人分开的时间极短,然而池衍再次醒来后,脑海中完全恢复的那一段漫长记忆便一直横亘在心头,让他恍惚觉得与眼前人已经相隔了数不清的年岁。
还剩一步之遥时,晏行突然伸手握住池衍的手腕把小狐妖扯进自己怀中。
极度亲密的姿势在四周的人群中引起一阵低呼,又在黑沉眼眸轻轻一扫中戛然而止,被按下暂停键般尽数静止在原地。
池衍被这诡异的景象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人握住手腕强硬地留在怀中。
晏行弯着唇角,摸了摸怀中小徒弟的侧脸,低头在人耳边笑着道:“小衍太不乖了,不是让你不要乱跑的吗?”
“师尊……”
池衍的嗓音带着轻微的颤抖:“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晏行沉默地注视着池衍,终于第一次回应了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想起来了吗?”
“那现在这个世界……”池衍抬眼往四周扫了一圈,“是虚假的吗?”
“不。”晏行的嗓音很轻,“只有我才是。”
“什么?师尊……唔!”
池衍一惊,然而对方的吻已经先一步落了下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势。
池衍却没有挣扎。
不舍和眷恋通过交缠的唇齿再直白不过地传递到他心间,池衍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已经有了极度不秒的预感。
那双狐狸眼慢慢红了,琉璃般漂亮的眼眸中一点点积累起水汽,逐渐朦胧的视线中,池衍看到四周的景象发生了变化,属于崇吾派的景象化去。
等到晏行放开他时,池衍发现两人正站在一条小舟上,底下是缓缓向前流动的河水。
水面宽广平稳,河水缓缓流动,四面八方还不断有小舟慢慢往前移动,上面站着池衍看不清面目的人影。
长河上方,五彩斑斓的光交织着,使得整个空间都成了一片梦幻般的场景。
“……哭什么?”
晏行准备好的话都被眼前人突然滑落的眼泪弄得一顿,见面以来的危险和阴沉一滞,在小狐妖的泪水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重新露出惯有的温柔来。
晏行无奈地用指腹拭去池衍脸上的水珠,温声道:“刚才不是还在问我怎么回事吗?”
“师尊是不是要离开了?”
然而小狐妖远比他想的还要敏锐,不答反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未清楚,就已经有了预感。
许久以前两人谈论过的话题正要变为现实,当时哭得不行的小徒弟此时却同样比晏行想的要冷静一些,吸了吸鼻子,把刚冒了个眼泪又收了回去,执拗地盯着他看。
晏行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看着池衍霎时红了一圈的眼睛,终于缓缓说起了池衍不知道的那部分事情。
“我已经记不起自己诞生于什么时候,作为天道衍生出来的一抹人格,生来便能洞悉世间万物命数。”
对方一开口就完全出乎意料,小狐妖的眼睛已经因为惊讶瞪大了。
晏行轻笑着摸了摸池衍脑袋,继续道:“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了看着万物走向属于自己的既定的命数,但偶然一次下界,我经过榷山时,无意间看到了一只掉进水中的小狐狸。”
“狐狸会水,然而我看到的那个小家伙却要命丧于此,这就是命数,有时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池衍的眼神一动,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接下来的话。
“鬼使神差间,我把他救了上来,还留在榷山上陪了他几天。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扭转既定的命数,但没想到对方竟一直安然无恙,让我第一次对所谓的命数也产生了怀疑。”
“再后来天罚降临,除了我,所有神君一起陨落,神界不存,我开始在人界寻找一个落脚之处,也正是在那时遇到了当初那只小狐狸,只不过对方已经化了形,整只狐狸也长大了不少,让我竟一时没认出来。”
“所以……”池衍眨眨眼,“师尊我第一次遇见你,不是在我那次偷偷跑出来又恰好撞上情热期的时候,而是早在我尚且灵智未开时?”
晏行笑着点头,不过神情带上了些许低沉,话音一转道:“然而我直到第二次天罚降临,这世间所有遗留的神力都开始消散的时候,才知道你能够不受影响,是因为机缘巧合下获得了已是神君的妖族前辈留下的妖力。”
这下池衍知道了为什么对方的灵力可以替自己一直续着命了,多半是因为同为神君。
“后来你……”
晏行闭了闭眼,把池衍按进怀中,下颌抵在小狐妖柔软的发顶上,似乎这样才能确证怀中人真实存在。
“你去找苏合的时候,我状态不好,没有预先察觉到会出事,还是柳含于命数上天赋异禀,跑来告诉我,然而我和她匆匆赶到后,已经晚了一步。”
关于这段的记忆池衍因为悲痛已经模糊,此刻屏息听着晏行说话。
“当时你已经仅剩一抹残魂,我不得不冒险一把,强行把你身上仅剩的妖力转移到自己身上,直接让一切回到了尚未开始前。”
“这一次,你不会早早就溺亡于湖底,也不会再如以前因为体质虚弱只能待在榷山之中……”晏行话音一顿,想到什么,笑了笑,“除了学东西一开始因为魂魄不全会有点慢。”
“一生身体康健,自由自在,亲朋好友常伴身侧,生活安稳快乐。”
晏行慢慢说着,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愿景,又总觉得不太够。
衍,水朝宗于海貌也。
小狐狸被他一念之间从水中救起,晏行希望他的小衍能从此如万物生衍不息般生命蓬勃,不用再被所谓的命数折磨,永远平平安安。
如果可以,他还想陪伴在小狐狸身侧,看着他写下的一生一一应验。
池衍突然抓住自己师尊的手,急道:“那现在这样不就可以了吗?师尊为何……”
话音一顿,池衍看到了那双手脱下手套后的样子。
一如前世最后那段时间一般,上面满是邪异的纹路,代表着眼前人糟糕的状况。
晏行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如今我以一人之力强行执掌天道,越是扭转前世既定的命数对灵力的损耗便越大,现在已经隐隐有了入魔之兆,再继续下去……”
没有明说的话让小狐妖再度红了眼眶,眸中的水汽悄无声息地滑落,断了线的珠子般止也止不住。
“怎么又哭了。”
那双乌黑眼眸中藏在最深处的血色还未散去,但此时已经被快要溢出的心疼完全掩盖,若是忽略那点略微的异样,便和往常那位温润如玉的仙尊再无不同。
晏行一边给人擦着眼泪,但仍是坚持着要把所有东西交代清楚了。
“当初天罚最开始便是降临在崇吾派,你兄长今日也是为此而来,只是后来在魔界被魔气侵蚀,暂时陷入昏迷,没有大碍,等你出去后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出去?”池衍急道,用力抱着眼前人,哽咽道,“我不走,我要和师尊在一起。”
小狐妖脸上的眼泪已经彻底停不下来了,源源不断地滑落。
晏行眼中的心疼和愧疚越甚,然而还是没有停下讲述:“如今我已经将所有事情从最初就扭转过来,三界不会再次面临天罚,你的魂魄通过两次秘境下来也已经稳固。”
“除了我身上的问题还没解决。”
晏行的话音一顿,终于忍不住叹息道:“别哭了,小衍再哭下去,我就要舍不得走了。”
然后就见小狐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又开始耍赖了。”晏行失笑,不厌其烦地再次替人擦着眼泪,然而这次却坚定地把人轻轻推开了。
“我会以神格相抵,将万物命数重新归还天道,换得以后一切沿着现在的模样发展下去。但是,小衍,这需要你才能做到。”
池衍隔着那小小一段被自己师尊亲自推开的距离看人,狐狸眼中满是难过和不安,逃避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
晏行却握着他的肩膀,直视池衍的眼睛,开口道:“还记得教你的符咒吗?”
池衍带着哭腔嗯了一声,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转到了这上面。
“把它们按顺序一一画出来。”
晏行清楚地说着,池衍心中的不详预感却霎时加重,摇头抗拒道:“我已经忘了。”
“小骗子。”晏行笑着点了点小狐妖的鼻子,“刚才还说记得。”
晏行正色下来,问了和上辈子同样的一句话:“小衍,你相信我吗?”
池衍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的师尊那双让人沉溺其中的乌黑眼眸还是如往常般温柔,哪怕被魔气影响沾上了些许血色,也看起来沉稳可靠。
可是池衍知道眼前人对此也没有完全把握。
选择权在他,池衍有一瞬间不管不顾地就想这样下去,起码师尊还会在他身边。
但这样注定不会长久。
深吸一口气,池衍在对方的目光中,指尖一动,有符纸从袖中的乾坤袋飞出来,妖力印在明黄的符纸上,成了一张张曾被眼前人手把手亲自教过的符咒。
池衍这才发现,所有符咒放在一处,上面的符文竟然就自动连成了一个他没有见过的法阵。
晏行见状微微笑了,手一抬,那些符咒便自动萦绕在他周围,明黄的符纸被无形的大火烧去,只余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符文在虚空中悬浮,转化而成的法阵宛如密不透风的枷锁,呼啸着霎时没入晏行体内。
“师尊!”
变故完全出乎池衍所料,他扑上去紧紧抓住晏行的手臂,却只能感受到有什么不可挽回地从对方身上剥离,牵动着天道的无形规则冥冥之中似乎发生了更换。
“师尊,为什么……”池衍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再也压制不住的哭腔冲散,
晏行反手握住小徒弟的手腕。
“没事的。”他笑着轻叹一声,“只不过下次再见我就不再是所谓神君了,小衍可不能嫌弃。”
池衍已经哭得说不出来话,只是抽噎着不断摇头。
晏行最后在池衍额上落下安抚性一吻,把人往外轻轻一推:“你不能在忘川待那么久了,回去吧。”
晏行没用什么力气,池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不容抗拒地离人远去,整片空间斑斓又静谧的光影落在眼底,与那道立在小舟之上的月白色身影一齐渐渐模糊不清。
只有对方那道温柔的话音还留耳畔。
“下个轮回之始,我们会再见的。”
“下个轮回之始……”
池衍小声重复着,再一次睁眼,就见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崇吾派中。
围在一起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柳含和苏合还留在原处,两人正在其乐融融地聊天。
见他睁眼,柳含叫道:“小衍醒了!”
她笑道:“还说要好好修炼准备下一次的宗门大比,竟然躲到这里睡觉来了,你兄长来找你差点都找不到人,还是我带他上来的。”
池衍闻言一愣,目光从两人脸上一一扫过。
苏合已经醒了,没个正形地靠在树干上,和他目光相对时眼神微微一动,有东西心照不宣地在两人间传递。
池衍心下安定不少,重新转回到柳含身上来,试探着问道:“那师姐有见到我师尊吗?”
“你师尊……”柳含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空白,挠着头小声自言自语,“是谁来着?”
不过很快脸上的迷茫散去,重新问道:“小衍刚才说什么?”
池衍深吸一口气,一时无话。
这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师尊一直深居简出的目的。
对方早就设想好了有一天会完全从其他人的记忆中消失。
甚至一开始教自己符咒,都已经埋下了不为人知的伏笔。
而这样一个早就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的人,许诺他下一个轮回之始就会再次见面。
那么……下一个轮回之始是什么时候呢?
他突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日了?”
“小衍你睡傻了?”柳含回道,“今日是腊月廿四,明日是立春,再没几天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池衍却突然反应过来。
万物起始,一切更生,新的轮回开始,不就是立春时节吗?!
所以……按照自己师尊所说,明日他就会出现了?!
池衍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哭得要背过气去的模样有些丢人,一跺脚,二话不说就往山下跑。
“诶,小衍你去哪儿?”柳含扬声问道。
池衍却摆摆手,转眼就要跑没影了。
柳含莫名其妙,就听一旁池衍的兄长嫌弃地嘀咕了一句:“丢人现眼。”
“什么?”柳含没听清。
然而苏合只是笑着朝她挥手道了个别,就认命地直起身追上池衍,召来白鹤,拎着人扔了上去。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池衍无端觉得对方就是会在榷山出现。
此时他和苏合身上又都没带瞬移的法器,连夜兼程赶回去,大致估计便会是明日清晨到达。
池衍听着耳边风声呼啸,榷山不断接近,心跳越来越快,攥紧了自己兄长的肩膀,忐忑地道:“阿兄,你说师尊他……真的会出现吗?”
“当然。”苏合道,“他若是敢骗你,下次我定要打他一顿。”
“那还是算了,谁打谁还不一定呢。”池衍小声道。
“好啊,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啊。”苏合扬手作势要打,池衍连忙告饶。
破晓时分的日光已经开始洒落大地,白鹤穿过榷山的结界,开始不断往下降落。
周围景色越来越熟悉,自家洞府近在眼前。
池衍突然不敢再看,趁苏合没留意的时候就翻身往下跳,一路小跑往前。
“喂!”苏合气急败坏地叫,同样也从白鹤背上下来追在他身后,“作死吗?突然往下跳干什么?!”
然而一切声音都逐渐在池衍耳中远去了,天地之间慢慢安静下来,只有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又在看到洞府前那棵桃树下的月白色身影时达到顶峰。
他顿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抬眼朝他看来。
立在桃树下的人影长身玉立,眉眼如画,无边的温柔都盛在那双乌黑的眼眸中,看到他,笑了一下,温声唤道:“小衍。”
寂静的天地间似乎因为这两个字而重新注入生机,池衍紧绷的神经一松,小跑着扑进了熟悉的怀中。
“师尊!”
晏行笑着“嗯”了一声,接住了扑过来的小徒弟,低头在人唇上落下一吻。
清晨的第一声鸟啼响起,万物生衍不息,春色正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