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衍能感觉到尾巴跟那一小块不知为何沾了些水汽,雪白蓬松的毛毛都变得软塌塌的。
“师尊,为什么我会,我会……”小狐妖似乎都被吓得语无伦次了。
晏行被池衍的反应逗笑了,悠悠地唤了一声池衍的小名。
晏行笑着叹了一句:“我现在相信小衍可能不是狐妖了。”
池衍哪怕脑子还是迷迷糊糊,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为狐妖的尊严好像受到了挑战,索性也不问对方了,一片黑暗中,不服气地又伸手往后面摸索着,抓住尾巴跟,指尖在上面捻了捻。
但下一瞬过载的快感猛然从大脑中传来,让跪坐在地的小狐妖又是狠狠一抖,连忙用抓着令牌的那只手抵着石壁稳住身形。
池衍对现在的情况茫然又无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像都怪怪的。可是心底深处又隐隐有些诡异的熟悉感,每当看到族中法术时脑子里都会涌起的迷雾似乎驱散了不少,让他鬼使神差地感受到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应该独属于狐妖的感觉。
本能驱使下,缩回去的指尖又悄悄地探了出去,试探着搭上自己的尾巴。
记忆深处有模糊画面一闪而过,自己这条狐狸尾巴似乎也总是会落在一个非常熟悉的人影手中,池衍咬着唇,生疏地模仿着对方的手法,控制着下意识想要扫开的尾巴,指尖轻颤着摸了摸。
“……小衍?”
对面再次响起了细碎喘息,却迟迟没有听见池衍的声音,晏行等了一会儿,还是出声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声闷哼,若有若无的喘息也跟着陡然加剧,像是回到了刚开始小狐妖黏黏糊糊地说着难受的时候,但又有了微妙了变化,喘息中夹杂着不仅有难耐和急切,对面那头的小狐妖似乎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什么缓解的方法,已经顾不上搭理最开始被自己传音骚扰的人了。
被无情晾在一旁的晏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掌心中那枚小小的令牌,正在传音中的令牌温度微热,那把已经被情欲侵蚀得不再清脆的少年嗓音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细软黏腻的动静,无意识地不断撩拨着另一头的人,宛如用收起利爪,只留柔软肉垫的狐狸爪子不断在对方心头上轻挠着,直接让那温热的令牌成了个烫手山芋。
晏行有一瞬想要直接出现在小狐妖面前,毕竟如今还没有他不能踏足之地。
但在那跟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之前,晏行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视线落在了面前摊开的书册上。
巧合般的,与小狐妖目前处境相呼应般,晏行的身周也是一片昏暗,只有墙壁上嵌着的几颗夜明珠散发着冷白光晕,房内唯一的暖色调是身前桌案上的灯盏,幽幽地照亮了下面摊开的书页。
纸张有轻微的泛黄,能够推断出应该放了有些年头,不过若是让池衍来看,就会发现上面力透纸背的字迹再熟悉不过,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也曾手把手地带着他在符纸上落下过一笔一画。
从内容来看,这像是一份有关神界的详尽记载。
如今世道灵气稀薄,飞升上界对于修士们来说更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遥远故事,那些众人敬仰的神灵也逐渐在时间流逝中亡轶在众人的记忆中,只留下真假不明的模糊记载,落成了每逢年节时被供奉起来的一尊尊神像。
可在这本泛黄的书册中,那已经无法再被人得知的秘辛被详细清晰地记录下来,执笔之人宛如冷眼旁观了千万年间的沧海桑田,哪怕再浓烈的爱恨情仇都化成了他笔下的冰冷文字。
正摊开的这一面是妖族风头正盛时的神界,以妖族之身飞升的便占据当时所有神君的半数以上。
桌案后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映照在昏黄的灯盏下,神色晦暗,攥着令牌的手掌却渐渐松开,修长食指在书页最末端的“狐族”二字上点了点。
晏行压抑着呼吸,无声地缓缓长吁一口气。
还是等小狐狸见完了该见之人,再过去吧。
放在书页旁的令牌因为另一头长时间没有稳定的传音而自动断开了,静静地躺在那里。
与此同时,小狐妖那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昏暗中,那双漂亮的眼眸中还残留着欢愉过后的空茫,手中散发着幽幽白光的令牌闪了闪,逐渐熄灭,最后照亮了水光潋滟的微红眼尾。
“师尊……”
池衍张了张嘴,失神唤道。
可是此时却没有响起熟悉的嗓音了,池衍眨了眨眼,偏过头看握在手中的令牌,才发现传音已经自动切断了。
闭上眼时仿佛就能想象到自己师尊就在身边,睁眼后再度回到独自一人的现实,鲜明的落差让小狐妖心头控制不住地漫上失落。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先前那股要把所有理智都吞噬殆尽的情潮已经暂时褪去,狐狸耳朵和尾巴也能收回去了。池衍深吸一口气,扶着石壁,腿脚有些发软地站了起来。
进来之前,青黛姐姐就说过试炼在一个时辰后会自动结束,池衍感觉自己已经耽搁了许久,觉得再这样白白浪费时间好像有些说不过去,狠了狠心,还是恋恋不舍地把令牌收起来,决定等出去后再找人。
不过这次再抬眼看去时,远处那点出口似的光点显露出了几分端倪。
池衍这才发现那光点旁嵌着一层套一层的咒文,这不像是人族的法术,起码自己师尊从未教自己辨认过,但属于狐妖的那部分本能又让他产生熟悉的感觉,像是族中已经失传的某种法术。
池衍抬手,有丝丝缕缕的澄澈妖力从指尖溢出,慢慢向远处铺展开来。
正如池衍所猜想的那样,似乎感受到了同族的气息,来自自己的妖力毫无阻滞地融进了嵌套的咒文之中,运转了一圈后,那点白光倏然扩大,犹如一片黑暗中突然升起的一轮白色太阳,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池衍不得不抬手挡在眼前。
等到刺眼的纯白光芒散去,池衍放下手睁眼一看,却是一愣。
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一座座巍峨的白玉宫殿屹立眼前,云遮雾绕中让人错觉像是来到了传说中的神仙居所。
而这里也的确是神界,正是他前不久才从周云廷的秘境中见到的景象。
不过这次池衍觉得有什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萦绕着的云雾似乎都带上了沉沉死气,一望无际的整个空间中透着说不出的压抑气息。
他正站在其中一座宫殿的门前,似乎察觉到他的到来,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想起开始前青黛所说的这次试炼没有生命危险,池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拨开缭绕着的云雾,池衍发现殿门里也是一片死寂。偌大一个宫殿中,还随处可见生活的痕迹,似乎里面的人刚离开不久。
妖族的第六感没有让池衍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四处望望,大着胆子问道:“有人吗?”
少年人清脆悦耳的嗓音在宽阔的空间中响起,荡开层层回音。
池衍本以为不会有回应,不远处的一个房门中却传出了一道女性嗓音:“小狐狸,往这来。”
嗓音随和,像是邻家大姐姐一般招呼他。
池衍循声过去,还没推开门,就闻到了从里面飘出来的阵阵酒香,让他想起了自己那总喜欢小酌两杯的兄长,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房门打开后,里面的浓烈酒香更是毫不掩饰地扑鼻而来,地上是散落一地的酒杯酒盏,还有滚得到处都是的酒坛,然而坐在主位上的身影眼神却很清明,不见一丝一毫的醉意。
那是一个容貌极美的年轻女子,一手支着下颌,已经空了的琉璃酒盏在另一只手的手指间转来转去,正饶有趣味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狐妖。
视线略过两人的周围环境,女子突然轻轻地啊了一声,一拍额头,挥了挥手,满地狼籍瞬间被收拾干净。
素手一点,那女子的面前便凭空出现了一把椅子,对池衍笑道:“随便坐,不用客气。”
这幅随意的姿态,想来就是此间的主人了。此处又是神界,眼前女子是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在池衍的印象中,神明都是故事话本中遥不可及的人物,此前遇到的周云廷也仅是半步飞升,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真真切切的神,不由有些紧张,按着扶手,挨着椅子边边坐下。
但对方让他坐下后就再没下一步动静,只笑吟吟地看着他。
椅子应该同样是玉石制成,触感温润,池衍的指尖扣着扶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姐姐……”
池衍觑着对方神色,见对方没有排斥这个称呼,继续道:“姐姐是这里的神吗?”
年轻女子哈哈一笑,把指尖勾着的酒盏放下,探身直视着池衍的双眼,反问道:“这问题有趣,那小狐狸你觉得神是什么样子的?”
池衍这才发现,对方笑起来时,眼眸也是弯弯的,非常标准又漂亮的一双狐狸眼,心里霎时有一道闪电划过,明白了眼前人应该就是自己此次试炼应该见到的本族前辈。
……阿兄竟然真的没骗他?他们狐族以前这么厉害的?
果然,对方下一瞬便笑着道:“现在在这里的每一位,飞升前也是妖,也是人,没什么特别的。”
池衍好奇道:“所有的都是吗?”
“好像也不是。”女子抬手遥遥一指外面某个池衍不知道的方向,毫不在意地推翻了自己才说出口的话,“三界六道,总要有些特殊的嘛,外面有一位我便看不出他的来历。”
话语中带上了几许惆怅和叹息:“或许直到我们全都随着时光湮灭,那人也会一直站在世间某处。”
对方口中的那人听起来像是非常厉害的角色,池衍跟着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但试炼开始前青黛所说的一个时辰时限让池衍没有选择接着问下去,回归正题道:“不到一个时辰后我就要回去了,姐姐让我来到这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呀?”
“一个时辰?”对方思索了一会儿,明白了,“原来你是从榷山上的试炼过来的。”
笼罩在外面的沉沉死气似乎开始蔓延上女子的眉间了,让那白皙美艳的脸庞现出几分灰败之色。
不过对方好像不是很在意,挥了挥手,池衍隐隐觉得周边的空气一滞,似乎有看不见的东西被人为停住了。
“这个好说,时间流逝正好归我掌管。”女子笑眯眯地对池衍道,“小狐狸别急着走,再陪姐姐说说话。”
感觉到对面少年看向自己时欲言又止的担忧目光,女子主动解释道:“过不了多久,整个神界便会化为虚无,我也会随之消亡。”
她笑吟吟地抬手按住被吓了一跳的小狐狸:“这世上万物或早或晚都会走向消亡,又再轮回新生。即使飞升成神也不过是添了些看似无尽的寿数罢了,也照样要遵循着阴阳平衡的天道法则,反正我活得实在太久,无所谓了。”
女子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千万年不变的神界第一次黯淡下来,只有她住处的上方还未受影响。
“属于妖族的盛世已经落下帷幕了,这次天罚过后,便是人族占据上风。我虽然无所谓一死,但千万年来的修为就这样舍弃终归有些不甘。”
池衍觉得两人所在的时间似乎有微妙的偏差,对方口中的将来已经变成了现实,不过没让他多想,那纤细手指便轻轻点上了自己眉心,属于对方的妖力源源不断地被传到自己体内。
池衍感觉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接触到这股妖力,身体没有出现排斥反应,妖力前所未有地充盈起来,在经脉中开始运转。
女子撤回手,满意地看到眼前的小狐狸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毫无征兆地,自己好像就获得了了不得的传承,池衍呆呆地道谢,摸了摸鼻子,没想明白对方怎么选择了自己。
听池衍这样问,女子笑着,像是搪塞族中的小辈,又像是别有深意:“因为你是特殊的。”
毕竟只有超脱于六合之外的生灵,才能接受她的传承。但她没打算明说,只是再次笑眯眯地道:“相逢既是有缘,小狐狸,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寻常人穷尽一生可能都无法获得的机缘摆在面前,池衍却好像没有特别的心动。
小狐妖一向都容易满足,如果非要选一个,他似乎更想要自己师尊能够立马出现在自己身边,不过这个显然是无法满足了。
“机会难得哦,你想要的法宝功法姐姐都有,保证让你成为厉害的大妖。”
于是池衍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几坛酒,清澈漂亮的眼眸看向对方,问道:“姐姐,我能够拿一坛走吗?”
“……嗯?”
小狐妖眨了眨眼,脸上露出柔软笑意:“我没什么想要的,不过我有个哥哥,也和姐姐一样喜欢喝酒,我觉得他应该会喜欢,想给他带一坛回去。”
“哈哈,自然可以。”女子掩唇一笑,越发觉得自己面前的小狐狸有趣极了。
答应下来后,又冲池衍勾了勾手,示意小狐妖凑过来,神秘地压低嗓音道:“既然如此,姐姐再给你一样东西。”
-
和自己小徒弟的传音断了后,晏行等了一会儿,没有再收到来自对方的动静,心里估摸着小狐狸应该是见到人了。
晏行大概估计了一下时间,指尖再次从令牌上拂过。
等待片刻,对面响起了苏合的嗓音:“晏行?找我干什么?”
“小衍应该差不多从试炼中出来了,你等下去接一下他。”
“不是吧?小衍现在能跑能跳的一个大活人,你怎么比我这个做兄长的还夸张呢?”苏合大大咧咧地道,“妖族试炼你又不是不知道,能让刚化形的小妖遇到什么危险,大不了白跑一趟罢了,怎么,你还怕小衍出来哭鼻子么?”
晏行皱了皱眉,听着对方周围的声音,问道:“你不在榷山?”
“对啊,本来要回去的,这里又正好有个秘境要开启了,反正小衍自己也应付得来,就没回去了。”
晏行道:“算了,我过去一趟。”
“诶,怎么回事,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小衍晕血很严重,我不放心。”
“他哪有这毛病,你瞎折腾什么。”苏合的话音一顿,好像突然明白什么,询问道,“是现在才有的?”
对面的音量小了些,有些愧疚和踟蹰:“……是因为之前看我死在眼前留下的心理阴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