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屋子后看得更加清晰,所见景象都以一种无规律的频率剧烈闪动着,就像整个秘境下一瞬就要坍塌了一般。
池衍在愕然中也顾不上理会在那戏谑揶揄的兄长,抬手就抓住了身旁晏行的手臂,惊讶道:“师尊,这是怎么了?”
晏行站在波动诡谲的天空底下,只在刚出来时抬眸看了一眼,便又是那副万事不惊的模样,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徒弟温声解释道:“秘境中的事情并不会完全按照原来的顺序一一再现,如果秘境主人的情绪波动强烈,有部分记忆便会被隐去。”
像是在印证晏行的话,没多久,动荡便慢慢平息了下来,而周围的环境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满是市井烟火气的街巷散去,远处的喧闹人声渐渐归于沉寂,重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座巍峨华丽的白玉宫殿,安静地矗立在云遮雾绕之中。
陌生的环境中,不变的是那道熟悉的身影一直站在自己身侧,但池衍环顾一圈,却不见了苏合的踪迹,有些着急:“阿兄怎么不见了?”
晏行:“别担心,这个秘境会随机把人分散,等到结束后自然就能再见到他了。”
池衍对自己师尊的话深信不疑,又发现自进入秘境后两人好像还从未分开过,挺开心地道:“真幸运,我和师尊就没有被分开过。”
晏行笑着“嗯”了一声,打趣道:“或许是秘境主人也知道我很喜欢小衍,破例不忍心下手了。”
池衍默默移开目光,小声道:“我们还在秘境中呢,师尊不要总是拿我打趣。”
小狐妖装作面色如常地往前走,耳根却悄悄红了,连带着耳后一小片皮肤白中透粉,分毫不差地落入跟在他后面半步的晏行眼中。
晏行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入目是一片寂静的白,无端让人觉得敬畏。
两人在其中穿行,半天没见一个人影。
池衍奇道:“人都去哪了?怎么和我们一起进秘境的修士也不见了?”
晏行示意小徒弟扭头去看远处,抬手的时候池衍正好扭头过来,手指无意中擦过少年温热的耳根。
池衍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指尖捻了捻,像是那温度也在那一触即分的接触中传到了他身上似的,弯起的眉眼怎么看怎么别有深意。
他莫名觉得自己师尊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如果要往前回溯,似乎是从早晨那个轻飘飘的吻开始,仿若意味着某种许可,那人终于在他面前展露出隐藏在那副温柔外表下的些许恶劣心思。
“看那边。”晏行却没事人一般,就像提醒小徒弟不要开小差一样,笑了一声,“不是看我。”
可怜的小狐妖还没意识到自己被对方抢先倒打一耙,反而被那带着笑的尾音撩拨得晕乎乎的,迷迷糊糊觉得好像真是自己不专心一般,依言转过头去。
不过这一看,倒是真的把池衍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掩映在重重白玉宫殿后的一方天空泛着不详的黑紫色,有嘈杂人声隐约从那处传来,两人往那个方向走,果真迎面遇到了不少往回走的人。
那些人就像看不见他们一样,径直穿过他们的身体,有交谈声飘入池衍的耳中:
“年纪轻轻好不容易飞升,却被因果所累。”
“说的是,许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
“可惜了……”
幽幽叹息中满是惋惜。
池衍看着走过的人影,不自觉地轻轻蹙着眉。
他可以确定自己以前从未来过此地,但那些面容又像在哪里见过……
不过不像现在看到的那么生动,像是雕像一样。
池衍猛地一激灵,是了,雕像。
刚到崇吾派时,他曾在山脚的迎神庙会上见到过被人抬着的神像,与现在从自己身旁路过的好几个人样貌都十分相似。
他一激动,就喜欢扯自己师尊的袖子。
池衍倒吸一口冷气,像是惊呆了:“师尊,这些人,这些人怎么和那些被供奉的神君长得一模一样?还有刚才……我听到了,他们说的是飞升吗?我们是不是到神界了?!”
和他震惊模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晏行仍然一副八风不动的平和模样,别说只是如今身处神界,就好像哪怕神界下一瞬就塌了他也能面不改色。
不过小狐妖咋咋呼呼的模样在晏行看来着实可爱又有趣,笑着“嗯”了一声,忍下了把人拉进怀中揉一把的手欠想法,提醒道:“既然这里是周云廷的秘境,他们说的就应该就是他了,听起来情况可不太妙。”
池衍顿时反应过来,连忙拉着人往那边跑。
仗着其他人都看不到他们,两人通行无阻地来到了黑云笼罩的中心。
其中三面被高台环绕,唯有一面无遮无拦,背靠底下的万丈云海,稍有不慎似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此时却有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往那边走去,隐约可见是周云廷的模样,周身被扭曲的红黑符文缠绕着,状若癫狂,看起来随时都会失足坠落。
“小心!”池衍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喊道。
脱口而出之后,他才意识到这里的人都察觉不了自己存在,喊了也无济于事。
然而那人影却像是因为他的话,踉跄几步,停了。
池衍瞬间松了口气,没想那么多,立马要跑上前把人拉回来——却被身边人拽住了胳膊。
晏行:“那边危险,很容易摔下去。”
“可是那人就要掉下去了,我只是拉他回来,不会有事的。”
一条人命当前,池衍急道。
晏行还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放在平常会让人觉得温和沉稳,可在此情此景下却让人无端品出几分凉薄之意。
漆黑如墨的眼眸微眯,落在自己一脸着急的小徒弟身上,晏行还是没有放人,平静开口道:“小衍,这里是秘境,就算你上去把他救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余光中见那人短暂的停顿后,又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池衍更加着急:“师尊,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他试着挣了下晏行抓着自己的胳膊,那骨节分明的手掌却像铁钳一样把他牢牢禁锢在原地,知道对方也是担心自己,池衍再三保证道:“师尊我一定会小心的。”
晏行默不作声地盯着人看了一会儿,终于像是妥协了,松了抓着人的手,不过没让人立马往那边跑,对池衍道:“看到周云廷身侧的那些东西了吗?”
池衍点头。
晏行:“那是属于他的因果。”
见人没懂,晏行解释道:“修士飞升后,便再不能沾染世间因果,若是还沉溺于过往,便会徒生业障,最终身死道消。”
他遥遥一指周云廷,语气平淡道:“他如今业障缠身,若有人靠近,也会被拉入他已经凌乱的记忆之中,你若是想把他拉回来,可没看起来那么容易。”
池衍却没有被吓退,只是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小徒弟的回答意料之中,晏行看着少年说完后就立马往那边跑的身影无奈摇头,又有些释然一笑。
然而池衍很快就感觉到他师尊所说的不易了。
他刚抬手穿过那人身侧狰狞的符文,池衍就觉得自己脑子嗡的一声巨响,像被人拿着锤子狠狠砸了下,恍惚中有许多不属于他的零碎记忆片段涌入识海。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周云廷和孟之桃在上元灯节的首次相遇,刚飞升的年轻修士最后一次在凡间逗留,却不期然遇见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回忆中周云廷的悲喜也能直接传到池衍心中,他便看着人欣喜又纠结,破釜沉舟般下定决心回去找人时,却碰上了他们遇见的孟府上下被灭门一事。
秘境中时间错乱,池衍当时在窗外无意间听见两人争吵又离开后,便被拉进此处了,如今他从这些零碎的记忆中终于看到了后续的事情。
他站在周云廷的角度,看着孟之桃真如自己所说,病体初愈后便与宋大人的公子成了亲,不久后还有了身孕。
这也是周云廷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日子,以至于在秘境中都无法呈现出来。
晏行看着不远处的徒弟抓住那人后,便像是被魇住了一般愣在原地,那张总是软乎乎笑着的脸上似乎受到原主影响,有些痛苦地蹙起眉。
模样怪让人心疼的,但尚且没有危险。
“长行上神。”
晏行的身旁悄无声息出现了一道虚影,有些拘谨地站在他身后一步开外低头道。
晏行的目光仍落在远处的徒弟身上,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却不见意外之色,淡淡地应了一声,终于舍得将目光从池衍身上移开。
落在他身旁的分明又是一个“周云廷”,不过脸上神情平和得多,不见了痛彻心扉的痛苦和绝望,眼神有些沧桑,样貌不变,却让人觉得像是比秘境中的这个要老了许多。
他似乎对晏行会出现在这里而有些诧异,加上万年前的个人恩怨袒露人前,让他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这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让神君您看笑话了。”
这一下,才隐约有了些秘境中和孟之桃在一起时的傻小子模样。
周云廷不想再与人谈论自己的事情,看着远处的池衍,转移话题道:“虽然我死后残存的意识形成了秘境,但这里涉及神界,寻常人是进不来的,您不一样,那少年可有什么特殊吗?”
他的这抹残魂才苏醒不久,没有见到过两人缠缠绵绵的场景,不过再定睛细看,飞升过一次的修为让他还是看出了些许端倪,从记忆深处想起了一些东西,试探着问道:“这……就是您那时一直惦念着的那只小雪狐?”
哪怕当时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都有听闻长行上神下界一趟,不知怎地就对一只小雪狐念念不忘起来,据踏入过神君居所的仙侍说,那段时间神君的笔下全是同一只模样可爱的狐狸,画卷几乎要铺满了偌大的宫殿。
晏行脸上现出些许意外神色:“你怎会知道?”
周云廷成了残魂游荡许久,说话还是直眉楞眼的,傻愣愣地笑:“当时没人不知道神君您对一只小狐狸如此上心吧。不过……”
“我从他的命格来看,是早夭之相,不过后面却好像两次被人为改了命数。”周云廷很快反应过来这世间有谁能做到这个地步,不可思议地看向晏行,“神君,您……”
晏行淡然一笑,轻描淡写道:“只要能让他一直平安喜乐地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不都说我们飞升之人,不能妄动命数、插手人间事吗?您看我执意要与之桃在一起……”周云廷苦笑,“下场便是因果缠身,身死道消,万年间只剩一缕残魂在世间游荡。”
“后悔吗?”晏行却问道。
周云廷一愣,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这位传闻中性情淡漠的神君当初为何会在自己面临天罚的时候援手,让自己得以留一魂于世。
或许当初对不应该的人动心了的,不止自己,才会让这位神君有所触动,破天荒地出了手。
他的目光在池衍和晏行两人间走了个来回,忍不住问道:“您现在是和他在一起了吗?”
晏行很干脆地应了,眉眼间是柔和得不可思议的笑意。
“真好。”周云廷又重复了一遍,“真好。”
可还没“好”多久,两人就眼看着那个“周云廷”和池衍一起摔下了身后看不到尽头的云雾中。
周云廷还怕晏行没看到一样傻愣愣地道:“神君,您的小狐狸,好像和‘我’一起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