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独自坐在位子上，轻轻拨动着手中的茶盏，目光间或漫无目的地看着街上来去匆匆的行人。

他面前的菜一个都没动过，店小二再一次想上前询问是否要做些什么，又被人摆手挥退。

晏行知道自己的小徒弟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栋酒楼中，以他的修为，如果想知道那边的情景，轻而易举地便能用神识探个一清二楚。

但他没有。

以前少年只是离了自己在门派中上课，如今是离了自己和朋友们出来小聚，再后面还会结识更多的人，去更远的地方。

这是他为少年选的路，也是他希望对方能够走的路。

现在出现在这里，知道人就在自己不远处，就是他对自己最大的放纵了。

晏行又低头啜饮了一口清茶，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道熟悉的清脆嗓音唤了声师尊。

晏行愕然抬眼，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他的小徒弟正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不知去干了什么，气喘吁吁的，却努力平复呼吸，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叫了一声师尊。

只不过嗓音中的欣喜像是要满溢出来。

“小衍？”晏行见少年跑得脸都红了，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渗着细密汗珠，抬手握着人手腕把人拉到身前，正要拿手帕拭去少年额头上的汗珠，动作一顿，又把手帕放到对方手中，示意人自己擦，同时温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慢慢说，不要急。”

池衍五指收拢，无声地攥紧了晏行递给自己的手帕。

见到人前那些大胆的想法冲动地在心头疯狂叫嚣，但当那人真的坐在自己面前时，又胆怯地缩了回去。

不过池衍那双清澈的眼眸还是亮晶晶的，峰回路转之时抬眼见到思念之人，便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小狐妖满心欢喜。

池衍拉开了晏行对面的椅子坐了下去，让店小二再添了一副碗筷，看那架势是非常不见外地打算将面前这一桌子菜消灭干净。

“就是突然很想见师尊，饭都没来得吃就跑回去了。”少年仰头看着对面的人，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

他拿起碗筷，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动作不停，风卷残云地在自己碗中堆了一座小山：“师尊这里有吃的真是太好了，我都要饿死了。”

“慢点吃，别噎着了。”晏行笑道，“小衍下次要找我直接传音便好。”

“对哦。”池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太想见师尊，我都忘了。”

少年的嗓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柔软，因为刚刚四处跑，呼吸还比平常多了几分微不可闻的急促凌乱，落在耳中，让晏行捏着茶盏的手指一紧，骨节因为用力都有些泛白。

对方有些微妙的停顿被池衍发现了，小狐妖突然无师自通了自己话语中的歧义，连忙转移话题道：“师尊今日怎么突然出来了？我还回去找了好久。”

“许久没有出来走走，一时兴起就来了。”

自少年出现后，晏行的眼中便一直含着笑意，看着面前的人温声道。

池衍却难得在对方和自己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视线情不自禁落在对方随着讲话而不断开合的嘴唇，往日颜色稍淡的唇瓣因为沾了茶水的缘故显得有些润泽，唇形优美流畅，格外引人注意。

池衍看着看着，突然道：“师尊，我们出去逛一圈再回去吧。”

迎着对方有些诧异的目光，总是喜欢想一出是一出的小狐妖仰头看着人笑得很甜：“师尊很久没有带我出去玩了。”

晏行有些意外，挑了挑眉：“小衍不是喜欢和其他人一起上课吗？”

池衍光明正大地翘课，还理直气壮地对晏行道：“那些师尊教我就好了呀。”

他隔着桌子去够晏行垂下的宽大袖口，摇了摇：“好不好嘛？”

晏行甚至错觉眼前人那蓬松的大尾巴都跟着晃来晃去，在少年软软的请求中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最后还是架不住点了头。

少年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若此时是原型，头顶那对毛绒绒的狐耳肯定已经兴奋地支棱起来了。

他当即把碗筷一放，兴冲冲道：“我们现在就走吧！”

晏行无奈地把人按下了：“小衍先说想去哪儿？”

小狐妖自从出了榷山，整日便在崇吾派内，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刚化形时晏行带着他下山在周围走了走，哪知道外面还有什么地方。

而晏行平日里对这些都兴致缺缺，问他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来。

不过池衍也不着急，反正只要身边人是自己师尊就好了，去哪都无所谓。

他想了想，对晏行道：“那师尊我先去旁边跟柳含师姐他们说一声，然后我们再慢慢想。”

“好。”晏行应下，也跟着人站起，“我陪你一起去。”

-

那头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接近散场，正在饭后闲聊。

柳含平日里和池衍走得近，虽然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到底是门派中的大师姐，心思比较细腻，想了想，叫来店家，准备让人把几样池衍喜欢吃的再做一份带回去。

她拿着菜谱，圈了几样，又拿笔戳着一道甜食，有些不确定地问坐在身旁的林白汀：“师弟，你觉得小衍会喜欢这个吗？”

少年看起来乖巧可爱，口味却重，有时去膳堂，那人面前的食盒中全是一片红彤彤的硬菜，但她印象中膳堂偶尔会有酒酿酥酪，那人也喜欢带一份，对了，如果有小鱼干一定也是会要一份的，也不知道是自己吃，还是拿回去喂仙尊那只小狐狸了。

林白汀正在回想少年平日里的喜好，就听坐在靠门口的师兄惊讶道：“小师弟？”

两人瞬间跟着抬头看去，出现在门口的正是刚才转身就跑的池衍。

少年歉意地对着他们笑了笑，走了进来，众人也随之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的人。

来人一身月白色衣袍，身形修长，气质温润如玉，站在喧闹的食肆中，让人联想到误入凡尘的温柔仙人，竟然是常年深居简出的晏行仙尊。

众人没想到池衍突然跑回去是找自己的师尊去了，连忙纷纷站起，还没行礼，就又被一道温和的灵力轻轻按回座位上。

一群仙门弟子聚在一起，周身气度一看便与众不同，已经引来食肆中其他人的频频注目，晏行不愿再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朝其他人一颔首，便垂眸对自己的小徒弟温声道：“小衍自己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池衍点头，笑着婉拒了其他师兄师姐热情地要替他再张罗几个菜，示意其他人不用管他，径直向柳含走来。

“师姐，我等会儿不回去先啦，师尊答应了要带我出去玩，这几日你不用等我了。”

少年的声音中满是雀跃，已经完全看不出分毫刚见面时的没精打采。

池衍刚进门，性格又迷糊，对门派中的各处还不熟悉，柳含已经习惯了每日顺便等上人一起去上课。

不像林白汀，一开始师伯还拜托自己照顾他，才过不了几天，看起来就已经比自己还熟悉崇吾派了，让她一点都没当师姐的成就感。

如今池衍要离开一段时间，柳含想想就有些舍不得，但看到少年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她也情不自禁你跟着笑了起来：“好啊，回来可要记得给师姐带好东西。”

“但还不知道要去哪呢。”池衍道。

“听说仙灵山那边的秘境要开了，你可以让仙尊带你去那里呀。”柳含建议道，“那边风景秀美，就算不为机缘，也是个好去处。”

这听起来不错，池衍轻快道：“谢谢师姐。”

倒是林白汀微皱着眉，他抬眼看去，可以隐约见到那道月白色的高挑身影耐心地等在门外，视线再回来，便是少年那张言笑晏晏的漂亮面容。

仅仅一两个时辰未见，林白汀就隐约发现池衍眼神中有什么东西变了。

若说刚才的少年还有些迷茫，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便完全是一副满心欢喜的模样，自己可能毫无知觉，但有心人仔细观察，便可以看到那双乌黑眼眸中藏都藏不住的明晃晃爱意。

林白汀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仅仅是晏行在少年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人强迫了，没想到这人现在还诱使少年喜欢上自己，那以后岂不就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

就在这个档口，两人还要出去，这怎么想都别有企图。

林白汀全然不知自己把关系完全弄反了，来不及多加思考，就抬手扯住了池衍的手臂，对人道：“师弟，你不能和仙尊出去。”

池衍诧异地“啊”了一声，疑惑道：“为什么呀？”

这下柳含也发现了，林白汀这人平时看起来为人得体，处事圆滑，怎么最近在仙尊和小师弟的事情上面总表现得怪怪的？

难道是还在耿耿于怀当初没有成功拜仙尊为师？

不可能啊，都过这么久了。

林白汀知道此时最好把那日的事情直接告诉少年听，不管人信不信，起码能有所警醒。

但在两人不解的目光下，那些话滚到喉头，又被他咽了回去。

说到底，在内心深处，他不是一个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利益的人。

现在告诉了池衍，万一仙尊追查起来，对方要对付自己简直要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就像这些天，每次他费尽旁敲侧击半天后，都在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就这样吧，此事到此为止。

抓着池衍手臂的手慢慢松开，林白汀缓缓挂上一副得体的笑容道：“没什么，小师弟出去玩得开心。”

池衍不疑有他，本来就有些担心晏行在外面等太长时间了，闻言便笑着再次向众人道了个别，迫不及待地跑出去找自己师尊去了。

柳含看着池衍的背影，突然发出感慨：“师弟，你有没有觉得小衍像是话本里那

些急着跑去和人私奔的富家公子。”

林白汀：“……”

他觉得更像是上赶着把自己卖了的傻瓜。

-

“啊啾——”

池衍刚出门就打了个喷嚏。

他抬头看了艳阳高照的天空一眼，纳闷了。

又是谁在背后说他坏话？

“着凉了？”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晏行看着自己徒弟，担忧道，“如果不舒服就改天再出去吧。”

“不不不，没有不舒服。”池衍一叠声否认，怕对方反悔一般，赶紧道，“柳含师姐刚才说仙灵山那边有个秘境要开了，师尊我们不如就去那里吧。”

晏行不放心，又用手背贴上少年的额头探了探，才放下心来，笑道：“小衍想要去哪我们便去哪。”

仙灵山距离崇吾派不远，乘坐飞行法器，半日的路程便到了。

两人下了飞舟，见仙灵山脚下已经聚集了许多闻声而来的修士。

他们就近找了一处客栈落脚，刚一进去，就见大厅中已经挤满了人，全都是在讨论着仙灵山秘境的修士，激烈地议论着明日就要开启的秘境，互相交换着打探来的消息。

池衍没想到如此凑巧，正好让两人赶上了，高兴地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

小狐妖自从出来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似乎任何一点小事都能让他开心许久。

晏行笑着应了一声，抬手揉揉小徒弟的脑袋，向店家要了两间客房，

想着明日要进入秘境，晚上晏行便没有带着人到处走，让好动的小狐妖早点休息。

池衍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墙之隔就是晏行的房间。

如果按照少年往常的习惯，池衍一定会黏黏糊糊地跟着挤进晏行的房间，缠着人说这说那，起码赖到要睡觉的时辰了，才回自己的住处。

今日却有些反常。

虽然小狐妖表达亲近的方式就是喜欢和人贴在一起，但池衍突然间担心自己以往会不会黏人黏得太紧了些。自己师尊又不是妖族，说不定并不喜欢这样，就像有时和他接触的时候都有意保持着一定距离，只不过对方一向温柔，不愿拒绝自己，才默许了他种种行径。

池衍觉得自己现在对晏行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奇怪。

他分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渴望来自对方的亲密接触，但又满是顾忌，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想东想西。

池衍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和晏行道了声晚安，回了自己房内。

晏行还是那副温和模样，笑着应了声，看着对方的房门在眼前轻轻关上，眼中的柔和却慢慢散去，现出几分微不可察的失落。

没了人陪，池衍早早就躺在了床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最后百无聊赖地盯着头顶的墙壁看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有了睡意。

十分难得地，池衍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梦中场景还是朦朦胧胧的，但他却莫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梦到了同一个人。

“师尊。”他听到自己这样唤着面前低头看书的人，语调轻快，又透着些微被冷落的不满，就像想要引起人注意般，身下的尾巴不安分地晃来晃去，把那人摊开的书册都挡住了。

被人打扰，那人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脾气却很好，不见半分生气的迹象，只是抬手按住了在自己眼前晃个不停的狐狸尾巴。

池衍顿时浑身一僵，想要把尾巴收回来，没想到对方动作更快，直接收拢五指，将那条毛绒绒的蓬松尾巴攥在手中。

捣乱失败，被抓住了尾巴的小狐狸一下子就不敢动了，小声催促着让人快点放开。

那人口中应了，却一点都不像是要放过手中那条尾巴，骨节修长的手掌抚上小狐妖的尾巴根，熟练地揉了揉。

狐族那尾巴看起来又大又蓬松，但真正上手就会发现，一层层雪白狐狸毛下的尾巴柔软而脆弱，被人一摸就会敏感地扫开。

但对面那人偏偏要坏心眼地揪着这条送上面前来的尾巴不放，不顾池衍轻微的挣扎，从最敏感的尾巴根到雪白的尾巴尖尖都顺了个遍。

小狐妖轻易不让人碰的尾巴被人肆无忌惮地揉来揉去，阵阵酥麻立即沿着尾椎骨直窜而上，差点没坐稳从桌子上摔下来，连忙一手撑在那人的肩膀上维持住平衡，哼哼唧唧地讨饶。

“昨晚小衍可不是这样的。”那人终于开口，分明占据着主导权，却温柔地抱怨道，“还说以后都给师尊摸尾巴，没想到那么快就反悔了。”

那人温度微凉的另一只手掌抚上他的侧脸，拇指在脸颊上轻轻摩挲，开口道：“是厌倦师尊了吗？”

这下池衍终于懂了人族那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何意，不，现在应该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尾巴。

实诚的小狐妖只能认命地把尾巴交到人手中，自己都有些呼吸不稳了，还要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眸去哄人，偏头用脸颊蹭了蹭那人的手掌：“我没有，师尊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呜。”

小狐妖呜咽一声，终于重心不稳摔进了对方怀中。

一声愉悦的轻笑响起，那人还是放过了小狐狸那条可怜的尾巴。

怀中小狐妖一双异色的眼眸，漂亮又勾人，蒙着一层浅浅水光，正委屈地仰头看着人。

那对毛绒绒的狐耳透着诱人的淡淡粉色，重获自由的尾巴挪到身前，像是怕再被人突然抓去。

那人刚才就恶劣地欺负自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小狐妖生气了，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不想再待在人怀里，要爬起来走掉——却被人先按回怀中。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眉心：“是师尊不好，不生气了，好不好？”

……

池衍猛然睁眼。

眼前是一片入夜后的昏暗，只有睡前没有熄灭的灯盏散发着幽幽亮光。

情不自禁地，池衍抬手摸上自己的前额，又有些莫名地放下了手。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忘记了什么东西，但每次做梦后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已经习惯了，只轻轻叹了口气。

看窗外的天色，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池衍已经没了睡意。

他干脆起身，走到窗边的时候却发现隔壁晏行的房里也还亮着光。

师尊一直没睡吗？

池衍一下就起了好奇心，化作原型，敏捷地攀着窗台，三两下就翻进了隔壁的房间中。

小狐狸轻盈地落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一眼就看到了支着头坐在书案前的身影，披着件宽大外袍，像是在等人，却不小心睡了过去。

在池衍的印象中，他很少见到对方睡着后的样子，仅有的几次也是这样支着头，像是随时都绷着一根无形的弦，很难安然睡去。

池衍跃上桌面，就见这次对方难得睡得比较沉，自己跑到面前了都没有醒来，有淡淡的倦容浮现在脸上——这在清醒着的晏行身上是没可能看到的。

小狐狸有些难过，立起身用爪子摸了摸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心，仿佛这样就可以帮人驱散疲倦。

但被小狐狸轻轻一戳，那人睡着后还保持着的微妙平衡被打破，支着头的手臂落下，眼看着要倒在桌面上。

池衍连忙用柔软的爪子把人手臂扶稳，再一点点让人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

小狐狸精神紧绷，生怕把人弄醒，忙完这一通，累得不行，在晏行面前也趴了下来。

这个角度让他距离那人的面容从未有过的近。

那人的眼眸阖着，鸦羽般的眼睫垂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五官在灯下显得更加立体深邃，是本应显得凌厉不近人情的长相，但小狐狸看着人时，只觉得自己再没见过比对方还要温柔的人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往晏行的方向挪了挪，贴着对方的手臂，把自己团成一团，化作原型后眼眸便重新变回漂亮的异色，专注地看着某处时眼中有光影流动，就像流光溢彩的琉璃宝石。

眼前人一向浅眠，池衍不敢再动，就保持着现在的距离安分下来，但一双眼睛却舍不得从对方身上移开，仍执拗地用目光无声地描摹着眼前人的面容。

不知看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

伴随着清晨的一声鸟鸣，晏行倏然清醒，睁开了眼，一团软乎乎的小毛团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小狐狸把自己团成一团，成了一个圆润的狐狸团子，柔软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枕着尾巴，紧挨着自己手臂睡得正香。

晏行难得产生了些许恍惚感。

他没有想到自己等着人竟然会睡着了。

两人在崇吾派时，虽然他给池衍另外安排了一间卧房，但或许这个年纪的小狐妖还喜欢和族人聚在一处，自己冷冷清清的不习惯，睡前总要缠着人叽叽喳喳地聊天，或是在一旁看他在做些什么，直到有了睡意才自己迷迷糊糊地走回去睡觉。

昨晚他以为还会和往常一般，便坐着等人过来，少年却第一次迟迟没有出现。

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以他的修为可以肯定对方并没有遇到意外。

是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吗？

晏行发现近段时间自己总是会这样患得患失。

那些一早就做好的打算中，总有一日小狐妖要离开他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但等到真正面临种种征兆的时候，才发现实在有些令人难以割舍。

但那些刚冒头的隐约失落，又轻易地被眼前毛绒绒的一小团治愈了。

晏行抬手摸了摸小狐狸温热柔软的身子，便听到对方从喉咙间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尾巴尖尖抖了抖，短时间内不像是要醒来的模样。

晏行估摸了下时间，觉得等池衍醒来秘境就要关闭了，但又不愿叫醒睡得舒服的小狐狸，便干脆把桌上的这一小团捞进怀中，直接出了门。

走出客栈，就见修士络绎不绝地往秘境方向而去。

从晏行两人昨日听到的消息来看，这次秘境比较特殊，不知是何方大能留下的遗址，对进入者的修为没有任何限制，更为难得的是，虽然整个秘境的灵力波动非常强烈，攻击性却不强，时间到了便会自动结束，哪怕是宗门中刚入门的小弟子也可以来一寻机缘，这也使得各路人马都想来碰碰运气。

不仅各大门派都有人参加，其中还混夹着许多散修，但哪怕在那些放荡不羁的修士衬托之下，晏行一路走来，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无他，其他人再怎么性格古怪，面上再怎么淡然，从肢体动作中还是可以看出隐隐紧张，唯有那一袭月白色长袍的高挑身影，不仅容貌出众，周身气度更是从容，一脸淡然地立于人群之中，怀中还抱着一只呼呼大睡的小狐狸，比起进秘境更像是带着灵宠来踏青的。

在或明或暗的目光下，池衍终于悠悠转醒。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那条大尾巴摇了摇，在人怀中小幅度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眼，爪子无意义地在半空扒拉了一下，哼哼唧唧道：“师尊……”

然后就被人捂住了嘴。

唔唔唔？

小狐狸委委屈屈地叫，同时终于看清楚了周围环境——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揣在怀里带了出来，前面便是秘境入口，四周都是修士，还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到他们这一人一狐身上。

晏行给他传音道：“先不要出声，被其他人发现会引来麻烦。”

怀中的小毛团乖乖点头。

晏行已经教会他传音了，池衍想着这样进秘境可能会行动不便——主要是晏行抱着他可能行动不便，便传音问道：“师尊我要不要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化形？”

“不用了。”晏行给他解释，“秘境很快就要开了，如今四处都是人，难免人多眼杂，先这样吧，进去后你愿意的话再找个地方重新化形。”

池衍点头，又听晏行在等待的间隙传音问起：“小衍昨晚是何时来找我的？怎么还突然变回原型了？”

“半夜醒来后睡不着，见师尊的房间还亮着灯，就想过来看看。不过那时挺晚了，不知道师尊有没有睡下，就没有敲门，我是翻窗进的。”池衍想到什么，连忙补充道，“师尊放心，我没有被人看到。”

再普通不过的寻人，从小狐狸口中说出来，硬生生变了个味，像是半夜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去了。

晏行有些好笑，但也没去纠正对方的用词，只对人道：“下次来的时候直接敲门便好。”

他戳了戳怀中小狐狸的脑袋，语气半是责怪半是无奈：“那么高还翻窗台，也不怕摔下去。”

池衍哼哼唧唧地应了，深觉自己师尊总是小看自己，一副“下次还这样”的模样。

这会儿倒看不出平日的乖巧听话了。

晏行无可奈何，对自己抱回来的小狐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隔空点了点怀中的小狐狸，然后就被小家伙用爪子抱住了手，软乎乎地嘤嘤叫了两声，成功让人彻底缴械投降。

前方秘境入口适时传来动静，让池衍翻了个身，从晏行怀中探出头来。

只见仙灵山上的灵力波动前所未有地剧烈波动起来，让面前空间如无形的水波般流动起来，连带着众人脚下的地面也跟着一抖，在响起的惊呼中，眼前光线紧接着暗了下来，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又很快被新的嘈杂声响取代，再睁眼后就发现已经不在原地了。

晃动出现的那刻，池衍便感觉到自己被人牢牢按在了怀里，等到眼前漆黑散去，晏行才放开了手。

那秘境在仙灵山上，池衍本以为睁眼后看到的也会是山中的景象，没想到却是繁华热闹的街市，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身边行人接踵，却又都不是刚才站在身边的面孔。

“师尊，这是仙灵山吗？山上为何还会有如此热闹的地方？”

“这里是秘境主人的回忆。”晏行环顾一眼，便明白了是什么情况，温声对徒弟解释道，“出现的每个人都可能是秘境的主人，要想获得秘境中的机缘，关键是找到正确的人，再跟着他便是。”

池衍点头，探头东张西望，在路过一处无人的空宅时，让人先带着他进去。

晏行刚掩上门，一转身就见怀中的小狐狸摇身一变成了熟悉的少年模样，一身雪白的衣衫，正看着自己眉眼弯弯地笑道：“师尊，我的化形术学得不错吧。”

比起自己族中那些功法，小狐妖不知为何，对晏行教给他的各种法术更加容易上手，比起一开始化形的狼狈，现在还能从容地给自己再变出一套衣裳来。

少年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自己师尊，就等着人夸了，却见对方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奇怪，反手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微微偏过头，喉头滚动几番，脸上首次现出些复杂难言的神情，最终还是对他道：“小衍，那是障眼法，比你修为高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池衍：“……”

是哦，他好像不小心记混了，化形术还没开始学呢。

池衍脸上发烫，默默把晏行披在他身上的外袍又拢了拢，再次对自己感到绝望。

小狐妖羞得想要原地消失，另外一人则不知道为何也有些沉默，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最后还是晏行轻咳一声，安慰人道：“没关系，外面有成衣铺，去做一身便是了。”

池衍跟着人推门出去，疑惑道：“秘境中的东西难道是真的吗？”

晏行“嗯”了一声，像是已经看出来了什么：“这个秘境比较特殊，有很多东西可以直接带出去。”

在秘境主人的记忆中，今日应该是某个节日，长街两旁彩灯次第亮起，夜已深时，仍人声鼎沸，游人如织。

两人就近走进一家成衣铺，里面随处可见结伴而来的年轻男女，刚一踏进门，便有掌柜热情地迎上来招呼。

“公子也是来陪心上人挑选新衣裳吗？”掌柜自然地对晏行道，今日已经说了不知多少次的话在看清池衍的面容时第一次卡了壳，“不知这位姑……呃，小公子喜欢什么款式呢？”

少年被拢在与自己身形不符的宽大外袍中，更显得身形纤细，模样又长得漂亮，站在店门口的暖黄光线下，没注意的话很容易被认错，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眉眼间是少年人的俊俏，不难想象再长大一些后会是一副多么招人的模样。

到底是做惯了生意，练就了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掌柜只磕绊了一下，脸上就又带上笑容，神色如常地把人往店里引，伸手在各式各样的布料中挑选，眼神不时看一眼晏行，像是在比较什么，最后利落地抽出一匹月白色的布料来，放在池衍身上比了比，推荐道：“小公子您看，这料子好，颜色又好看，衬您肤色，上面还有流云暗纹，正巧和您旁边这位公子凑成一套。”

池衍下意识扭头去看身旁的晏行。

对方大多数时候确实都是一身月白色，不会像其他仙君一身素白，有些拒人千里之外之感，看起来柔和淡雅，气质出尘，就像传说中的仙人，温柔和善，心怀众生。

或许是池衍停留的目光太久了些，看得晏行弯了唇角，打趣般问他：“小衍看出什么来了吗？”

光明正大偷看，还被抓了个现行，脸颊才刚消下去的热度又开始涌上来，池衍连忙转回头，又想起还没纠正掌柜对两人关系的误解，急急忙忙地要开口，但掌柜见他没有拒绝，直接当作他已经默认了，已经招来了绣工，热情地带池衍去另一边量尺寸。

绣工是一位年轻的小娘子，拿着卷尺在池衍身上比划，一边热络地道：“小公子模样好，穿什么都好看，正巧今日上元节，可是有很多有情人一起来选制新衣裳呢，两位公子要不要也再挑几套？”

话里话外都是把他们当成了店中成双结对的其他年轻男女一般，池衍想要解释他们不是这种关系，却又鬼使神差地不想否认，犹豫了半天，最后只在对方再度推销的时候连忙摆手拒绝了。

他目送对方拿着布料走远，松了口气。

但令池衍有些意外的是，晏行也一直都没有反驳。

背后的意味令池衍有些忍不住浮想联翩，甚至能听到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在满心的欢喜中踌躇着想要开口。

晏行却以为他介意两人被误会，先温声开口道：“幻境中的事情，不用在意，或者你等下也可以直接和他们说明。”

刹那间，心脏像从高处坠落，那些暗藏的雀跃一下子消散，池衍的心情突然低落下来，但又不想让对方发现，努力勾勒出一个笑容，低低地嗯了一声。

正如晏行所说，秘境中有些事情不太符合逻辑，一盏茶的时间一套成衣就制好了，池衍去里间换上，一出来第一眼就见到了在外间等他的晏行。

这下两人站在一处，仅凭身上的衣服就可以关系非同一般，又都是格外出众的样貌，引来许多惊艳的目光。

晏行垂眸，抬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笑道：“小衍模样好，果然穿什么都好看。”

池衍知道对方是在拿刚才那绣工的话打趣，没有别的意思，却仍旧心中一动，有些低落的心情立马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他在店中那许多投向他们的目光中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晏行的袖子，小声道：“师尊，我们走吧。”

晏行自然随他，结了账，刚迈出门，却脚步一顿，像是在人群中发现了什么，对身边的少年道：“走，跟上前面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