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姣突然打开门,让外面的一群侍者都惊了一下。
匆忙间,慌张的侍者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女侍离开了扬长而去的队伍,在缪姣面前弯腰。
“公主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女侍尽量调整着表情,做出了一副无事发生的姿态。
陛下下过命令,今天发生的事务必不能被公主殿下知道。
她不想让缪姣看出其中的端倪。
缪姣拒绝了女侍想要给她擦眼泪的动作,自己动作粗暴地在眼睛上揉,“我哥哥呢?他在哪里?”
女侍想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出来,可出现在她脸上的只有一个苦笑。
陛下一定想不到,公主殿下的心思会这么细腻。她已经察觉到了和她同一血脉的兄长的处境。
——不,或许陛下想到了,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缪姣,只能躲着不见。
“您的皇兄一切都好,”女侍安抚道,“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缪姣拼命地摇头,难过的情绪梗在她的喉咙里,让她说不出一句话。
女侍直起身,牵起她的手,说:“那我带您出去看看吧,花园终于开花了。”
揉眼眶的余力还留在脸上,段霁也的眼眶很痛,又涩又辣。失明使他对眼睛部位的敏感程度直线提升,他想伸出手缓解一下不适,但他控制不了缪姣的动作。
他只能借助缪姣的记忆,看着她记忆里的自己,被女侍拉着,走向了花园。
段霁也能感受到,女侍牵着她的手很用力,几乎可以用‘抓’来形容。
女侍担心缪姣会跑走。
他们到底对缪尧做了什么,会如此担心被缪姣知道。段霁也的心脏沉重地跳着,他有些急躁,但这是缪姣的记忆,他只能按捺下情绪,等着缪姣的动作。
前往小花园的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地对着缪姣行礼,他们神色如常,段霁也从中看不出他们有掩饰的嫌疑。
发生在缪尧身上的事,是在暗中进行的。
所以这些人不知道,缪姣不知道,段霁也不知道,散布在星际各处帝国的居民们更不会知道。
女侍成功将缪姣带到了花园里,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缪姣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她指着不远处,说:“我要去迷宫里玩。”
花园里有一个人造的迷宫,由修剪得美观的花园灌木堆积而成,几十多颜色各异的山茶花点缀其中。
这是由皇帝亲自下令修给缪尧和缪姣的。
皇后喜欢山茶花,他们俩来这里玩的时候,皇后的蝴蝶精神体经常会在这里翩翩起舞。
缪姣吸了吸鼻子,把女侍抛下,往迷宫深处走去。
她和哥哥来这里太多次了,这里的每一个拐角和死路都记得清清楚楚。
缪姣停下脚步,突然仰头望天。
天空被高大的灌木切割成了几条,没有蝴蝶,也没有萤火虫。
缪姣深吸一口气,突然用力拍打着旁边的灌木。
灌木在她的拍击下剧烈颤抖着,枝叶乱颤,山茶花掉了一地。
“救命啊!!!”
缪姣声嘶力竭地吼道。
“公主殿下!”
缪姣听到了女侍的惊呼,随即是她穿过灌木的声音,缪姣转身就走。
这个迷宫只有缪姣和缪尧可以进来,缪姣利用熟知地形的优势,和女侍周了一个大圈子。
她故意往深处走去,变着法儿地求救。
女侍也许察觉到了这是调虎离山的计划,但在她的求救面前,女侍只能先确认她的生命安全。
缪姣跑出了迷宫,拼命地跑向宫殿。
她的脚步声很重,喘气急促,侍者们都被她吓了一跳。
缪姣一边在大大小小的房间前跑过,一边又胆战心惊地小心着前来抓她的侍者或者士兵。
她急切地推开每一扇门,可是里面始终没有缪尧的身影。
终于,她听到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声。
哭声像是小兽遇难时的求救和哀嚎,可听起来又闷又抖,明显是在极力抑制的情况下不受控制的泄露。
缪姣的脚步停下了。
段霁也的心脏被电击似得发麻。
他察觉到缪姣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走到一扇门前,动作极轻地推开了门。
门开了一条小缝。
里面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想吐。
房间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压抑的哭声,像是从未出现过。段霁也站在门口,似乎在跑来的过程里消耗掉了所有的力气,久久不能动。
直到安抚的哼唱声从门缝里钻出来,段霁也才犹豫地上前。
小缪尧坐在了陆妤的怀里,闭紧了双眼,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陆妤深深环抱着他,嘴里哼唱的摇篮曲不停,手上轻柔地为缪尧擦去眼泪与汗水。
这是很温馨的场面,慈母守护照料着自己生病的孩子。
如果忽略掉小缪尧头上的头盔的话。
戴在小缪尧头上的头盔像一个铁质的椭圆形鱼缸,在鱼缸的顶部,一条管子连接着一旁的机器。
头盔的问世意味着头部得到了一份保障。
但这铁箍般的仪器却造成了小缪尧的痛苦。
头盔如口齿般贪婪地吸收着小缪尧的精神力,顺着喉咙般的管子,被吞进了机器胃里。
精神力被强迫取出,这让小缪尧身陷巨大的痛苦之中,他紧闭着双眼,用力攥拳,指甲深陷进了他的手心。
陆妤垂着头,神色不明。因为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动作,关节变得僵硬,只要微微动一下,她的身体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但她只是一味地唱着小缪尧自小听惯的摇篮曲。
“这个头盔真的没问题吗?!”
在被门板遮住的另一边,郗韶仪厉声道。
因为疼痛,小缪尧的脸色苍白,一个劲儿地蜷缩着自己的身体。眼前的画面让郗韶仪揪心不已,她甚至不忍心再去多看一眼。
“将军,我愿意以我的性命担保,这个头盔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发明出这些仪器的科学家头也不抬地说,“我已经同您、陛下和皇后说过了,这个头盔会把我们的精神力取出。
精神力会顺着管道流进储存箱,并且永远保存在那里......功效不减,随用随取,就像传输向主脑的数据。”
他有条不紊地操作着仪器,满头的虚汗暴露了他此时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静:“......只是小殿下太小了,他刚觉醒出精神体不久,过度吸取精神力,也许......会对他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其实他在说谎。
‘也许’并不存在,不可挽回的影响才是必然会发生的。
科学家抬起头,看着小缪尧瘦小的身体。
铁头盔对小缪尧来说太大了,套在他的头上,就像一只张开深渊巨口的野兽。
他在发明之初,头盔的型号有小头维、大头维,甚至是连头型都做了好几个。
唯独没想过做给小孩子。
科学家收回视线,发明竟然给他带来了愧疚感。
崇尚严谨的科学家,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祈祷着,未知的变量发生出乎他意料的变化。
郗韶仪拧起眉:“什么影响?”
这个代价他们没有预料到。
科学家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就被陆妤打断了。
“好了,不要说了。”陆妤轻轻叹息着,她轻拍着怀里的小缪尧,像是在哄他睡觉。但头盔太大了,占了小缪尧一半的位置,看上去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滑稽。
郗韶仪心疼地蹲在小缪尧面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陆妤这个时候竟然笑了一下:“我终于知道郗楷爱哭像谁了。”
“像我不好么?而且我女儿最喜欢你了,现在简直就像一个缩小版的你。”郗韶仪故意吃醋转移着陆妤的注意力,又去试图和缪尧搭话,“算啦,尧尧像我就好了。姨姨最喜欢尧尧。”
小缪尧的睫毛颤抖了两下,缓缓睁开眼,他太累了,只能露出半个漂亮的瞳孔。
他虚弱地对着郗韶仪笑了一下。
郗韶仪扭过头,咬着嘴唇,泪水无声划过她瘦削的下颌。
她擦干泪水,又将头扭了回来,清着嗓子:“尧尧,姨姨也和你一样戴上这个丑东西好不好?”
陆妤不是很赞成:“你别胡闹。”
“我没有。”郗韶仪摇摇头,她的悲伤这时候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了。
马尾辫高高扎在头上,英气锐利的眉眼一瞬间变得柔和,她认真地说,“我只是希望在我死后,我的精神力还能永远地陪伴我的孩子们,还有尧尧。”
郗韶仪垂着眼眸,把缪尧的手握在手里。她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
既然缪尧的精神力是送给帝国的生机。
那她的精神力,就只送给她最爱的孩子。
…
就像科学家说的那样,缪尧太小了。
陆妤采取了科学家分多次进行精神力吸取的提议。
“想吸取多少?”科学家问。
陆妤捏紧了椅子的把手:“尽可能。”
人的精神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否则段霁也也不会患上精神力耗竭。精神力会随着人类年龄的增长而不断积累扩展到一个极限。
但打破极限在这里,下场只有死亡。
而且体内的精神力越稀薄,精神力可以带来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甚至消失不见。
这就像被水冲淡了无数次的饮料。
只剩下了寡淡到聊胜于无的甜味。
“给这个孩子留下一点......让他保命吧。”她说完,不敢再去看缪尧的脸。
接下来,缪尧又接二连三地戴上了铁头盔。
缪姣每一次都躲得很好,没人能发现她正在目睹房间里的一切。
这一次,缪姣趁着没人潜入了房间,躲在了无人察觉的角落。
这个角度能让她只看见母亲和哥哥的背影,以及保存着哥哥精神力的储存箱。
“可以了,精神体的雏形已经出现了......”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原本冷静科学家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不愧是天赋【治疗】,小殿下的精神体竟然是进化体!”
科学家激动得抬起头,眉飞色舞道:“我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直接觉醒出进化体!”
如同在倒塌大厦内钻出的绿苗,这几乎能用奇迹来形容!
透明的储存箱里,在丝丝缕缕汇聚成大海般的精神力中,一只幼鲸睁开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眼。
它在精神力中游动着,忽上忽下,神情悲悯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陆妤和郗韶仪都没有做出反应,只有缪尧艰难地抬起被头盔压得下垂的脑袋,轻声哄着她们开心。
“母亲,姨姨,我厉害吗?”
鲸鱼像是发现了段霁也的存在,突然停在面向他的地方不动了。
段霁也凝望着那只被困在储存箱里的鲸,和他记忆里,幻灭于宇宙里的那只鲸鱼身影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拯救了星际无数条生命的人,从来都不是别人,一直都是缪尧。
缪尧作为种子,只身一人前往了前路未知的蓝星。又在离开之前,为星际留下了可以救命的蓝鲸。
缪姣捂住了嘴巴,不敢让哭声暴露。
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用耳朵去听他们的交谈。
“我问过尹老师了,一个人的精神力效果可以有多种可能。”在最后,陆妤摘下了缪尧头上的头盔,将它重重扔在了地上。
“尧尧啊,求你快快长大。”陆妤亲吻着缪尧的额头,虔诚道,“要记得回家的路,记得继续生长同一个精神力。”
“别担心,你回家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