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主星到了夏末秋初的时候，季节开始轮转，缪尧出生了。

那天是夏季的最后一日。

所以，他是属于夏日的孩子。

夏天步入尾声，莽撞的灼意都被留在了过往。

像是被一个漏网筛了个透彻，在这天出生的孩子，热情变成了温和，但生命力仍像亭亭如盖的大树。

除了冬天，主星季节的温差其实并不怎么明显，所以当秋初之时，叶子油绿，空气里的温度依旧让人舒适。

在这种情况下，主星的宫殿里有新生命降生的消息传出来，主星的居民们会欢喜地说：“秋天来了啊！”

帝国的陆妤皇后，正如医官推测的那样，在秋季到来的前一天诞下了皇子。

帝国的第一位皇子，一位备受帝国子民期待的皇子。

小殿下的名字和粉嘟嘟的小脸出现在了帝国各处，人们对这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婴儿的喜爱，就如秋天的风逐渐将落叶卷向高空，永远托举着那片轻飘飘的叶子。

除了新生命的诞生，帝国迎来新生机也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

去年的这一天，帝国迎来了新的帝王。

缪尧的父亲就是在这一天接过老皇帝的王冠，坐上了宫殿的王座，接受万民的跪拜。

帝国的老皇帝，是个并不称职的君王。年轻的时候碌碌无为，到了晚年酗酒昏庸，表面光鲜亮丽的帝国实际上已经千疮百孔。

只需一个外力，帝国就会如被击倒的积木塔，散落一地。

可以说，他在位的种种不作为，加速了虫战的发生。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在虫战开始的时候，老皇帝早就双腿一蹬归了西。

当然，缪尧的父亲在刚接手帝国的时候，并不能提前洞悉未来的灾难。但是，他的刻苦好学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帝国的摇摇欲坠。

他成为帝国君主的第一件事，就是挽救。

在他眼里，老皇帝是活生生的反面例子，而且就发生在他身边，发生在不久之前。

老皇帝的一举一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能忘，也不敢忘。

老皇帝解锁了被帝国的子民指着鼻子的成就。缪尧的父亲决定，要做一个和老皇帝截然相反的皇帝。

于是，在老皇帝照例享乐的时间里，他兢兢业业地理政，不敢懈怠一秒。在老皇帝霸道独裁的时候，他虚心纳谏，对拐弯抹角阴阳他的人也能面不改色……

很快，皇室的口碑就被扭转了。

宫殿门口没人再扔臭鸡蛋，常常看见有人跑来送一些自家后院的鲜花。

缪尧的父亲弯腰将一捧鲜花捡起来。

微笑，对送花的小孩表达感谢。

然后，转身，脸上的温和消失，捧着鲜花的手垂了下来。

真累啊。

当皇帝真不容易。

好在，他对皇后的爱意未消。他又把鲜花捧了起来，一边走向他和皇后的寝殿，一边想：

他在夫妻情感上面，和老皇帝也不一样。

老皇帝速来风流，情史比精神体种类大全手册还厚。

老皇帝爱不爱老皇后，或者说，爱没爱过，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他把鲜花送给他年轻的皇后，弯腰亲了亲她的脸颊，他闻到了氤氲的花香。

小缪尧已经醒了，他转过头看见小缪尧亮闪闪的眼睛，总是觉得这是个早慧的孩子。

而且这个孩子似乎对父母亲近感到很开心。

他想了想，又在陆妤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看向小缪尧。

小缪尧眼睛弯了起来。

陆妤好笑地看着他俩。

缪尧的父亲直起腰把陆妤身边的小缪尧抱了起来。

软软的身子，不重的重量，让人看一眼就会心情愉悦的长相。

他想。

这是他的孩子。

他又想，老皇帝从未表达过对他的喜爱。

于是，他在小缪尧的脸上亲了一口。

然后板正软软贴在他身上、向他表达爱意以及向他汲取安全感的小身体，让他的身子骨硬起来。

他接着想，他果然和老皇帝不一样。

老皇帝根本不爱他，想享乐一生，把烂摊子丢给他。

但是他很爱他的孩子，他不会留烂摊子给他的孩子，他的孩子会和他一起做个明君。

做明君不易。

好在他会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位受人爱戴的明君。

成为明君之路，他已经走了一半，而且效果显著，只要小缪尧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他们谁都不会成为第二个老皇帝。

但是他忘了，这条路并不怎么容易。

小缪尧渐渐长大，从会翻身到会自己健康的跑起来，从牙牙学语到能清脆的喊出每一个人的名字，这期间，小缪尧叫了他无数声父亲。

怯生生的，亲切的，期待的，以及平淡的。

他都会在心里高兴地应下来，然后面上一板一眼的对他说你要成为好皇子。

先做一位好皇子，然后才能做一位千古明君。

他的教学成果，在送缪尧前往蓝星的时候得到了验收。

“我愿意去，父亲。”

缪尧给了他满分的答案。

他沉默良久。

摸着缪尧的头，说：“好孩子。”

将缪尧带去蓝星的光圈很快消失，皇帝的心突然空了一块。

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角的那种感觉，让他在那段时间里走神了好几次。

后来，陆妤战死，帝国面临危机，缪尧的蓝鲸拯救了数人……这一件件或悲或喜的消息，让他很快就将那个感觉抛到了脑后。

最近，不知道是因为人老了就会念旧，还是因为心脏缺失的那一块始终没有痊愈，好几晚，梦里缪尧叫他父亲的语气都会让他在梦中惊醒。

他老了，一旦惊醒，就很难入睡。

他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将自己的人生过了一遍又一遍。

在这个时候，他惊觉，一些东西其实并不怎么重要。如果将过去做的一些决定重新放在他面前，他或许会改变当时的想法。

人都是会变的。

他没想到他的变化会来得这样迟缓。

让进入暮年的他一遍又一遍的思考一些决定的正确性，只留下了满腔的懊悔，以及一地的眼泪。

他不后悔做明君。

因为这是他的追求，是他的愿望，是小孩子嘴里幼稚的梦想。

但是，他都没问过缪尧：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老皇帝从来没问过他的问题，他也没问过他的孩子，这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后怕？

还是愤怒？

他注定是功成名就的帝王，接手了烂摊子，结束了虫战，蒙尘的钻石被他洗净，帝国在他手里重新璀璨夺目。

人人都爱戴他，称赞他，歌颂他的伟大。

他的人生很成功。

然而，在不为人知的夜晚，鬓边斑白的皇帝，在全家福面前佝偻了腰背。

他突然很想再听缪尧喊他一声父亲。

*

治疗舱和宫殿的主脑相通。

当主脑亮起绿色的光时，代表着治疗舱里的病人有了好转。

当主脑亮起红色的光时，则代表了生命体征不乐观。

绿色的光从主脑里散发，将偏殿都染成了诡异的绿色。

缪姣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拔腿就往治疗室跑。

她憋着气，生怕将那口气吐出来，绿色的光就会消失似的。

到了治疗室的门口，她缓缓吐出了口气，做完了心里建设，这才推门进入。

然后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因为她看见，她的父皇背对着她蹲在治疗舱跑，握着她哥哥的手，背影孤寂。

她上次见到她父皇这样，还是在她母后牺牲，遗体被带回宫殿的时候。

她父皇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枯坐了一天一夜。

不好的猜测涌上她的心头，她不可置信地倒退了几步，跑到了外面，想重新跑回主脑前，看看那闪出来的光到底是绿色还是红色。

“殿下？你去哪里？”

副官惊讶的声音叫醒了她。

缪姣语无伦次道：“不是绿色的光吗？！”

“您在说什么？”副官狐疑道，“您不想去见见您的皇兄吗？他醒了。”

副官微笑道：“他的身体很健康，只是睡得久了点。”

缪姣这才发现副官手里端着的东西，是她父皇每天都要喝的药。

她冷静的想，她父皇刚才跟死了没两样，估计就是没吃药。

得知褚煦醒了过来，缪姣又有点不敢去见他了。

在让狸狸给昏迷的褚煦输送记忆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好像输送多了一点。

她有些愧疚又有些不好意思，狸狸是她的精神体，狸狸能让褚煦看见多少、看见什么，她像尺子一样精准。

她知道褚煦这次醒来，有些东西一定会发生变化。

缪姣和副官走进了治疗室，皇帝见他们来了，松开了握着褚煦的手，然后在副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皇帝没喝药，而是往外面走去。缪姣拼命给他使眼色，想问问褚煦此时的情况，皇帝却像瞎了一样，径直略过了她。

缪姣：“……”

这老登。

皇帝拖着长袍和副官离开了，治疗室里只有治疗舱运作的声响。

缪姣的实现越过公主裙的蕾丝边，盯着自己的鞋尖，莫名不敢抬头。

“什么时候学会的梳辫子？”

褚煦的声音很轻，但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了她的心上，掷地有声。

缪姣抬起头，褚煦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营养液让他的衣服皱在了身上，像刚淋了一场大雨。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

“你走得太久，”眼泪开闸，缪姣低着头，手腕不停擦着眼角，“我都要不记得了。”

…

褚煦醒来，皇帝又为他安排了全面的检查，生怕让他意外昏迷的原因是因为被他们忽略的疾病。

星际的医疗发展的非常迅速，除了段霁也的后遗症，没有任何蛰伏的早期病症会瞒过检查。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在荒野求生的昏迷，的确是突然进化的团子造成的。

“精神体养成游戏，是以你的一缕精神力开始的。”尹一隅不再对他隐瞒，“陛下找到我的时候，还带来了你的精神力。你可以把精神力理解成种子，只有有了种子，精神体养成游戏才会出现。”

褚煦摸着进化成水母的团子，想了想，“所以，团子真的是我的精神体？”

尹一隅点头：“【建构】这个技能，不能违背常理，用你的精神力培养出团子，这是很符合常理的事情。”

褚煦只是看着团子，没说话。

进化后的团子，从一颗毛茸茸的毛球，变成了一只滑溜溜的水母。

没有了团子最开始的样子，也不像他的蓝鲸。

其实褚煦和蓝鲸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他刚觉醒出精神体，连磨合都没磨合一下，他就和蓝鲸被迫分开，然后再没有见过面。

他只记得，蓝鲸很胆小，而且聪明，又对他的指令百依百顺。

团子是由他的精神力生成的，但是褚煦并不能说服自己团子就是蓝鲸。

名为遗憾的心情超过了团子进化带给他的喜悦。

褚煦把团子的七根触手摸了个遍，突然被其中一个电了一下。

“你还记得团子为什么进化吗？”尹一隅在旁边说。

“我把四个光团的技能都用在了团子身上。”褚煦愣愣看着自己被电到的手指，并不疼，或者说只是酥麻，这个感觉让他想到了什么。

尹一隅看着他的表情，提醒道：“四个光团带来的技能，你很熟悉，对吗？”

良久，褚煦才轻声说：“……是的。”

在他把四个光团都用在团子身上后，距离苏醒还有一段时间。

团子突然就在他面前变大了，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庞然大物。

梦里的怪物威胁着他，团子挥动起触手，击向怪物。

团子用治疗恢复着被怪物咬断的触手，新生的触手又使用了让褚煦晃神的技能。

四个技能，是只有他在蓝星的四只灵兽才能用出的。

光团的效果超乎了他的预料，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曾经在蓝星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养的猫死掉了，她给她的猫办了一场葬礼，又用猫的骨灰做了一个吊坠。

吊坠项链挂在脖子上，能通过透明的玻璃看见里面一点点骨灰。

女人说，这是慰藉，是陪伴。

褚煦当时就理解了女人的心情。

只是灵兽死后，身体化作了光点，他抓都抓不住，怎么可能留在他的身边。

以前不可能，现在怎么又突然出现这样的惊喜？

尹一隅看出了他的疑惑，温声解释道：“段霁也去了一趟蓝星。”

解释点到即止，不等褚煦做出反应，尹一隅又说：“团子一共有七根触手，每根触手都代表着一个技能。排除治疗和四个光团，还有两根触手没有技能。”

“每根触手各有一个技能附着，因为剩下两根触手，你还可以让团子再学两个技能。”尹一隅把团子的资料放在了褚煦旁边，“团子已经达到了SSS阶，只要你愿意，任何技能它都能学会。”

“它是唯一的SSS级，帝国为它在等级制度里添加了新的顶点。没有任何规则，再能把它限制。”

*

尹一隅带来的资料很全面。

团子进化之后的各项数据都发生了变化，较之前有了很大的提升，远远凌驾于其他等级的精神体之上。

四个灵兽的技能，如果按照星际的定义来说，不拘泥于任何一个天赋。换言之，来自四个灵兽的技能把几个天赋都点了个遍。

再加上团子本身的【治疗】天赋，现在的团子已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天赋全能。

除此之外，团子现有的两个技能也都得到了提升。

【疗愈】→【鲸落】

【鲸落】：可以不限次数地将任何生命体和非生命体，恢复到使用者想恢复的任何程度。

测试等级：SSS级。

【海潜】→【无影】

【无影】：可以以任何物质为媒介进行穿梭，包括但不限于空气、液体、固体等，在穿梭过程中，使用者的身影会隐进穿梭媒介中。

测试等级：SSS级。

【鲸落】这个技能在帝国的资料里属于蓝鲸的特殊技能，如今团子学会了【鲸落】，似乎曾某种程度上来说，团子和蓝鲸开始重合。

让褚煦更在意的是【无影】这个技能，这个技能给的范围太大了，如果真的像资料中的那样，团子几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褚煦收回视线，团子现在还没有醒过来，想验证【无影】也验证不了。

而且，还有另一个问题在等着他决定。

团子的剩下两根触手该学什么技能。

帝国记载下来的精神体技能种类繁多，公开的技能就分成了混沌、攻击和控制三大类，其下又分成了许多的分支。

远远看上去，和一个大家族的族谱一样。

因为团子还没醒过来，褚煦决定先在主星停留几天。

顺便思考一下团子剩下的两个技能该怎么选。

这次回到主星，他成了这颗星球，乃至整个帝国权限最高的人之一。

他可以随意使用宫殿里的各个仪器，可以自由出入主星，星际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但是褚煦仍然选择留在了宫殿里，甚至鲜少离开他暂住的寝殿。

缪姣很黏他，经常来找他一起玩，他们像小时候那样躲避着巡逻的侍卫，偷偷溜出了宫殿，在子民们面前遮掩着自己的身份，然后再次登上了那座钟楼。

古老沉重的金钟再次被风吹响。

褚煦的眼前出现了皇帝敲响金钟的样子。

——震耳欲聋的和平到来了。

缪姣站在他身边对他说：“有我在，你不会再忘记任何东西了，也不会再有任何遗憾。”

与此同时，在主星的另一边，宫殿里。

副官不确定地问道：“陛下，你是说，你想向帝国宣布小殿下的身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