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惊无险。
当医生抱着孩子从手术室里出来时, 李盼雪的腿都软了,脸上的泪都还没干,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摸孩子。
“恭喜, 大人小孩都平安,小孩五斤二两, 你看看十个脚指头都正常, ”医生终于问了一句, “这孩子的爸爸呢?”
李盼雪缩回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不知道, 可能死了吧。”
医生秒懂, 不再问, 又跟李盼雪吩咐了一些该走的程序,随后抱着孩子走了。
方臻在他们说话时,上前看了看孩子。
很小的一个小东西……他长这么大, 头一次见到这么小的人,和他印象中影视剧里刚出生的那种婴儿不一样, 小的不可思议。
浑身红通通的, 皮肤好像是透明的, 闭着眼睛, 嘴巴一张一合,没牙。
等医生走后, 李盼雪又对着他们道谢, “今天真的谢谢你们, 要不是你们, 我今天肯定不知道怎么办,孩子也不会安全降生……总之真的谢谢你们。”
方臻还是习惯看她少女的一面, 对于这种被感谢的场面,十分不适应。
他扶住李盼雪,不自在道:“行了行了,都是同学。”
李盼雪擦了擦眼泪,神情看上去还是很沮丧。
方臻也理解她为什么沮丧,她也才十八岁,遇上这么大的事情,不知所措是正常的。
医生很快就把江宜川也推了出来。
江宜川睡着了,脸上的疲惫感很重,身上盖着被子,手上还打着针,额角的汗水还在。
被推去病房后,方臻在外面看了一会,又在临走前去看了保温室里的宝宝。
许风酿站在他旁边。
“我妹刚生的时候,好像也没这么小啊……”方臻抬头往里看,“许风酿,你看,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孩子,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婴儿。”
许风酿顺着他的视线往里瞧,眼神也柔和了不少,“确实没见过这么多的小人。”
在两人对着玻璃时,他们旁边,也站着一对夫妇。
女人应该是生产过,穿着睡衣,身上像是被一圈柔和的光晕照着,皮肤白到发光,就算没凑近,好像也能闻到她身上的奶味。
她充满慈爱地盯着玻璃窗里的孩子,眼神里满是渴切和欣喜,小声和丈夫讨论。
“老公,你看看咱闺女小手,一动一动的。”
“她鼻子好小啊,能呼吸上来吗?”
“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方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视线里还是一个看不清五官的小婴儿,唯一好点的是身上不红,是正常的黄色皮肤。
……孕激素真吓人。
这就能看出来可爱了?
可也许是母爱的力量,这位母亲对孩子的爱太强烈,包容到不含一丁点的攻击性,导致方臻看着她的孩子时,不知不觉竟然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小孩子嘛,虽然都长一个样,那也比臭烘烘的大人强多了。
确定好医院都没事,方臻和许风酿也该回去了。
两人回去时,方臻一直在出神。
许风酿提醒了他好几遍系安全带,见方臻没反应,弯腰替他系上。
他凑近的瞬间,方臻的视线终于聚焦,忽地攥住了他的手,两人对视。
安静中,方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许风酿反握住他,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我们就去医院挂号,有些事情医生比我们清楚,自己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
方臻再一次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那股沉稳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许风酿也知道,多说无用,说再多也不如拿出实际的行动。
隔天一大早,方臻还睡着,就被许风酿叫了起来,他第一次和许风酿这么有默契,什么也没问,两人直奔医院。
令方臻感觉到稍微放松的一点是,这个世界男人是有专门的“妇科”的,只不过在医院里比较小众,他们两个大男人,路过一堆候诊的孕妇和陪着家里的女人检查的男人,结伴进了比较隐秘的一间看诊室。
偶尔也有人奇怪地看向他们,不过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看诊室门口也没人等,两人在导诊台报道之后,接着就被叫了号。
大夫也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男性,看见方臻和许风酿两个人进来,表情也不是很意外,先让方臻坐下。
“怎么了?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方臻不知道怎么说。
在他还组织措辞时,许风酿先开口,“医生,我男朋友好像怀孕了。”
方臻闭上了他的双眼,深呼吸。
啊,好荒谬的一句话。
问题是,医生竟然也表现的很正常,丝毫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还顺着往下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验孕棒验过。”
医生又详细问了问其他的情况,最终还是建议他们先检查一遍。
于是又折腾了几个小时,等再次回到看诊室,医生看了看单子上的数据,放在桌子上,淡定道:“嗯,确实是有了,我看你们还年轻,孩子的话你们自己做决定。”
方臻听出了言外之意,“这孩子……可以打吗?”
医生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
方臻一时间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不是说,男人生孩子的话,一般都打不掉吗?”
“谁跟你说的?”医生很诧异,“这个说法,在以前我倒是耳闻过,有些人可能是这样的。”
医生想了想,跟他解释:“本身双性畸形就属于一种病症,它会导致患者在青春期时激素紊乱,从而抑制身体发育,所以很多双性人在成年后身高也不会太高,身体器官也都发育不全,比正常人要孱弱。正常女人子宫的大小,不过一个鸡蛋大,而双性人的器官可能只能发育到正常女人的五分三、五分之四,而且功能不全,甚至不会来月经,自然也没有生育功能,各种状态叠加之下,怀孕的可能性很小。”
方臻看了看自己。
他个子将近一米八,最近也不知道长个没有,但显然不属于矮个子。
“你个子这么高,说明你身体发育的还不错,”医生又解释,“我看你的检查报告,孩子的生长发育情况也不错,你体内的第二□□官发育完善,而你这种能怀孕的,和我上述所说的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方臻:“什么情况?”
“你们可以正常的怀孕,正常孕育孩子——但你的情况还有点细微的不同,”医生道,“你没有阴.道,我暂时不清楚精.子怎么着床。如果你自然流产了或者要生产,可能要上手术台剖腹。”
方臻一僵,许风酿皱眉微蹙。
医生道:“所以不存在打不了胎的情况,只不过对于女人来说,人流是一个打了半麻当天就可以从医院里走人的小手术,对你来说,需要住院。”
从医院里出去时,方臻的心情半好不坏。
好的是老天爷没有把选择权完全从他手上剥夺,坏的是他还要为此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代价。
医生的态度算是比较中立的。
他还告诉方臻,现在手术的技术已经比较成熟了,就算是上手术台风险也不高,顶多休养的时间比普通人要长。
医生看他太年轻,也知道养一个孩子不是添置一只猫狗,劝他考虑清楚。
反正不管方臻怎么选,今年开学的军训肯定是不能参加了。
许风酿没有干预,只是默默地陪着方臻。
方臻扭头看他时,又觉得有几分意外。
按照许风酿的性格,他肯定习惯凡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难得今天没插过话,不管干什么都让他自己选,等他选择完后再从旁辅助。
方臻心烦意乱,忍不住问他:“医生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没?不会一句都没听吧?”
许风酿终于有了反应,抬眸看他,“听了,需要我一字一句跟你完全复述出来吗?”
方臻又觉得他真烦。
有气没办法撒,更烦。
许风酿似乎看出来了,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忽略掉方臻脑袋上僵硬且倔强的力量,转移话题道:“开车过来的时候,我看见旁边有个游乐园,今天工作日,里面人也不多,进去逛一逛?”
方臻甩掉他的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玩?”
几分钟后,方臻和许风酿站在游乐园门口检票。
游乐园说是在医院旁边,实际上距离也有一公里了,好处是人确实不多,检票进去后,都不知道往哪里走。
外面看着里面似乎不大,走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
入口是一片翠绿的湖水,每个路口都有指标,告诉他们通向哪里,地方很大,需要有地图才不会迷路。
方臻和许风酿先进去坐了船。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也可能是脱离了医院的环境,方臻坐上去后,真有精神一震的感觉,那种心烦意乱感消散了大半。
许风酿和他挨着,两人胳膊相触,彼此已经不是很陌生,甚至没察觉到距离已经如此近。
许风酿道:“一味地钻牛角尖没有任何用处,我以前有做不出来的题,就喜欢外出采风。”
方臻问:“你还有做不出来的题呢?”
许风酿冷幽默了一下:“我也是一名人类。”
这句话可能触碰到了船夫的笑点。
船夫在前面笑出声。
方臻不怕生,对陌生人也挺热情,“师傅,你们这个游乐园里都有什么项目啊?过会儿能不能和我们介绍介绍?”
“行啊,我们这里能玩的可多了,也有很多刺激类的,你们这种小伙子肯定喜欢,”船夫问,“怎么就你们两个小男生出来玩啊?很少见啊,一般都是小情侣和一家人来玩,你们也不说交个女朋友出来约个会。”
方臻梗了一下。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许风酿……这也算约会吧?
“不,我们就是出来散心,”方臻道,他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我们不爱刺激类项目,有什么不刺激的吗?”
师傅被转移话题成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起来。
方臻的交友能力强悍,什么人都能聊起来,没多长时间,这个游乐园里有什么项目坑人,什么项目值得玩,又有什么项目是特色,都给套了出来。
等两人下船时,船夫还特热情的给他们送到岸边。
方臻光顾着他和打招呼,没留意到脚下的石头,被绊了一下。
默不作声的许风酿猛地伸出手,扶住他。
方臻靠着他的胳膊,有些惊魂未定。
许风酿无奈的声音在他头顶传来:“你这么冒冒失失的,怎么当……”
他顿住,两人都知道他后面说的是什么。
方臻推开他,冷哼一声:“我还没想好呢。”
接下来的气氛又有些回去了。
方臻知道,决定一日不做,事情一日不解决,他心里就总有颗大石头挂着,不上不下的。
他性格如此,如果像考试那样只让他等成绩还好,但优柔寡断就不一样了,彷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直在吸食的他精力,令他做什么都恹恹的。
逛了一圈,除了一两个项目还算有意思,剩下的比较刺激的他全都不能玩。
方臻蔫头蔫脑的,闷声道:“要不,回去吧?”
许风酿头一次对一件事情感觉到无能为力,产生了后悔的情绪。
刚刚就不该说那一句话。
方臻身体上的痛苦他并不能代为承受,孕反、孕期疾病,包括上手术台的人都是方臻,不是他。
许风酿道:“刚刚是我不对,你可以试着忘掉,我们重新开始。”
恰好这时,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跳楼机启动,轰隆隆上升到最顶部。
方臻转过身去看,在半空中坐着的人都激动且期待,猛然下坠时,嘴里的尖叫响彻半个游乐场。
他们害怕但是开心。
方臻摇了摇头,道:“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因为你说的话。”
他只是很迷茫。
其实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孰轻孰重,很明确。
人流,做了手术,他可以选择休养几个月,不会耽误他上学,只会耽误他开学的军训,他可以给老师请假,等身体好了又是一条好汉,生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生下来,怀孕前期他还能去上课,孕后期生产后肯定要请假休学,他人生中将多出来一个小孩……
他忍不住自暴自弃的想,还不如根本打不掉呢。
方臻想了想,忽然问:“昨天回酒店后,李盼雪就没联系过我了,她有给你打过电话吗?”
许风酿摇头,“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也是,他们都不是同班同学,要不是因为他,两人压根不认识。
方臻道:“我要不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许风酿一语道破:“你是想看看她表哥吧?”
方臻眨了眨眼,语气有点微妙:“你别跟我说你又吃他的醋……”
“没有,”许风酿迅速否认了,“他一个怀孕的男人,我吃什么醋?你想联系就联系,我也没那么小气。”
看上去没那么“小气”的许风酿和真信了的方臻面面相觑片刻。
方臻拿起手机,到底是给李盼雪打了电话。
医院里。
李盼雪给她二姨削了个苹果,然后坐在了她的旁边,神情还是有点涣散。
马超楠吃着苹果,小心翼翼观察了李盼雪片刻,轻声道:“小雪,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家吧。”
李盼雪回神,神情愠怒:“二姨,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这时候抛下你和表哥走?”
马超楠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表哥和我这边都不太需要人了,你在二姨家里也住了挺长时间,我知道家里一直催着你回去,不如你听话,回去吧,啊?”
李盼雪皱眉,慢慢垂下头。
随后,她深呼吸,“二姨,我知道你一直不想麻烦我,表哥的事情也不和我说,但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不就是互相扶持的吗?我爸妈他们……我不管他们,我只知道你是我亲姨,我不可能抛下你不管。”
马超楠闻言,也默然片刻,“小雪,你才十八,我知道你善良,但很多事情,大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何况你一个小孩呢?”
很多大人的通病,永远不相信孩子已经长大。
许多的事情,哪怕烂到肚子里,已经没有办法了,也决口不向孩子求助半分,就算是知道李盼雪半夜给她叫的救护车,守着他们咬牙熬了一宿,也还是把李盼雪当成孩子。
李盼雪觉得很难受,又有说不出的委屈。
自从她二姨和家里断绝关系后,她爸妈也不允许她和二姨往来,哪怕她不管不顾,想要二姨这个亲人,也始终和他们家隔着什么。
是不是她插手太过了?
情绪到达一定浓度,慢慢氤氲了她的眼眶,她正感觉视线模糊,这时手机响了起来,解救她于煎熬中。
马超楠也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李盼雪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知道她热心,也很向着她这个二姨,不过很多事情本身就乱七八糟,看着这样的一个孩子掺和其中,她心像是被人攥干的毛巾,拧巴得疼。
她看着李盼雪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出去了。
几分钟后,李盼雪讲完了电话,也收拾好了情绪,重新站在她面前,“二姨,我同学说要过来看看你和表哥,一会儿就过来。”
马超楠点了点头,“哎,好,你同学也都是好孩子。”
“二姨,”李盼雪忽然道,“你以后能不能别老跟我讲那种话了,一来二去我总觉得自己跟外人似的,我也很难受。”
马超楠一愣。
随后,她眼眶红了红,颤声道:“行,二姨知道了。”
她停顿了一下,“你表哥的事情,你现在也知道了,让他怀孕的那个杀千刀的混混,你就……你就当没这回事,也千万别再你表哥面前提了。”
李盼雪点了点头,两人总算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我知道。”
*
一个家庭接纳新生儿该是什么样子的?
方臻以前经历过他妹妹的降生,他曾经生活在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幸福到医院里的人都为之侧目。
护士还跟他说过,整个医院里所有的科室,幸福感最高的科室就是妇产科,这里比起告别,更多的是相见。
方臻多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
李盼雪有点好奇,“你干什么呢?”
方臻深呼吸,“头一次见孕夫,有点紧张,我缓缓。”
李盼雪笑开了花,故意逗他,直接敲了敲门,在里面说话让进时,推门先让方臻进去。
方臻和病床上的江宜川对上视线。
江宜川的脸色还是没恢复过来,不过比起昨天好了不是一点半点,起码嘴唇有一点血色了,刚生产过的身体还很孱弱,坐在床上没有下来。
他不算特别好看的长相,但也许是生过孩子,皮肤雪白,看上去也别有一番韵味,眉眼间有一股柔和的母性,说不出来的温柔。
方臻呆了一下。
他情不自禁想,如果是他刚生完孩子,不会也这样吧?
也太……
也太怪了。
瞧他呆站在病房门口,许风酿伸手推了他一下,语气不冷不热,“人家请你进去呢。”
方臻回神,还是有点拘谨。
许风酿似乎冷笑了一声。
三人入座后,江宜川的眼神就黏在了方臻的身上,随后又想起来许风酿,跟他道了声谢。
许风酿语气很冷淡,“举手之劳。”
方臻问:“你宝宝呢?你都醒了,宝宝没人抱过来?”
“啊,这个……”江宜川的脸红了一下,有点不敢看他,“身体不太好的宝宝一般都会待在新生儿室里观察,喂奶的时候才给抱过来……”
方臻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还点了点头,“哦,现在不是喂奶的时候是吧。”
等等。
喂奶?
喂奶?!
方臻知道这很不礼貌,但还是下意识把视线落在了江宜川的胸口,神色满是呆滞。
许风酿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把他的头摆正,让他的视线离开不礼貌的地方。
方臻下巴都被捏疼了,可见许风酿十分用力。
也十分不悦。
江宜川面红耳赤,头恨不能埋进地里。
许风酿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
“他这人智商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