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 陆时祈都习惯了独自消化这些沉重的情绪。

任谁都很难将父母吵架这种事告诉别人吧。

凌玥还是大明星，家人在外更要注意言行，越少提及越好。

陆时祈更不是会向别人抱怨这些事的人——就算偶尔想抱怨, 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普通的朋友同学不能乱说, 关系最好的顾至栩又是亲戚。

他要告诉顾至栩父母吵架，这个大嘴巴回家就能告诉他爸妈，用不了多久，就能成为举家瞩目的重大事件了。

所以陆时祈只能憋着。

憋到时间消化这些情绪，隐藏这些情绪。

但这样做的坏处很明显。

就是当相同的事再次发生时，前尘往事很容易被拉出来回忆一遍。

简单概括，有点类似应激反应了。

这回也是。

单是父母争吵，还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像被装进了密封盒里那么窒息。

是父母一争吵, 过往种种又在脑海内浮现了一遍。

父母聚少离多的寂寞跟孤单。

房子富丽堂皇却空荡灰暗，是没有温度的建筑，只是放置他躯体的工具，跟棺椁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很多很多但无奈的思念。

是他自己逞强的独立跟成熟的伪装，连自己都在强迫自己的对抗。

虽然有很多其他事能分散他对父母陪伴的需求跟渴望，并且对他们这样家世的小孩来说，常有父母陪伴的才是少数情况，大家对此皆习以为常。

可每个小孩的需求不同，陆时祈又是那类带点矛盾的需求体——他希望父母能在身边陪伴，但最好又有自己的空间, 不会被打扰。

别说父母不能理解了, 其他小孩也不能理解，觉得他就是被惯坏的大少爷脾气, 所以要求这么古怪。

但他就是喜欢这种有距离感的陪伴。

每回忙完自己的事情，出去能看到父母在家, 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啊。

可惜被满足的机会少之又少。

也算了。

不满足就不满足吧。

结果好不容易都在家一次，他们却又吵架。

他们以为陆时祈不知道，回回在他面前假装，自然看不到陆时祈内心经历着什么样的风暴，更不会再特意解释安慰。

所以陆时祈独自承受着这些情绪。

他知道，这次也只能靠自己慢慢消化。

可有个意想不到的小小变数出现了。

裴慢慢是第一个在他被这种情绪笼罩时，给予他安慰的人。

虽然安慰的方向不对，可窒息的心脏换进新鲜氧气，确实让他好受了许多。

即便真是糖衣炮弹，陆时祈也不在乎了，他现在就是很需要这些甜甜的糖衣炮弹。有种真轰死他。

唯一的遗憾是裴慢慢不会说话，竟然真敢对他提出的缺陷表示认同。

可认同了，也代表着陆时祈不用再掩饰假装自己。

在裴慢慢面前，他可以保持最自然真实的状态。

尽管这么一想，好像又挺可怜的。

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要从这种小笨蛋身上获得安慰了？

可被糖衣炮弹哄到的感觉真很不错，至少这一刻，陆时祈觉得周身没那么寂寞黑暗了。

裴慢慢不仅输送了一段小小新鲜的氧气，还照进一束小小的光亮。

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裴慢慢温暖安慰了自己。

身心相对脆弱的时候，再高傲的大少爷也会有懈怠柔软的缝隙。

陆时祈心头生出几分愧疚，难得反思过去。

回想起裴慢慢刚到家里的时候，自己对他的态度并不好，还带有故意针对的敌意……现在裴慢慢这样，算不算对自己的不计前嫌呢？

但他真的很喜欢裴慢慢说的那些话。

哥哥是给他的专属称呼。

不改掉坏性格也没关系。

最最重要的是，在这种时候，裴慢慢出现在了他身边，让他没被卷入更深更酸涩的寂寞难受。

陆时祈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以后不可以再叫别人哥哥，只能这么叫我。”

批发的塑料廉价哥哥变成黄金版限量发行了。

虽然这两个字眼随处可见，可在裴慢慢这里，从此就是独家专属了。

谁敢相信啊。

又是谁能抗拒这种感觉。

裴慢慢认真点头：“……嗯，我知道的！”

陆时祈心满意足，但又觉得不够牢固。

谁叫这小家伙说话好像没什么保障的样子。

毕竟昨晚才说了喜欢顾至栩，今天就把这些话忘了，还否认自己说过。

陆时祈问：“……那你要是没做到怎么办？万一还是叫了别人哥哥呢？”

裴慢慢立刻回道：“不会的，能做到！”

说了都叫哥哥的话，他会搞混的！

所以叫别人的时候，他会加上名字的！

“我不相信。”陆时祈却说，“要是你没做到呢？”

“……”

裴慢慢觉得陆时祈的提问很叫人为难。

如果词汇量再丰富点，他就能从自己的词库中找出“钻牛角尖”，“胡搅蛮缠”来形容陆时祈此刻的行为。

但他的词库空空如也，没这么高级的词汇。只有这么一种感觉，还无法形容出来。

他只能又小声坚定地强调一遍：“……能做到，我只叫哥哥，是哥哥！”

听到这句，陆时祈就像又被满足一遍，沉甸甸发胀的胃部都没那么难受了。

陆时祈说：“好吧，要是你没做到，那就罚你两天不准吃零食。”

“……”

裴慢慢一惊。

这也太严重了吧，竟然整整两天不让他吃零食。

可转念又想，以前他连零食都没得吃呢，来到这边后，已经吃了很多好吃好吃的东西。

其中不少还是他从没见过，想都想不到的。

好孩子要知足。

不可以太贪心的，吃太多的。

小家伙轻轻皱着眉头，抿着嘴唇，看上去像在自我说服什么，情况还挺纠结激烈。

大概十几秒后，终于得出结论，答应了陆时祈的要求：“……好，好吧！可以不吃！”

反正他是不会叫别人哥哥的！

真的会搞混呀！哥哥怎么就不信呢！

得到裴慢慢答应，就好像给这段保证上了双重保险，陆时祈的心情更好了些。

虽然也想再对他的答应表示一下怀疑。

但真要这样，就变成俄罗斯套娃了，能一层接一层，无穷无尽，没完没了。

所以双重保证就够了。

心头轻快了些，胃部不适也得到些许缓解，陆时祈脸色好了不少，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露出罕见的温和笑意。

裴慢慢眨巴眨巴眼。

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陆时祈笑了，可这次很不一样，跟平常的陆时祈完全不同。

随后猛地想起来——

对了！他是来给哥哥送小团子的！

哥哥还没尝过他亲手做的小团子呢！

等等——

他的小团子呢！

刚才还在他手上的，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裴慢慢一秒切至惊恐状态，原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

没！有！了！

他的小团子不见了！

他就说这个世界上有鬼怪！

肯定有！

他的小团子绝对是被鬼怪偷走了！

陆时祈看着他突然面露惊恐，也看着他突然原地转圈。

忙问：“怎么了？”

小家伙脸上的惊恐未消：“……不见了！我给哥哥的，小团子呢，不见了！”

“……”

陆时祈瞥了眼就在自己身旁的小托盘，两个糯米小团子则静静地立在上面。

“……不是在这里吗，你刚刚才放下的，这么快就忘了？”

裴慢慢原地转了一圈，愣是没抬头往前看。

被陆时祈一提醒，终于看到就在自己面前的小托盘，松了口气。

还会抱怨呢：“……怎么这里呢！”

陆时祈说：“你自己放的。”

小幼崽当场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是的，我没放过！”

“……”

看来刚才说过的话题，还是很有必要俄罗斯套娃一下的。

“这东西是不是你端进来的？”

“不是你放的，难道是我放的吗？”

“……”

好像也是哦。

可是裴慢慢真忘了，对自己做过什么毫无印象。

算了，好在问题不大。

小家伙重新将托盘递到陆时祈面前，忘这忘那，但没忘自己的最重要目标。

“是给哥哥的，吃吃吧！”小幼崽强烈安利，“很好吃的……是真的！”

但撇开所有前提条件，陆时祈本身对这口吃的就没兴趣。

真有兴趣也不能吃。

中午已经吃多了让胃不舒服，现在还要他吃糯米做出来的团子，那能消化吗？

这不是伤命行为吗？

可没刚才那么直白地拒绝了，这回陆时祈是婉拒：“好，我会吃的，你先放放吧，我等会儿就吃。”

“……真的吗？”

但裴慢慢可听不懂婉拒，他只听到了陆时祈说会吃。

答应得这么快这么顺利，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啊。

他的语气充满怀疑：“……你，真的吃吗，哥哥？”

“……”

结果竟轮到裴慢慢来怀疑他了，真是倒反天罡。

但陆时祈还没回答，裴慢慢又突然想起什么，话题跳跃飞速。

生怕自己会忘，赶忙先说：“……对了哥哥！我早上，去踩踩了！”

踩踩就是称体重的意思。

每天相处在一起，倒是制造了不少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词汇。

“你自己去踩了？”

然后连陆时祈都用上这种说法。

今天早上心情太沉重，陆时祈都忘记要带裴慢慢称体重。

连着两天没称，着实不妙。

万一有掉体重，还连掉两天的话，明天早上看到怕是会心脏骤停。

裴慢慢摇摇头又点点头：“……阿姨带我去的。”

陆时祈便问：“那怎么样，有变重吗？”

这回是大力点点头：“……嗯嗯，有重哦！”

“重了多少？”

如果只有裴慢慢自己，估计踩了也看不明白。

有凌玥陪着就不同了，墙上就贴着小家伙的体重记录，凌玥肯定知道他重了多少。

可这提问对裴慢慢来讲有点超纲。

停顿几秒也想不出怎么回答。

最后含糊其辞，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是哥哥，会高兴的哦！”

“我想哥哥高兴。”

“这个也给哥哥……甜甜的，吃了，就高兴啦！”

“……”

自从进来后，裴慢慢啪啪叭叭地说了不少话。

但直到这刻，陆时祈才终于察觉出裴慢慢的最终目的。

原来只是为了让他高兴。

陆时祈不信裴慢慢是看出了他刚才的不高兴——楼梯口说两句话的时间罢了，他对裴慢慢的态度还那么敷衍。

这要是能看出来，那裴慢慢就不是小笨蛋，而是小人精了。

所以只可能是记住了他昨晚说过的不高兴。

陆时祈心头猛地开始发热。

很莫名其妙，也很不受控制。

但就是身体在这一刻，对这件事的最真实反应。

没想到小家伙记住了。

同样是昨晚发生的事。

明明把说过更喜欢顾至栩的话忘了。

明明快乐地玩到精疲力竭，连故事都没听就睡了。

结果竟记住了他说的不高兴？

而且为了让他高兴，早上主动去踩了体重，下午见到自己回家，又特意端来了昨天的小团子。

还有这两个小团子，也是昨天特意留下的……说不准还是从顾至栩那张大馋嘴里抠出来的？

可昨天那会儿，他对裴慢慢的态度好吗？

似乎也不太好。

因为裴慢慢还记得顾至栩，不仅叫了一声“至栩哥哥”，还说想他了，搞得陆时祈心里不太痛快，连敷衍都懒得敷衍，自顾自回了房间。

这样的情况下，裴慢慢却依旧惦记着他，不管他爱不爱吃，都为他留下了两个。

陆时祈还沉浸在糖衣炮弹的余威中，刚确认自己对裴慢慢的特殊性。

又感受到原来裴慢慢对自己这么在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么一对比，他对裴慢慢真过分啊。

不仅是昨天过分，之前也过分。

大少爷头一次被这么强烈的愧疚感包围，再度看向裴慢慢端过来的糯米团子。

不吃一口实在说不过去。

只是习惯了傲娇的嘴硬，没这么就能放下：“……这个真的好吃么？”

裴慢慢要知道陆时祈心里的想法，只会觉得很懵，一双大眼睛都要变成呆滞的豆豆眼了。

幸亏不知道，不用给出最诚实的解释，可以让陆时祈这么误会下去。

他热烈介绍：“真的呀！甜甜的，超级好吃哦！”

“我，我吃过了，吃了好多呢！阿姨也吃了，说好吃哦！”

“大家，都说好吃哦！”

陆时祈笑了。

大家。

听上去好像很多人很厉害的样子，实际最多不超过四个。

“好吧，那我就吃一口。”

陆时祈拿起小点的那团，咬了小小一口，浅尝一下。

还没咽下，裴慢慢就迫不及待问：“哥哥，好吃吗，好吃的吧……”

陆时祈嚼了嚼咽下：“嗯，好吃。”

虽然不爱这种黏糊糊的东西，但味道确实清爽不甜腻，糯米自带的米香，南瓜跟红枣的甜度则刚刚好。

考虑到这是放过一天一夜的，已经很不错了。要是昨天新鲜出炉的时候，应该更好吃点。

而得到陆时祈的认可评价，裴慢慢脸上也展露了前所未有的超大满足笑容。

是他亲手做的小团子！

陆时祈不仅吃了，还说好吃了！

这可是挑食鬼来了都会害怕的挑食鬼王啊！他竟然得到了来自挑食鬼王的好评啊！

这叫小幼崽如何不自豪。

要不是地球还有引力，他大概已经像个小气球飘到天空上去了。

虽然现在就快满地乱蹦哒了。

顶着甜甜微笑，语调都是甜的，冲着陆时祈笑：“嘿嘿……哥哥，我高兴哦！”

能做出这么美味的糯米小团子，搞不好他将来真能成为很厉害的糕点大师傅呢！

可陆时祈又误会了他的反应。

看到裴慢慢这样，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不过吃了那么一小口而已，值得小家伙这么欢呼雀跃吗？

为了让自己高兴，他努力到这种份上了吗？

“哥哥，那你，你有高兴吗……”

“……”

果然真是这样。

陆时祈心底狠狠触动了一下。

为什么啊。

自己对他也不算很好的程度啊，他怎么就这么在乎自己……

被裴慢慢承认的那些性格缺陷，此时都开始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因为裴慢慢都知道，可他还是在乎自己。

陆时祈真被这个小幼崽震到了。

偷偷换了口气，平静着语气说道：“……嗯，我有高兴。”

“太好啦！”

裴慢慢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很诚实地说道：“我也高兴哦！”

“……”

……

晚上，陆时祈没有出房间吃饭。

因为被安慰而胃部有所好转什么的，果然是种错觉。

事实证明，情绪起伏过大只会加重胃部不适，而且裴慢慢那口糯米团子，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来是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顶着。

吃完后，胃里就真有什么东西顶着了。

后来另外吃了些胃药，躺了两三个小时后，不适感才缓缓退去。

这种情况下，家长也不敢再让他吃什么，一直到很晚，陆时祈才喝了半碗小米粥，然后去看了裴慢慢。

不知道小家伙睡了没。

不知道小家伙有没有睡着。

陆时祈知道他怕黑，猜测他没睡着。

可上次他睡不着，直接拖着枕头来自己床头上演儿童恐怖片。

今天倒是没再来上演。

所以真不好说啊。

时间倒退至昨天，自己都不舒服的前提下，裴慢慢要不主动找他，他大概也不会来找裴慢慢了。

可今天感受到了裴慢慢对自己的在乎，陆时祈再傲娇冷漠的心都会被感动。

更别提是在那样脆弱的时候，还被裴慢慢温暖治愈了一把。

愧疚夹杂着说不出的责任，心里便一直惦记着裴慢慢。

感觉才稍微好些，陆时祈就想先来确认裴慢慢的情况。

心里希望小家伙还没睡。

这样自己还能给他讲两章故事，弥补昨天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