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是保姆说的, 陆时祈竟立刻有了怀疑对象。
几乎没什么犹豫就问：“是不是朱姨，短头发的，高高瘦瘦的那个？”
之前自己每次使唤时, 这人总有这样那样的话, 令他感觉也很不舒服。
裴慢慢连忙点头。
没错，就是这个保姆欺负了他。
陆时祈重重呼出口气，果然是她。
一面强压着怒气，劝说自己要冷静，一面立刻问道：“她是怎么跟你说的？除了这句话呢，还有没有别的话？”
裴慢慢又连忙点头：“……有的，她说了，说了很多很多话。”
陆时祈都快急死了。
可小家伙说话就是这样, 慢慢吞吞抓不到重点，只能耐心听下去。
“她是怎么说的，你都告诉我。”
“……她说，她说先生叔叔，还有阿姨，要赶我走了，因为我尿床。”
平时也没这么强的复述能力，可见这些言语对他的伤害有多大，现在竟都能重复出来。
“哥哥，她说我, 我是小骗子……可是我, 不是小骗子，我没有骗人……”
“你当然不是小骗子, 她才是骗子。”
陆时祈很生气。
在他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一件事让他像现在这样生气。
就在他眼皮底下, 就在他自己的家。
他天天关心照顾着的小家伙，竟然被他们家的保姆欺负了。
陆时祈简直气到指尖都在发抖。
恨不得把欺负裴慢慢的保姆直接活活撕开。
“你放心，这里不会有人赶你走，更不可能因为尿床就赶你走。”
陆时祈努力克制情绪，先安慰裴慢慢。
“我不会让任何人赶你走的，你信不信我？”
裴慢慢当然相信陆时祈。
可他被保姆的话吓住，心惊胆战不敢说出来时，并非不相信陆时祈，只是不相信自己。
因为他从来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
他没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过，不管在哪里，他都是个被人嫌弃的小拖油瓶，是个累赘。
他好像习惯了被人粗鲁对待。
也习惯了过着胆怯内向，小心翼翼的生活。
直到再次被大人嫌弃欺负——而这一次，却有陆时祈坚定地选择了他。
陆时祈对他说，你不要怕，发生什么都告诉我。
你放心，不会有人赶你走。
你当然不是小骗子，她才是骗子。
所有他会自我怀疑的选项中，陆时祈都坚定偏向了他，没有一丝一毫指责他。
应该感到很高兴才对吧。
他那小小内心世界期待了这么久的事，终于有天得偿所愿。
可真得偿所愿这一刻，占据心头最多的，竟是铺天盖地的巨大委屈。
鼻腔发酸的瞬间，眼眶就被泪水填满，视线迅速模糊。
下一秒，强烈情绪冲破小幼崽的心理防线，裴慢慢哇哇大哭起来。
“呜哇哇——哥哥，我不是呜，不是故意，要尿床的——我好害怕呜呜——”
听到裴慢慢这样的哭声，陆时祈感觉心头上的肉都绞在一起了。
他那么用心照顾的小家伙。
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重一点轻一点都无比重视的存在，最后竟被一个不知好歹的保姆欺负了。
陆时祈抽过纸巾，先替裴慢慢擦了眼泪：“现在不用害怕了，我一定会给你出气的。”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好，应该早点发现的。”
裴慢慢的泪水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连日的委屈跟害怕都在这一刻尽数涌出，听了陆时祈的话，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点头是对自己受委屈的认同。
他是真的受委屈了，还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他知道这不是陆时祈的错，因为欺负他的不是陆时祈。
“……除了对你说这些话呢？她还有没有对你做别的什么？有没有动手打你？”
裴慢慢抽着鼻子点头。
有了陆时祈可靠的保护跟坚定的选择，他就像有了终于能告状地方，无法再一个人独自忍耐了。
“……有，有的。”
一边说着，眼泪珠子就一边往下掉。
“她推我了，她还捏我，拿，拿……用手指，戳我这里呜呜，哥哥，她好凶……”
“她捏你哪里了？”
“……她捏我这里了！”
裴慢慢哭得视线模糊，但还是立刻伸出自己的小手，将手腕指给陆时祈看。
陆时祈托起他的手腕看了又看。
倒没留下什么伤痕，只微微有点泛红。
“……还疼吗？”
“现在，不疼了。”小家伙很诚实地回答，“但是，她捏的时候，很疼很疼……”
一切走向仿佛天意注定。
如果裴慢慢没有上课，言语表达就无法这么清晰。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变得亲近，陆时祈可能就不会这么细心发现。
那裴慢慢受的这些委屈，也将无人保护，甚至可能要过很久很久，才会被他们意外知道。
陆时祈真的太气了。
气这个家里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发现哪里不对。
更气自己跟裴慢慢相处时间最多，却任着他被欺负这么久，这么晚才察觉。
陆时祈擦拭他脸上的泪水，皱着眉道：“我不会让你白受这些委屈的，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出气。”
这件事不可能再拖到天亮了。
陆时祈在这一秒知道，恨不得下一秒就解决了这个保姆。
但光凭裴慢慢一面之词还不够，对方很容易抵赖。
所以陆时祈第一件事，就是将已经入睡的管家摇了起来。
对着裴慢慢极度克制忍耐，对其他人就是无差别迁怒攻击了。
“亏你还叫管家，你是怎么管的？”
“连这么几个佣人都管不好，你还想管家呢？”
“……”
管家不知自己哪惹怒了这位小少爷。
但陆时祈不是能够糊弄的小孩，他丝毫不敢懈怠。
“小少爷，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么说，我不太明白？”
陆时祈冷哼：“幸亏你不明白，你要明白，但还让这种事发生，今晚就可以卷卷铺盖提前退休了。”
“……”
“带我去监控室，把今天下午客房的监控调出来，给你十分钟。”
“……”
因为以前发生过招待亲戚，结果亲戚硬说在这里丢了东西的事件，自那以后，客房就装了个隐形监控。
不过只对着进门的位置，没有正对着床，实际功能跟录音机差不多。
这件事只有他们一家三口跟管家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
平时想调出里面的监控，需要管家输另外口令。
而将这段监控调出来后，都不需要陆时祈再说什么，足够管家也听得心惊肉跳了。
陆时祈来查监控，为的是找保姆对峙时能有证据甩在她脸上，结果听了才知道，原来小家伙转述的内容，不及真正发生的十分之一。
太恶毒了。
对着一个五岁小孩，怎么能够说出这么恶劣的话。
陆时祈本以为自己已经气到极点，愤怒值过最高峰后，该往下平静了。
可听完监控音频，愤怒值瞬间飙升更高，久久居高不下。
管家就在身侧，无法避免成为了他的迁怒对象。
“这就是你认真管理的下属？你管的真好，下辈子还让你来做我们的管家。”
“……是我的错。”
管家完全不敢多言。
“你有保姆间的备用钥匙吧，现在带我过去。”
管家犹豫：“……现在？小少爷，这不好吧？”
陆时祈一个冷冷的眼刀飞过去：“你跟我说什么，说不好？她这样对待裴慢慢的时候呢，考虑过好不好了？现在我还要为她考虑好不好？”
“要不还是等先生回来再……”
“行啊，那你现在就打电话叫我爸回来。”
“……”
“你要叫得动他，我倒算佩服你，你去叫啊？”
“……”
“真是好笑，你也叫不动，你还叫我等？他今晚不回来，你让我等到明天？他明天也不回来，我等到后天？我要不要直接等到你退休啊？”
“……”
“现在就带我过去，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不然你也会很不好。”
“……是，我知道了。”
有时惹怒了陆泓景跟凌玥倒没什么，起码大人是讲道理的，惹怒陆时祈才是真完蛋了，因为这小少爷根本不讲道理。
陆时祈一个七岁小孩，走在管家前方时却气势惊人，威风凛凛。
粗暴打开保姆间的房门。
咚——
啪——
门摔在墙壁上，声响震天动地。
所有灯全被打开，漆黑的房间内瞬间无死角明亮。
保姆房是双人间。
突然有人从外面闯入，睡梦被惊醒，慌乱是肯定的。
但不等保姆有所反应，陆时祈就开口说道：“朱姨，你这么早就睡了啊，睡得可真好，高枕无忧啊。”
“……”
对上小少爷这样的口气，保姆就知道自己败露了。
而另一个完全无辜的保姆，见陆时祈气势不对，也不敢有所言语，只能默默看着。
狡辩是第一反应。
保姆道：“……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大晚上的，小少爷就这么进来了。”
陆时祈开门见山：“你今天对裴慢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保姆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
但还是本能嘴硬：“他是太太的小客人，我能对他做什么，又能说什么……小少爷也别空口污蔑别人吧……”
陆时祈懒得跟她废话，示意管家：“放录音。”
刚才在监控室听到的内容，陆时祈让管家录了下来，现在一放，所有证据铁板钉钉，再狡辩都没用。
另一个保姆听着，也逐渐瞪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朱姨的所作所为，更不敢发出声音，努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听完这些，你还敢说我是口空诬赖你吗？”
再听上一遍这样的内容，陆时祈的愤怒值更往上一层。
他都难以忍受这些尖锐的话语，小家伙当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真是厉害，都知道这是我妈的小客人了，还敢对他又打又骂……欺负这么一个小孩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厉害，特别威风啊？”
“我，我哪里有又打又骂……我是说了几句，说的不太好听的话，但是我没有动手啊，也不算骂他吧……”
陆时祈直接听笑了。
“朱姨，你儿子挺争气的，听说最近还考上本地的公务员了。”
“……”
来这里的路上，陆时祈已经向管家将重要问题打探清楚。
管家也不敢不答。
生怕自己说一句不知道，小少爷就将他打成同伙，或者说他没用，直接将他也发卖了。
“不知道他单位领导要收到这么份录音，知道他妈是这样的德行，他是这样的家教……他还能保住这份工作吗？”
“……”
如果真将陆时祈当成一个七岁小孩对待，还因此轻视他，那离完蛋不远了。
聪明超群的头脑，加上卓越的家世，最后再加上七岁小孩会有的横冲直撞——他的战斗力简直恐怖爆表，并且冲动上头的时候，根本不顾后果。
“要不我还是报警吧，让警察带裴慢慢去做伤情鉴定好了。”
“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捏过他哪里吧，小孩子的手腕可是很脆弱的，他整晚都在喊疼呢……只要鉴定出来是轻伤，你就能留下案底了。”
“有你这样的妈，你儿子的前途算是更窄了。”
“……”
这下保姆也被拿捏到致命点了。
而面对裴慢慢时的刻薄歹毒，刚才的嘴硬狡辩，此刻统统不见。
“对不起小少爷——”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
“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千万不要告诉我儿子！”
保姆顿时浑身虚脱，从床上边爬边摔下来。
说哭就哭。
“我孤儿寡母的，养大孩子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不能连累我儿子啊！”
“要怎么惩罚我都行，我都认了，求求千万别让我儿子知道啊！”
对此陆时祈评价：“演技倒是挺不错的，但是鳄鱼眼泪对我没用。”
一般小孩见到这种场景都该懵了。
可陆时祈面不改色，心里也没有出气的痛快。
因为不管保姆怎么后悔，裴慢慢受到的伤害都不会消失，这些刺痛伤痕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修复缓转，还不一定能成功。
“……我是真心知道错了！我是真心认错！”
“我不该对小客人那样，我就是太嫉妒他了……他凭什么这么好命，什么都不是，就来这里享福，是我鬼迷心窍，我真的知道错了！”
好命？裴慢慢？
一个没有亲生父母庇佑，在亲戚家流转，小小年纪被苛待嫌弃的小孩？
就因为被凌玥选中，接到家里来住几天，所以成了好命？
太可笑了。
保姆要不说这些话还好，一说陆时祈更冷漠了。
“你不是知道错了，只是我用你儿子威胁，你现在知道怕了。”
“今晚，现在，马上就从这个家滚出去。”
“但你别想着逃跑，能去哪里避风头。要是找不到你，我就请人你去儿子单位闹。”
“我多花钱点，请二三十个人，保证闹得又响亮又热闹。”
“敢逃你就试试。”
说罢，陆时祈看向管家：“看着她出去，家里什么东西都别让她拿。”
“……是。”
管家都被这小少爷的手段震住了。
“……另外刚才您要叫的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行。”
不顾保姆在身后的大哭喊叫，以及其他房间出来围观的佣人，陆时祈离开保姆房，重新回到裴慢慢的房间。
……
连日积累的委屈跟害怕全部倾泄干净，还嚎啕大哭一场后，裴慢慢累瘫了。
小小的身躯像被清空所有能量，此刻已经趴在床上睡过去，连陆时祈进来了都不知道。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长翘的睫毛沾湿了团在一块儿，看上去可怜兮兮，尤其惹人心疼。
陆时祈去教训保姆前，将裴慢慢还没用过的小背包拿了出来，让他整点要紧的东西放进去。
此刻打开来检查，里面只塞了四个企鹅玩偶。
塞得满满当当，毫无空隙。
企鹅玩偶已经全部变形。
想象小家伙一边落泪一边塞企鹅玩偶的模样，又心疼又好笑。
“……慢慢，醒醒？”
陆时祈试图叫醒小家伙，结果叫了几遍都失败后，只能放弃。
于是胸前挂上被裴慢慢塞满企鹅的小背包，身后背上熟睡的裴慢慢，在凌玥跟陆泓景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脚步毅然决然地踏出房间。
但走动有了颠簸，睡的没有床上那么舒服，裴慢慢迷迷糊糊就醒了。
睁开眼睛那一刻，只觉得世界在晃动，根本无法确定自己在哪，下意识出声：“……哥哥？”
“嗯。”
陆时祈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小家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在陆时祈的背上。
瞬间心安，又趴了回去。
对比成年人，陆时祈的后背跟肩膀实在算不上宽阔，可对裴慢慢而言，这已经是块足够让他安心放松的小小空间。
只是太困了。
哭了太多，眼睛又酸酸涩涩。
裴慢慢脑袋沉沉，半眯着眼，声音还带着哭过的鼻音：“……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吗？”
“嗯，带你去我爷爷奶奶家。”陆时祈说，“那里没有人会欺负你，我爷爷奶奶肯定会很喜欢你。”
“不对，你放心，以后在哪都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教训完保姆，陆时祈的心情却还是一样，没能爽快太多。
因为在他心里，是没能及时发现的自己错更多。
他答应了会照顾裴慢慢，还自以为照顾得很不错。
结果裴慢慢就在他眼皮底下被人欺负，他却这么晚才发现。
“对不起，慢慢。”
此时世界安静，愤怒暂退，愧疚懊恼爬满小少爷的心头。
“这次是我没做好，以后我会保护你……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