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朝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九。
那是一个艳阳天, 薄云绕着红日,飞鸟划过蓝天。
风中夹杂着暖意,吹过相似而又不同的红衣。手持笏板的群臣自左右掖门鱼贯入内, 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宣告早朝的开始……
死寂。
朝堂上一片死寂,静到没有任何声音。
压抑的气氛令坐在上首的小皇帝坐立不安,他无助的望向时鹤书, 而时鹤书敛了视线,淡声开口。
“诸位,是无事相报吗?”
握着笏板的手收紧, 有官员咬咬牙, 却终是没能上前一步。
“既然无事,那便退朝吧。”
说罢, 时鹤书侧目看向群臣。
“陛下!臣有事相报!”
抢在司礼太监开口前, 忍无可忍的大理寺卿上前一步。
“爱卿,请说。”
小皇帝板着张脸,按照时鹤书教他的措辞, 一板一眼的回道。
大理寺卿朱贞俯身垂首, 字字铿锵:“臣要参掌印时鹤书,以权谋私!以下犯上!将太后无故困于宫中不得出!”
他的话音落下后,大殿内久久没有声音,落针可闻。
“嘶——”
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静谧。
怎么敢的……
虽然当下站在朝堂上的臣子大多都在私底下骂过时鹤书与时党, 但今时不同往日。连太后都输给了时鹤书,他们这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臣子,如何能与权倾朝野深得帝心的奸宦抗衡。
那可是时鹤书啊……
朱贞是不想活了吗?不想活也别带上他们啊。
几近凝滞的气氛中, 那些最会审时度势的官员们一个个静若处子,连头都不抬一下, 生怕一个不对便引火上身。
“哦?”
幽幽响起的声音仿若女鬼,一双在阴影下晦暗无光的灰眸静静注视着朱贞,苍白的面上嵌着精致到不似活人的五官,在日光照耀下殷红如血的唇瓣轻轻勾起。
“大理寺卿认为,本督是无故圈禁太后?”
朱贞不卑不亢:“即便是有故,时掌印也不能以下犯上,冒犯太后。”
气氛再度沉寂下来。
冷汗滑落额角,有些小官员甚至开始了瑟瑟发抖。
时鹤书轻笑一声:“是吗?”
微抬的眼帘垂下,时鹤书似叹非叹:“那大理寺卿可真是误会本督了。”
“本督也是为了还太后清白,才将太后困于栖凰宫。”
“还太后清白?”
朱贞不屑:“在下还真不知,这世间还他人清白前,还要先将人圈禁起来。掌印是哪里听来的道理?”
自然上挑的唇角蓄着一抹笑意,时鹤书慢条斯理:“从平阳搜罗来的罪证中言,有人于宫中位高权重,且庇护平阳谢氏。谢氏与太后乃血亲母族,自然嫌疑最大。大理寺卿,本督为了还太后一个清白,将其护在宫中有何不可。”
“这……”
朱贞不说话了。
纵使时鹤书说的大义凛然,一副“我都是为了太后”的模样,但那话里的意思任谁都能听明白。
掌印哪里是为了还太后清白,他分明就是已为太后定罪。
群臣皆不语,但时鹤书并没有放过他们,或者说放过太后的意思。
“更何况……太后或许是有些心急。”
垂下的眼帘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一双明眸被黑暗吞没。
时鹤书抬手轻轻捂住心口,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无法被忽视:“竟在夜中派人去本督府邸看望本督。不请自来便也罢了,还带刀入内。真是……”
群臣:“……?”
能将被刺之事说的如此云淡风轻,如此阴阳怪气,如此……的,也就只有时督公了吧。
并不蠢的朱贞默默后退一步,只当自己先前没有为太后出过头。
轻飘飘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时鹤书微微偏头:“大理寺卿对本督的所作所为,可还有疑问?”
朱贞:“……”
朱贞脸都青了,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唇角轻轻勾起,时鹤书满意的弯起眼睛:“那便好。”
他环视一圈大殿,慢悠悠开口:“诸君,可还有别事启奏?”
朝臣面面相觑片刻,终是有人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臣……有事要奏。”
根本没看懂方才在吵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督公受欺负了的小皇帝抿抿唇,低声道:“请说吧,爱卿。”
早朝渐渐走上了正轨,在时鹤书的威慑下,也没人敢如先前一般肆意弹劾——无论是弹劾他,还是弹劾旁人。
太阳缓缓升向高点,在堪称诡异的和平中,早朝结束了。
“本督还有事,二位尚书先走吧。”
在殿门前,左右为男的时鹤书淡声开口。
季长明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拐杖打断。
越过时鹤书,狠狠敲了季长明一下的江秋悯似察觉到什么,看向殿内仍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
“好。”
清风拂过树梢,吹淡了江秋悯的叹息。
“督公辛苦了。”
时鹤书缓缓摇头:“江尚书言重了。”
江秋悯笑了笑,抬手轻轻抚过时鹤书的脸颊。
被柔软绸缎包裹的指尖本就温冷,指尖下的皮肉更是仿若冷玉。
江秋悯刚要说些什么,时鹤书便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明日见,江尚书,季尚书。”
宫中总有花开。
春日是春樱,夏日则是百花齐放。
穿过假山溪流,绕过争奇斗艳的御花园,时鹤书轻轻叩响了那间偏远宫殿的大门。
“陛下。”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紧闭的大门从内被轻轻拉开。
“督公……”
还未换下朝服的小皇帝仍佩着冠冕,他将门努力推开,随后轻轻圈住了时鹤书的腰。
孩童的手臂并不长,却能轻易环抱住那过分纤细的腰。
小皇帝将脑袋埋在时鹤书的怀中,感受着青年冰冷的手轻轻落到他的脑后。
“抱歉督公……”
小皇帝的声音很闷:“是朕、朕没能保护好督公……”
时鹤书哑然失笑。
他轻轻拍着小皇帝的头,微微俯身,轻声哄着已红了眼眶的孩童:“陛下不必自责,臣并不在意这些。”
小皇帝抿起唇,不自觉将人圈的更紧了:“可是、可是朕在意。”
孩童的真心赤诚且热烈,时鹤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哄这位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幼帝。
“陛下……没关系。”
他只能轻声叹息,也回抱住小皇帝:“以后不会了。”
以后……
“是的!”小皇帝猛猛点头:“朕以后会保护好督公,让那些人不再敢欺负督公!”
其实,时鹤书并不喜欢成为“被保护”的存在。他并不脆弱,也不柔弱,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但奈何,说这话的人是小皇帝。
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冠冕,时鹤书温声:“多谢陛下。”
紧抿的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扬起来,得到回应的小皇帝压抑着自己的傻笑,依依不舍的将自己从时鹤书的怀抱抽离。
“督公今日、今日来寻朕……朕很高兴。”
小手轻轻包住时鹤书的大手,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时鹤书。
粉润的唇轻轻勾起,看着傻笑的小皇帝,时鹤书轻轻蹲下身:“臣见到陛下,臣也很高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小皇帝心花怒放。
他小步小步走到时鹤书面前,轻轻圈住时鹤书的脖子。孩童蹭过光洁如璧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打在时鹤书的耳尖。
“督公……”
感受着怀抱中的人,小皇帝只觉得空荡荡的心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近日因母后而产生的不安与焦躁也渐渐消退。
只是未幸福多久,他便被时鹤书从怀里推了出来。
骨节分明的双手握着小皇帝的肩,时鹤书注视着小皇帝:“陛下今日上早朝,可有什么不适应?”
先前的早朝,小皇帝只需要做一个吉祥物。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神游天外便好。
只是现在,太后被时鹤书囚于栖凰宫,小皇帝必须承担起身为皇帝的职责。
小皇帝抿抿唇,认真道:“朕有些紧张……但、但只要看到督公!朕就、朕就不紧张了!”
独坐于高台之上的小皇帝心都要跳出喉咙。
但只要看到时鹤书,只要知道时鹤书还在,他的心就安了下去。
督公……
督公就是小皇帝的定心丸,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听到小皇帝的话,时鹤书笑了笑:“陛下真棒。”
他起身,轻轻拉住小皇帝的手,引着小皇帝入了殿内。
破旧的宫殿依旧是那间破旧的宫殿,没有经过任何修缮与清扫。蛛网落在房梁墙角,灰尘落满了殿内堆的箱子,唯有一张桌子与两个蒲团算得上干净。
“督、督公,张学士说朕,朕的课业又有进步……”
小皇帝紧紧握着时鹤书的手,期待着时鹤书的夸赞。
“陛下真棒。”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小皇帝却觉得自己都要飘起来。
督公又夸他了……好幸福。
嘿嘿傻笑的小皇帝沉浸在时鹤书的温柔乡中,全然没注意到时鹤书扫过他时微微蹙起的眉。
小皇帝太依恋他了。
时鹤书能够察觉到这点。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为君为帝者不该依恋任何人。
而且……前世的他事事亲为,将小皇帝完全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时,怎么不见得小皇帝这样依恋他?
全然忘记先前已打算放弃小皇帝的时督公蹙眉思索着,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罢了……
时鹤书轻轻叹了口气。
他还有时间,去纠正小皇帝的依恋。
而当下最重要的是……
“陛下。”
单膝落地,时鹤书抬眼看向傻笑的小皇帝。
“您希望太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