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妹妹, 成功转移了话题,也成功打碎了时清的清冷矜贵。
谢无忧一向对让时清生出情绪起伏有极高的兴致,于是这句心血来潮的妹妹, 谢无忧从十五岁叫到了现在。
“时清?”
坐在窗沿上的人垂下一条腿,谢无忧放下手中树叶制成的口哨,含笑注视着晨起的少年。
披散的长发垂至膝弯, 白衣更衬得他肤若凝脂。略显朦胧的眸子被垂下的长睫遮住一半,只着中衣便绕过屏风的时清顿了顿,掀起眼帘:“出去, 我更衣。”
不请自来的谢无忧全然没有尴尬的心思, 他跳下窗,脚步轻快的走向时清:“我帮你呀, 我的情妹妹~”
情与清发音相近, 谢无忧的语气又轻佻的带着拐弯,时清一时也摸不准他说的哪个字。
屋外依旧暗沉沉的,日光只在天边撕开了一个口子, 还未洒向人间。
时清后退一步:“不必。”
谢无忧笑盈盈道:“没事, 我来,时清妹妹就让我做个好哥哥吧。”
“我不是你妹妹……放开!”
时清到底没摆脱谢无忧的控制。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任由谢无忧摆弄他的身体。
谢无忧的兴致似乎很高。
他乐呵呵的给时清挑衣物,又乐呵呵的选首饰, 一直选到了太阳升起才终于结束。
“来吧,我替你更衣。”
谢无忧的语气轻快。
时清刚要拒绝,布着厚茧的手便探向他的长发。时清避让不及时, 竟生生让脖颈上被黑发遮住的大片红痕暴露出来,映入谢无忧的眼帘。
气氛在瞬间凝滞。
十八岁的谢无忧早已通晓人事, 他神色不明的看着那大片红痕,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亲你了?”
这个“他”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时清捂住那绽放在他身体上的大片红牡丹,垂眼低声:“没有。”
只是他觉得恶心罢了。
时清的身体很脆弱,并不重的触碰便能让他的身体上出现红痕,更遑论是粗暴的揉搓。
纤长的五指无法完全遮掩那暧昧的痕迹,注视着大片扎眼的红,谢无忧只觉得心脏都要挤出酸涩的汁液。
他轻轻抚过时清的脖颈,又低低叹了口气。
“你何必如此对自己。”
时清不语,只拨开了谢无忧的手。
“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虽是时清唯一的朋友,谢无忧也很少会无故打扰他。
因为陛下不喜欢。
谢无忧顿了顿,垂眼避开时清的视线,又抬手握住了时清的腕,似是漫不经意道:“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平阳谢氏的那位小姐,昨日来寻你了。”
细眉轻轻蹙起,时清沉吟片刻:“于陛下在殿中时?”
谢无忧轻轻应了一声,小心地替时鹤书套上了衬衣:“我恰巧看到,便劝她回去了。没被陛下发现。”
薄唇抿起,长睫轻颤,时清低声道:“有劳了。”
陛下对时清身旁人的态度一向阴晴不定,但时清清楚,昨日陛下既已提起那位小姐,便已是心中不虞。
若那位谢小姐就此撞上陛下,定会糟难。
“不过。”
时清顿了顿:“她来寻我做什么?”
与谢书蕴对时清的印象深刻不同,时清对这个少女没什么记忆。
谢无忧抬手取下外衫:“谁知道呢,你不如派人去问问她?”
“罢了。”时清垂眼:“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必打扰人家。”
谢无忧扯了扯嘴角:“好吧。”
这件事并未在时清的心头留下浓墨重彩,谢书蕴并未进入他的生活,他也渐渐淡忘了这个似乎想要见他的少女。
直到那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到来。
立在连廊下的少年半散长发,淡青色的国子监校服包裹着他瘦削的身体,好似一根立于风雨中的青竹。
微垂的眼帘遮住那双烟灰色的眸子,色泽浅淡的薄唇轻轻抿起,本就苍白的少年在风雨下更是几近透明。
……忘带伞了。
雨水被风吹到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如泪珠滚落,留下一道清澈的水痕。
时清微垂着眼,感受着冰冷的风雨,思索自己冒雨跑回去染风寒的可能。
只是很快,一个自他身后响起的陌生女声便打断了他的思绪。
“时公子?”
时清回眸看去,便见一鹅黄衣裙的少女正撑着伞,立在雨中。
正是谢书蕴。
握着伞的手微微收紧,见自己没认错人,谢书蕴抿唇笑了笑,如一朵含羞待放的花。
雨水从屋檐下滚落,隔着雨帘,时清端详她片刻,缓声开口:“谢小姐。”
清清冷冷的声音夹在雨中,听到自己的身份的谢书蕴愣了愣,眸中爆发出异人的光亮。没想到时清会认出自己的少女提着衣摆,快步走入了连廊。
“没想到……时公子会认得小女。”
谢书蕴目光灼灼的注视着时清。而时清略顿了顿:“在下也没想到,谢小姐会认得在下。”
羽睫掀起,那如烟如雾的烟灰色眸子暴露出来。
……真漂亮。
被双眼注视着的谢书蕴指尖微蜷。
像父亲珍藏于府中的名家画作。
“谢小姐,可是有事?”
被谢书蕴直勾勾盯着的时清轻声道,而回过神来的谢书蕴移开视线:“嗯……没有。”
谢书蕴这幅样子可不像是没事。
但时清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淡淡收回视线。
而未过多久,少女的视线再次落到了那张如仙人般的脸上,目不转睛。
时清:“……”
少女的目光炙热,时清轻叹了口气:“谢小姐。”
谢书蕴再度移开视线。
“咳……”
如珠落玉盘的雨声悦耳,谢书蕴望着雨幕:“这场雨真大啊……”
时清静静注视着雨幕,缄默不语。
默了半晌,谢书蕴又鬼使神差道:“时公子,国子监收女学子吗?”
时清顿了顿,看向她:“谢小姐问这些做什么?”
谢书蕴眼睛亮晶晶的:“小女也想像时公子一样,习圣贤书。”
时清静静注视她片刻,垂下眼帘道:“国子监有女学。”
谢书蕴合时宜的弯起眼睛:“那太棒啦!待回平阳,我便去求父亲,来与时公子做同窗!”
时清没有再说些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
雨越下越大,风雨裹挟着花香,将二人包围。连廊下的少男少女都不再言语,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暧昧,却也有着几分诡异的和谐。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一个藏在暗处的人正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像他们不知道,她再也回不去平阳了。
……
“你与她谈论什么了?”
是夜。
一个不速之客占据了时清的卧房,看着坐在蒲团上的男人,时清脚步一顿。
“陛下。”
昏黄的烛火令男人的神情晦暗不明,陛下似漫不经意地应了一声,抬手招来了时清。
少年垂首,顺从的走过去,却在将要跪下时被男人猛地拉到了怀中。
细腕被紧紧箍在手中,少年压抑着惊呼。
保养得当的大手并不粗粝,男人掐着少年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看朕。”
微垂的羽睫不停颤动着,几乎要倒在男人怀中的少年被轻轻摩挲着下巴。压下心头的厌恶与呕欲,少年掀起眼帘。那双让人魂牵梦绕的烟灰色眸子在昏暗的环境下如上好的墨玉,只静静注视着身前的男人。
“时秉笔。”
陛下端详着时清的容颜,俯身凑近少年的面庞:“你很闲吗?”
“怎么都有时间,去与姑娘谈话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毫无血色的薄唇抿起,男人黝黑无光的眸子如同深渊,将要把时清吞没。
“……陛下。”
时清的声音很低:“臣知罪。”
陛下低笑了一声:“知罪?你知什么罪?”
“臣不该……”
利齿咬上了薄唇,时清还未来的及将剩下的话说出口,他的唇瓣便被大手按上。
“你很喜欢平阳谢氏的那位小姐吗?”
陛下的语气意味不明。
时清愣了一瞬,他近乎迷茫的看着陛下:“喜欢?”
且不论喜欢究竟是怎样的……他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
看着那双不含杂质的眸子,清楚时清是真的对此感到不解的陛下心情稍稍回暖。
他轻轻摩挲着印有齿痕的唇瓣,似叹非叹:“你若是不喜欢,怎与她说那样长时间的话?”
长睫颤动着,时清轻声道:“谢小姐问臣,国子监是否有女学,臣闲来无事,便替她解答了一番。”
“哦?”
陛下轻笑:“解答竟要那么久?时秉笔,莫要蒙骗朕啊。”
已听出陛下不再生气的时清垂下眼帘:“陛下,午后大雨,臣未带伞,只是在廊下避雨罢了。”
陛下似乎信了这个说辞。
“你啊……”
抚摸唇瓣的手抬起,点了点指下的薄唇。那只手顺着时清光洁的下巴一路向下,划过纤长的脖颈,划过凸起的锁骨,划过单薄的胸膛,最后落到纤细的腰上。
“就是仗着朕喜欢你罢了。”
少年的身体敏感,这一番触碰已令他的耳根红的彻底,一双明眸蓄着水光,薄唇紧紧抿起,压住了险些流出的呻吟。
“多谢、陛下厚爱。”
……
那场落雨的午后对时清而言平平无奇,却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谢书蕴心中的慰藉。
人是会美化记忆的,也是会遗忘痛苦的。
成为太后的谢书蕴已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被母族送上先帝床榻,成为后妃,成为皇后的。
她只记得她好痛,身体好痛,心脏好痛。
哪里都好痛。
但谢书蕴或许会永远记得那个午后,永远记得那个被她无限美化过的少年。
在成为后妃后,谢书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未再见到时清。直到她成为皇后,才终于在一场宫宴上见到已成为东厂提督的时鹤书。
几年光阴过去,他更高了,容貌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与那年长廊下的少年如出一辙。
谢书蕴静静注视着他,好似看到了那年与少年相谈甚欢的自己。
……真好啊。
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宁皇后这样想着,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这个笑容的弧度并不大,却被陛下捕捉到。
他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向下首的时鹤书,若有所思。
于是,当几日后遵循帝王旨意来到乾宁宫的谢书蕴再次见到时鹤书时,看到的便是被男人压在身下,上下其手的少年。
帕子落到地上,凤眸猛地睁大,胃里翻江倒海。
她看着时鹤书“欲拒还迎”的动作,看着陛下掀起眉眼,对她近乎挑衅的一笑。
恶心……
好恶心。
谢书蕴几度欲呕。
她看不到少年眉眼间压抑着的厌恶,她只能看到她的天上月在此刻坠入泥潭,烂的彻彻底底。
那个令她念念不忘的少年死了,死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自那以后,谢书蕴彻底认清了一件事。
权利,真的可以做到一切。
诚如她父亲所言,权利可以轻而易举的毁掉她的人生。权利也可以让她的月亮雌伏人下,任人摆弄。权利可以帮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权利可以让她重新掌握她的人生。
这世间,唯有权利是最好的。
于是,在大病一场后,谢书蕴如同疯魔般开始揽权。
她开始笼络朝臣,她答应了母族的橄榄枝,也彻底杀死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她逐渐变成了她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那个明媚的少女被葬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而当她每每看到时鹤书,每每看到这位与她一样曾被帝王占有,却依旧拥有自由,以及被帝王亲手赐予权利的青年时,都会控制不住的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止不住心头如海啸般的……
恨意。
“时鹤书……”
凭什么你可以轻而易举的拥有自由,拥有权利,拥有她想要的一切。而她只有竭尽全力,才能得到你触手可及的东西。
凭什么同样被那个老男人占有,你却可以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做你的秉笔、掌印、东厂提督。而她的人生却被这件事毁的彻彻底底。
凭什么只有她的人生这样痛苦,凭什么你却可以活得称心如意!
凭什么。
感受着脖颈上冰凉的刀具,泪水不断地滚落,太后哑着嗓子道:“……你为什么不能去死呢?”
你为什么不能去死呢,你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的去死呢。
你要是去死就好了,你要是去死一切都能好起来了。
你怎么不去死呢,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她为了堂堂正正的活下去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她为了掌控自己的人生已经那么努力了……
凭什么,凭什么还要输给你。
“你去死好不好啊……”
太后颤抖地抬起手,欲要抚过时鹤书的脸颊,却被时鹤书避开。
“太后。”时鹤书微垂眸子:“请自重。”
泪珠挂在眼睫上,太后低低笑起来:“自重?”
“我还有什么值得自重的呢。”
她似叹非叹,而时鹤书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给我陪葬吧……时鹤书。”
太后轻声细语,却猛地发力,欲要撞上那把尖刀。而时鹤书瞳孔骤缩,如条件反射般收起刀子,却还是在太后的脖颈上划出了一条血线。
“太后!”
太后近乎癫狂的笑了起来。
“我去死,你给我陪葬,好不好啊!”
“时鹤书……时鹤书!”
太后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发现自己被压着站不起来,便开始不断地以头撞地。
压住太后已经是时鹤书的极限了,他无法再控制太后近乎疯狂的动作,他只能摘下腰间玉佩,猛地掷向地上。
苍白的手被四溅的碎片划破,鲜血顺着如白玉般的指尖滑落。
东厂的人破门而入,而将自己撞的头破血流的太后终于被控制住。
“督主!”
鲜血染红了时鹤书的袖角衣摆,他搭着侍从的手站起身,死死注视着仍在不断重复让他去死,给她陪葬等话语的太后。
鲜血打湿了太后脑后的长发,金钗刺入她的皮肉。
“传太医。”
时鹤书的语气听不出悲喜:“别让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