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鹤书的“喜欢”于景云而言, 就是世间最好的褒奖。
随着那句喜欢落下,景云如打了鸡血般开始变着花样的给时鹤书做来自未来的甜品。
今天是奶油小蛋糕,明天是曲奇, 后天是不同口味的夹心面包……总之,花样百出。
纵使时鹤书吃的依旧不多,但在景云无休止的投喂下, 他也难免带上了些许甜意。
这几分甜意与时鹤书身上的草木香及药香融合的极好,甚至还中和了他身上过分疏离的冷意,令他闻起来就像雨后森林中盛放的铃兰。明明全株都带有毒素, 却又令人痴迷沉醉。
“九千岁像花一样。”
在晚春的一个傍晚, 替时鹤书梳发的景云忽然道。
镜中人微微扬起细眉,时鹤书抬眼, 通过铜镜看向景云:“何出此言。”
景云摇摇头:“属下也不知道, 但属下就是觉得九千岁像花一样……九千岁觉得呢?”
银梳自柔顺的发中滑落,时鹤书静静注视了镜中模糊的两人片刻,认真道:“本督觉得, 本督更像人。”
景云:“……?”
什么?
景云的大脑卡了一瞬。
而在反应过来的瞬间, 景云低笑出声:“九千岁啊……”
怎么这么可爱啊。
他放下银梳,向时鹤书伸出了手:“九千岁自然是人。”
景云含着笑,注视着仿若艳鬼一般精致,却又与艳鬼截然不同的人。
目光自灿若繁星的明眸划到殷红如血的唇瓣,景云轻声道:“九千岁是极好极好的人。”
……
是的。
时鹤书是极好极好的人。
但并不是所有人, 都能认同他的好。
……
红日东升西落,荷塘中的荷花绽放的悄无声息。
金乌张开了它的翅膀,建元四年的夏季伴随着酷热与鲜血, 来的轰轰烈烈。
大宁,莱州, 掖县。
“这是天罚。”
赵道长望着已近三月未雨的天空,笃定道。
他回首望向王二麻子,眼中的鄙夷被深深藏起:“若是恶根不除,赤轮将会焚化一切。”
而恶根……是什么呢?
“你们也听赵道长说了吧!那下达新法的劳什子督公,是个奸贼!还是个阉人!”
山坡上,举着大刀的王二麻子高声道:“赵道长说,新法就是阉人祸国!而老天爷看不下去那阉人如此乱苍生!生气了,才不给我们百姓下雨!”
他的眼中闪着精光,注视着下首攥紧拳头的农户:“父老乡亲们,你们也知道新法本就是让我们农人活不下去!轮种,轮种,轮他个爷爷腿的轮种!”
“可是县令说……”
有农妇怯怯开口。
“去他爹的县令!”王二麻子呸道:“他就是和那阉人一伙的!等天罚越来越严重,田里没有粮食,大家活不下去,狗县令就开始逼着我们卖儿卖女杀爹娘了!”
听到这话,众人一时都不出声了。
因为他们的前一任县令,就是这样做的。
“父老乡亲们!大宁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大宁了!当今的皇帝老儿昏庸无能,引得老天不喜,还让一个阉人骑到他头上!可是我们能让一个阉人左右生死吗!”
王二麻子挥舞大刀:“又没有雨,又要轮种,不减收才怪!今年的赋税还怎么交!反正大家都要活不下去了,有骨气的不如跟我一起反了这无能的皇帝!杀入京城灭了那该死的阉人!”
是啊……
既然没有雨是事实,新法是事实,那天罚肯定也是事实。
既然老天爷生气了,既然他们已经要活不下去了。那为什么不拼一拼呢?
或许拼一拼,还能拼出一条生路。
思至此处,原本还在迟疑的农户攥起拳,举起手:“反皇帝!灭阉人!”
“好!”
王二麻子满意道:“那今晚,我们便去杀了那狗县令!用他的血,来祭我们死去的父母妻儿!”
有人想说,可是他们的亲人不是因为这个县令而死的。
这个县令是新上任的小县令,为官清廉,也对他们这些泥腿子态度温和,在他们不懂的时候会耐心解释,也从不拜高踩低,从不欺负他们。
“呸!那都是装的!”
一个糙汉怒骂:“我还不知道他们当官的都是什么样吗?我看他早晚原形毕露,还是早杀早安心!”
“可是……”
可是那个小县令,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怀揣着对未来的期望成为了掖县县令,他常挂着张无害的笑脸,他会哄哭泣的孩子,他甚至会帮着农户秋收割麦子。
可他最终,却被割麦子的镰刀割断了脖子。
“快!”
火把点燃了官府,小县令睁大眼的头颅掉到地上,掖县乱了起来。
老县丞亲眼见证了小县令的死,他手忙脚乱地回府写了信,塞给了驿隶:“八百里加急,送到督公府上!快!快——”
暴民踹开了他家的家门,老县丞将驿隶送向后门:“快走!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血糊住了驿隶所看到的四面八方,恶心的腥臭弥漫在鼻尖。或许是烟火所导致的,大颗大颗的泪水不受控制的自他的眼中滚落。
他擦去泪水,跨上马,逆着火光而去。
……
三日后。
京城,督主府。
风尘仆仆的驿隶飞身下马,近乎连滚带爬的冲入督主府,跪到了时鹤书身前,双手献上被卷成桶的密信。
“督主!掖县暴民暴乱!县令被杀!”
握住密信的手一顿,凌厉的桃花眸落在驿隶身上:“暴乱?”
还未从那通天火光的噩梦中醒来的驿隶点着头,气喘吁吁:“他们、他们说——”
驿隶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嘶哑:“缺雨是天罚,新法是妖法,督主是惑乱苍生的妖怪,只是为了让他们活不下去才——”
“住口!”
小太监厉声打断了驿隶的话。
驿隶咬着牙,垂下首。而灵巧的手指打开信封,时鹤书掏出信纸,一目十行。
当下虽不算风调雨顺,但新法推行的轮种已将要夏收,百姓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怎么会把头别在裤腰上。
一定有幕后推手,推动这场暴乱。
而截至今时已除了不少富户士族,引得他们唇亡齿寒的时鹤书几乎是在瞬间,就猜中了幕后推手的身份。
“传本督旨意。”
怒火随着凌乱的字迹渐渐被点燃,似带着血腥气的信纸被苍白的指尖攥起。冷若冰霜的声音中隐隐藏着杀意:“左军都督调最近的兵将去平乱,参与暴乱者格杀勿论。”
“另,妖言惑众者杀无赦,鼓动民心者行酷刑,暴乱头目……”
信纸被拍到桌上,时鹤书起身。
“夷三族。”
揣着回信的驿隶再度披星戴月,奔向了位于莱州的左军都督府。
而时鹤书收回落在小太监掌心的手,大步迈入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呦,谁惹我家鹤书妹妹生气了?”
含着笑意的双眸看着周身气质仿若九尺寒冰的时鹤书,谢无忧上前欲要挑起时鹤书的下巴,却被狠狠打开:“掖县暴乱,本督来调人。”
谢无忧缓缓眨了眨眼:“暴乱?”
时鹤书卸下督主令,简单解释:“有人对新法心怀不满,妖言惑众引发暴乱。掖县县令已被暴民所杀,本督刚下了调兵的旨意,只是需要时间。”
接住被抛到怀里的督主令,谢无忧沉声:“既已调兵,厂公寻锦衣卫又所为何事。”
“去查妖言。”
“你选几组武功好的锦衣卫,去莱州。”
艳若妖鬼的假笑浮上面庞,时鹤书掀起眼帘,直视着谢无忧:“给本督掘地三尺的查。”
……
是夜。
朦胧夜色笼罩了督主府,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一坐一跪的两人。
大手落到太师椅的扶手之上,浅淡的清甜与药香伴随着草木香气涌入景云的鼻尖。抬首注视着正端着茶盏,垂眼似在思索什么的时鹤书,景云轻声开口。
“九千岁。”
垂下的眼睫轻轻掀起,那双在暗处晦暗无光的眸子看向了景云。
“何事。”
清清冷冷的声音里带着散不去的寒意,时鹤书静静注视着景云,等待着他的回答。
喉结滚了滚,落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那双藏着杀意的眸缓缓弯起,景云低声道:“属下……可以与锦衣卫一同去莱州吗?”
注视着那双暗色的眸子,原本清润的声音夹杂了几分哑:“属下定亲手割下所有幕后者的头颅,将其献给九千岁。”
在说这话时,景云依旧笑着。但他的身体却好似瞄准猎物的野狼,蓄势待发。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时鹤书将茶杯放到了一旁的小桌之上。纤长的羽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时鹤书轻声道:“好。”
“本督信你。”
他微微颔首,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所以,你可以开始想所要的奖赏了。”
景云勾起唇角:“谢九千岁。”
……
左军都督出兵很快。
在锦衣卫出发后不久,王师便到达了掖县这座暴乱中心。
此次暴乱之人大多是农户,他们与在变法后几乎全军佩甲的王师对抗几乎是以卵击石,很快便尽数伏诛。
“督主有令,暴乱者,杀无赦。”
阴沉的乌云遮蔽了日光,狂风卷着落叶飞舞,好似满天的纸钱。冷冷的声音伴随着豆大的雨滴落下,苍天似乎在为他们的孩子哭泣。
“下雨了……”
被压着跪到地上的农户们不敢置信的注视着天:“怎么——下雨了!”
不是说不除恶根,老天爷就会降罪吗?!
雨水很快在地上聚集成了泥水洼,而那些农户挣扎着,咆哮着:“我不信!赵道长说了,恶根是那个死阉人,是新法——”
大刀猛地落下,血河渐渐融入泥水,变成了脏污恶臭的存在。
“赵道长?”
平乱的李将军微微扬眉:“哪位赵道长?”
围观人群中,正要悄悄遁走的赵道长被猛地抓住。
“大人!就是他!”没拦住自己儿子的妇人流着泪,咬着牙:“就是他蒙骗了我家张哥儿!”
“没错!就是他!该死的妖道!”
“对!就是他!呸!”
“杀了他!杀了他!”
赵道长被无数只手推到了人前,他望向森森笑着的李将军,只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
随着铁甲摩擦,李宿李将军缓步走向他,赵道长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无力,像两根细细的面条,支不起来他的身体。
“你、你们要做什么!”
“不是我!是——”
赵道长想要告发他身后的富户,只是还未待他的话说完,小兵便将他的嘴堵上了。
李宿笑看着挣扎的赵道长,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督主言,鼓动民心者,行酷刑。”
“拖走。”
大手压下长刀,李宿微微偏头:“动、刑。”
……
赵道长死了。
凌迟死的。
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上流出的血染红了那片泥土地。
而在掖县,不止赵道长死了。
督主下达的是死命令,所有参与谋反者都被杀了。
人头滚滚落地,血液染红了河流,向着下方的县流去。
“这河……”
到达莱州的锦衣卫看着鲜红的河流,默默收回了洗脸的手。
“下个县是什么?”
千户从腰间掏出纸:“是潍县。”
绣春刀在手中转了三转,锦衣卫抬了抬首:“那走吧。”
残阳渐渐吞没了这一队锦衣卫的身影,皓月升上了枝头。
莱州府,潍县。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嘴上说与锦衣卫同行,却先锦衣卫一步的景云扶着兔子面具,轻巧地翻过了窗。
这是他到达的第十七户人家,只见肥头大耳的富户在床上呼呼大睡着,银刀在月华下熠熠生辉。
高大的身影在行动时悄无声息,乌黑的眸子里闪着诡异的光,四溅的血液染红了墙壁。
一刀毙命。
扶着面具的手轻轻落下,景云注视着还未彻底分离的头颅与身体,慢条斯理地割断了牵连的皮肉。
将头颅捧到一旁,景云略思索了片刻,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了一个匣子。
“做九千岁的礼物,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人头被装进了盒子里,与其余十六个一起,将要成为献给时鹤书的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