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随着天子唱名,长安门外放榜,不少赶考学子的人生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薛且清就是如此。
他中了。
看着金榜上的名字, 薛且清的眼睛缓缓瞪大。
他中了!
呼吸不自觉停滞,家中贫苦,独自进京赶考薛且清迫切的想要找人分享他的喜悦, 却在回眸时看到一辆马车驶过长安门。
那马车装潢精致,却并无图腾标识,不像京中高官贵族们的马车。
不知怎的, 薛且清却没有移开落在马车上的视线。只见一柄折扇撩起了窗帘, 镶嵌着青玉的扇柄被白玉般的手轻握,一双仿若菩萨目的明眸微垂, 注视着这热闹的人世间。
砰、砰砰。
心跳的似乎更快了。
薛且清被人拽住了手臂, 那人在他耳边问他有没有考取功名,但声音却好似隔了层薄纱,无法进入薛且清的大脑。
似乎是察觉有人正在看他, 车上人的眼睫轻轻掀起。那双烟灰色的眸子落在了薛且清身上, 愣了愣,又缓缓弯起。
他似乎笑了。
他似乎……为我笑了。
薛且清恍惚的想。
“公子!你不喜欢我家大女儿我家还有二女儿!二女儿不喜欢还有三女儿!我家女儿都……”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薛且清终于回过神来。
感受着手臂上的巨力,他偏头看向正唾沫横飞试图榜下捉婿的富翁,微微抿唇, 打断了对方的话:“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辈还未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何能谈儿女情长。望贵女另觅佳人,白头到老。”
富翁:“……”
富翁看看薛且清那张仅次于探花郎的脸, 又看看他写满认真的眼睛,默默松开了他的手臂。
“呃……呵,呵呵。借君吉言,借君吉言。”
说罢,富翁转身便走,并低声自语:“还‘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哪有功成名就还不成亲的,怕不是读书读傻喽。”
这种傻子,可不能许配给他女儿。
而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傻子的薛且清眺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
京城,督主府。
惊鸿一瞥的前世熟人并未在时鹤书的心头留下浓墨重彩,而随着殿试放榜结束,进士们都在吏部官员的划分下入朝为官后,神机营的重建也走向了尾声。
“明日,随本督去神机营。”
青衣包裹着瘦削的身体,如山水画般的眉眼细腻,粉润的薄唇轻启,玉白的指尖逗弄着落在窗沿上的鸟儿。
“是。”
落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景云的目光从那粉樱般的唇移到了微垂的长睫之上。
不知为何,时鹤书总是习惯垂着眼,那双明眸似乎永远都是垂柳下的湖面,若隐若现。
春风卷着竹叶打了个卷,鸟儿很快飞离了窗边。
从宽大袖口探出的细腕不堪一握,根根分明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肉下格外明显,骨节分明的五指拿起小刷,扫去窗沿上的粟米。时鹤书抬手,轻轻关上了窗。
……
日月交替,光阴轮换,一日光阴很快过去。
翌日,神机营。
难得换上劲装的时鹤书更瘦了,过分纤细的腰似景云两只手便能圈过来,皮靴包裹下的小腿更是比景云的手臂还要细,好像一折便会断掉。
握住掌心冰冷的手,景云仔细地护着时鹤书。
“九千岁,小心。”
长马尾在身后轻晃,时鹤书轻巧地跃了下去,像是一头灵巧的鹿。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在将手自景云的掌心抽出后,他又快走了两步,回眸看向景云。
时鹤书本就生了张雌雄莫辨的面容,此时被长马尾模糊了性别后,更是生的像谁家心血来潮女扮男装的小姐。
日光柔和了他的眉眼,那双本如一潭死水的眼眸似变做了令人春心荡漾的西湖,几乎要将景云溺死在其中。
“景云?”
黑衣青年仿若一根死木桩,呆呆愣愣的站在马车旁。
时鹤书微微偏头:“何故不走?”
清润的声音令景云瞬间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无比庆幸今日红日耀眼,遮住了他通红的耳根。
“抱歉,九千岁。”
高大的男人小跑到了青年身旁,微微俯首:“属下方才不小心看愣了。”
时鹤书轻笑一声:“你啊……看什么看愣了?”
风吹发动,注视着嫣然一笑的身前人,景云抿了抿唇,不自觉俯下身去:“看……”
“景云!”
在景云还未逼近时鹤书的面庞时,一个如子窠般的人猛地冲了过来,一个飞踢将他踹到一旁。
烛阴如同护母兽的小崽,张牙舞爪道:“你刚才要对督主做什么!”
被踹的手臂隐隐作痛,景云阴沉着张脸,注视着取代他位置站在时鹤书身前的烛阴:“……我要做什么?”
“呵。”
“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烛阴咬着牙,好半天没说出话。
而景云又冷笑一声。
“龌龊。”
景云冷冷甩下两个字就要去拉时鹤书,烛阴瞬间炸毛:“你——!”
他恨不得一刀砍断景云不老实的手,只是,不可以。
景云也是督主的亲信,他动不得。
烛阴气的面具都歪了,他扶正自己的傩面,委委屈屈的回头看向时鹤书:“督主,他刚才……”
在时鹤书的注视下,原本想说景云不怀好意,想说景云就是一直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目的就是把他的督主叼回窝里的烛阴忽然说不出口了。
不知想到什么,面具下的脸忽晴忽阴,烛阴默了半晌,默默伸手欲要圈住时鹤书的腰:“督主,军营重地,可不可以不要让他陪着督主入营啊……属下保护督主好不好。”
看出他们在闹,但并不清楚他们在闹什么的时鹤书抬手,推开似要贴到他身上的烛阴:“烛阴,本督昨日不是与你说了,会有一人与你……”
“是他?!”
时鹤书微微颔首。
被推开的烛阴又气又委屈,他狠狠瞪了一眼景云,随后低头低声道:“属下还以为是竹青……”
毕竟竹青那小胳膊小腿,也就能拉弓射箭玩火器了。
时鹤书没有对这个美妙的误会解释些什么,他只是扫过阴笑的景云,又看过垂头丧气的烛阴,淡声开口:“走吧。”
烛阴和景云的关系确实差到了极致。
烛阴看不上景云装模作样,景云也看不上烛阴装嫩卖乖。
死装。
景云在心底暗暗骂道,并自觉不经意的占据了时鹤书的右手边。
晚了一步的烛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无声占据了时鹤书的左手边。
而左右为男的时鹤书毫不在意,他行至军营门前,取下腰间督主令展示给门卫,并在瞳孔地震的门卫目送下带着两个下属踏入了军营的大门。
“督公!”
因一些琐事绊住脚的季长明姗姗来迟:“抱歉督公,长明来迟了。”
时鹤书摇头:“无事。”
听到这话,季长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督公,这两位……”
他看向时鹤书右边的景云,又看向时鹤书左边的烛阴,脸上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却稍显迟疑:“是您带来充盈军营的那两位吗?”
“嗯。”时鹤书颔首:“先试火铳吧。若没有那个天分,也不必强求。”
季长明轻快应声:“督公,请随长明来。”
神机营的营地很大。
除去常规军营惯有的那些外,神机营内还有一处特殊的靶场。
而时鹤书一行人的目的地,便是那个靶场。
他们来的时间不是军营士兵训练的时间,因此靶场上空无一人,唯有几只猫儿趴在日光下梳理毛发。
已介绍了一路的季长明继续介绍道:“哦,这是我们军营养的猫,防鼠患的。”
那几只猫似乎确实是抓鼠能手,一只只都肥嘟嘟的。此时见人来,也颇为热情地伸了个懒腰爬起身,踱着猫步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季长明惊喜道:“它们平时可懒了,见人来也不走,往往都要士兵把它们搬走。今日这是……”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几只猫走向了时鹤书,不仅用毛茸茸的身体去蹭时鹤书,还用尾巴勾时鹤书的小腿。
时鹤书:“……”
季长明:“……”
景云和烛阴的目光死死锁在了那几只猫身上,只是能吓醒飞鸟的目光吓不退猫儿,甚至有猫颇为得意地倒在了时鹤书身前,做了一枚拦路猫。
季长明:“……”
季长明干笑了两声:“督公,我这就把它搬走。”
说着,季长明俯下身,像搬一块巨石般双臂用力,将那肥硕的猫搬到了一旁。
被搬走的猫喵喵叫着,在落下后又走向了时鹤书,依旧不依不饶地倒在了地上。
时鹤书:“……”
季长明:“…………”
时鹤书轻笑一声:“它倒顽皮,罢了。”
时鹤书蹲下身,挨个摸了摸身边的猫,手指陷入柔软的毛发,心满意足的猫儿叫的更大声了。
“哪只猫发春了!”
不知哪个将军练兵时被吵到,暴躁喊道。
这话喊得实在大声,默了半晌,季长明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向时鹤书伸出手,时鹤书搭着他的手站起了身。而那几只猫儿虽依旧缠着时鹤书,却没再做挡路猫,只是跟在时鹤书的脚边一步一履,时不时伸爪够够飘扬的发带。
倒也可爱。
唇角蓄笑,时鹤书垂眼注视着那几只柔软可人的猫。
而一旁的烛阴与景云对视一眼,火光四射。
“你们去取火铳吧,不会用的……”
季长明立刻接上:“我可以教你们。”
时鹤书轻轻颔首:“不会用的去请教季尚书。”
……
不耻下问是一种好美德。
注视着似乎与时鹤书相谈甚欢的季长明,景云勾着唇角,上前请教道:“季尚书,我与烛阴都未用过火铳,怕出什么差错。可否由您……”
季长明立刻直起身:“嗯?我来演示一下?可以。”
季长明接过火铳,在烛阴与景云的包围下开始安子窠,上阀,最后瞄准草靶射出。
九环!
季长明看着草靶上的弹孔,含蓄的笑了笑:“我不算擅长火铳,射的不太好。”
九环……
景云笑着接过枪,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
七环!
“哈。”
烛阴没忍住,笑出了声。
景云冷冷看他一眼,心上却并不在意。
毕竟这是他两世人生中第一次接触真枪,还是这样古早的火铳,射的不好很正常。但没关系,他有足够充分的游乐场射击经验。
景云确信,自己一定会比烛阴射的好。
抱着这样的决心,景云再度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
十环!
季长明的眼睛亮了亮。
“督公,我看这位小兄弟天赋异禀,很适合我们神机营!”
烛阴听到这话,也摸起了枪。
他学着季长明行云流水的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随后射出。
十环!
季长明眼睛更亮了:“督公……”
“砰!”
景云再度射出一枪,十环。
“我看……”
“砰!”
烛阴,十环。
“真的……”
“砰!”
景云,十环。
“特别……”
烛阴,十环。
他们两个人好似比起了赛,在那轮番对着靶子射击,一环一环接一环,草靶的中心都被火铳射出了个巨大的空洞。
季长明:“……”
时鹤书:“……”
时鹤书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好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