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建元六年春, 五月十日的丑时四刻。
火光摇曳,烧红了半边晦暗的天。
率八百轻骑孤军深入的李宿将军,迎来了属于大宁的三万救兵。
他们厮杀了一夜, 直至红日自东边升起,直至金乌展开耀眼的翅膀,照亮那片被血染红的土地。
——《建元闲谈》
……
大宁, 北边镇,营帐内。
如画般的美人垂着长发,立在舆图旁, 用红笔勾勒些什么。
垂至膝弯的长发轻晃, 革带勒出盈盈一握的腰,黑色的皮革束袖下是鲜红的劲装, 如血一般的颜色更衬得青年白璧无瑕, 肤若凝脂。
骨节分明的手拈着饮饱红墨的笔,青年在落笔时并未有丝毫迟疑。他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留下类似行军路线的痕迹,直到门帘被人掀开, 才停下了笔。
“督公。”
纤长的羽睫掀起, 时鹤书回眸,静静看向来人。
未被放下的门帘放纵了日光,暖光投射到时鹤书的脸上,留下极明显的明暗分割。
被日光照耀的眸子明亮,像是盛满了星星;而那暗处的眼眸却晦暗难明, 似深渊将要将人吞没。
近乎异色的眸子夺人视线,在那双无论色彩还是形状都格外漂亮的眸子注视下,来人不自觉沉默了下去。
“有事吗。”
略有些单薄, 但在那张明艳的脸上却刚刚好的唇轻启,清润的声音响起。
前来替将军们传话的小兵定了定神:“几位将军让督公……前往将军帐。似是有事要商议。”
将军帐?
顿了顿, 想起了什么时鹤书并未拒绝:“本督知晓了。”
门帘再度被人放下,日光被隔绝在营帐外。时鹤书垂眼注视了片刻手中赤红的笔,面无表情地走到桌案旁,将其放到了笔架上。
玉白的指尖扫过桌案,时鹤书挑起明红色的发带,将其含在了唇间。
灵巧的手指梳起了长发,明亮的发带绕在暗色的长发之上,束起高马尾的时鹤书系了个漂亮的结。
“走吧。”
修长的五指撩起驼色的门帘,足尖碾过地上的尘土,仿若明艳山茶花的人走入了日光。
立在门外的士兵如本能般看向了声音的来源,而这一看就有些……移不开眼。
与话本中不同,军营中极少会出现美人。
何况还是这样雌雄莫辨的美人。
纵使知道对方是身居高位,只要想伸出一根手指都能碾死他的时督公,士兵也难免心神荡漾。
而或许是营帐内没有铜镜的缘故,时督公此时的马尾有些歪,但那并不影响他的美貌,甚至还为他添上了几分鹿一般的俏皮与灵动。
在那双粗看含情脉脉细看尽是淡漠的眸子注视下,士兵僵硬地点点头,同手同脚地引着时督公走向将军帐。
大宁,北边镇,将军帐。
一夜厮杀,奇袭归来的李宿将军正在将军帐内描摹着昨夜所探查到的军营布局,而其余士兵不是在呼呼大睡,就是在医疗兵那里处理伤口,或去做自己的事。
“终于画完了……”
李宿瘫在桌子上,而一旁的冯千尊则带着几位将军,像看什么诡异东西一样看着那封自京城八百里加急递来的信。
‘拆吗?’
几位将军眼神交流。
‘算了吧。’
安远将军刘磐默默摇头。
‘朝廷发生什么事了?’
冯千尊蹙眉思索。
‘我上哪知道。’
李望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就在他们无声交流之际,守门士兵掀起门帘,时鹤书勾着唇,垂着眼,缓步迈入了他从未踏足过的将军帐。
“督公。”
实话实说,虽然同僚和叔父都很不喜欢时鹤书,李宿本人对这位将他提拔为将军的九千岁还是很有好感的。
毕竟若不是时鹤书提携,他爬到这个位置至少要十年。
他的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呢。
见时鹤书来,李宿很自觉的将自己从桌子上撕了下来,并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指向那群将军:“有一封信,是本该送到督公手上的,督公去瞧瞧吧。”
时鹤书没有问为什么没送到他手上,李宿也没说,他只是对着李宿轻笑了笑:“多谢李将军了。”
看着李宿主动和时鹤书交谈,李望的脸色已不能再看。
而见时鹤书的目光移来,这位同样是李将军的将军重重哼了一声。
但时鹤书并未管他,只淡淡收回视线,缓步迈向了他们的方向。
“劳几位将军,让一下。”
时鹤书的声音依旧清润,语气依旧有礼,只是说出的话也依旧那么的不客气。
李宿斜睨着眼看他,又重重哼了一声,但终究侧行一步,让出了那封被几个大男人围的严严实实的信。
纤长的手指拿起信封,时鹤书检查了一下信,确认未被人拆开便要走。
“多谢各位将军了。”
冯千尊轻咳一声:“举手之劳……督公不拆开看看吗?”
听出冯千尊言外之意的时鹤书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绝不出错的笑容:“本督会看的,冯将军不必忧心。”
冯千尊:“……”
以拳抵唇,冯千尊板着张脸,严肃点头:“既如此,本将便不多嘴了。”
……
时鹤书是回到营帐才拆的信。
如赤蝶般的人落到了圈椅之上,灵巧的手指拆开了信封,时鹤书展开信纸,入目第一行字便是大咧咧的——
“……督公救命?”
精巧的下巴微微收起,时鹤书略顿了顿,终是向下看去。
而这一看,就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此来边疆,时鹤书是未带任何公务的。
他将自己所有的奏章与文书都留给了小皇帝,并非常耐心非常细心甚至手把手教了小皇帝该如何批阅。
小皇帝学了。
小皇帝哭了。
小皇帝抱着时鹤书的腰,泪眼汪汪:“督公不能不走吗?”
时鹤书笑的温柔又残忍:“陛下,不能。”
小皇帝这下是真的没忍住,泪崩了。
他一边擦着忍不住滚落的泪珠,一边哽咽地拽着时鹤书的衣摆:“督、督公……可是朕、朕做不好怎么办……”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安抚性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无事,陛下大胆去做就是了。实在做不好再递信给臣,臣会帮陛下的。”
小皇帝圈着时鹤书的脖子,在时鹤书的颈窝蹭来蹭去:“真的吗……”
时鹤书轻拍着小皇帝的背:“真的。”
时鹤书的话于小皇帝而言,真的是一言九鼎。
小皇帝相信,他的督公不会欺骗他的。
绝对不会。
于是,在将政务搞的乱七八糟,让不少朝臣第一次由衷地怀念起那位“大奸宦”时鹤书,并联名上奏要求小皇帝请其回来时,小皇帝毫不犹豫地向时鹤书发去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件。
在不长也不短的三张信纸中,小皇帝哭诉了两张半——甚至被他泪珠打湿的墨花还留在信纸上。
“……”
看完信的时鹤书沉默了许久许久,终是头痛地闭上了眼。
真是……
小皇帝到底是将政务处理成了什么样子,能让那群厌他入骨的朝臣联名上书?
时鹤书抬手,按住了开始跳痛的额角。
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默了良久,终于平复心情,再度睁开眼的时鹤书注视着信纸上那过分熟悉的字迹,垂眼思索着是否要提前回京的时间。
政务混乱不是小事,若是因着这些导致朝廷不稳……得不偿失。
忆起自己来边境本想做的事,时鹤书终是抚过信纸,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罢了。
……
苍穹笼罩着每一寸土地,翱翔于天的苍鹰展翅,自大宁飞向北俾。
同一时刻。
北俾,南边镇,军营内。
一片狼藉的军营还未彻底恢复原状,当下只搬走了满地的尸体。
今日凌晨,那群中原人再度奇袭,且后备大军。他们再度死伤惨重。
短短不足七日,在中原人那里吃了两次瘪的北俾士兵们士气大减,一时竟有些溃兵的颓靡之相。
“殿下!这可不行啊!”
西底掳急的团团转:“若是这样下去,我们岂不是要、要——”
西底掳想说出一个汉人的成语,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不攻自破。”
熟知汉人文化的四王子邬弥术轻轻看他一眼,收回目光:“西底掳,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吗。”
西底掳不自觉问到:“做什么。”
邬弥术轻笑一声,环视一圈,在西底掳迷茫的目光下快步跑到了演武台旁,翻了上去:“儿郎们!”
他高举起手中长弓,吸引了那群暮气沉沉的北俾士兵们的目光。
“我知道大家很痛苦,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可那并非是你们的错!我知道大家在为同伴的逝去而悲伤,我知道大家在怀疑为何会被那群中原人突袭入营!但我们伟大的胜利女神额苏木永远不会厌弃她的臣民。”
“王庭会照顾你们的妻儿父母,我们北俾儿郎从不畏死!我们更没有输!”
“儿郎们!”
一只苍鹰在日空之上徘徊,邬弥术自身后抽出长箭,搭弓射向了那只展翅的鹰。
一声悲鸣,苍鹰猛地落下,狠狠砸在了人群中。
“儿郎们!”
邬弥术笑的意气风发:“中原人就是这只鹰,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能将它射下苍天。”
下首的北俾人定定的注视着那只鹰,一言不发。
但邬弥术并未觉得有任何冷场,正相反,他感受到了军营中涌动的暗流。
“所以,儿郎们。”
明亮的蓝眸浮上暗光,邬弥术勾着唇角。
“去做你们惯于做的事吧。”
“去让我们的额苏木女神,见证她的孩子是多么的英勇!”
……
北俾的回击是在第二日的凌晨。
浅眠中的时鹤书被唢呐声与战鼓声唤醒,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自营帐外传来。
“快!走水了!”
吵闹的声音此起彼伏,通过只言片语分析出情况的时鹤书沉默地坐在床榻之上,微垂着首。
披散的长发落满了榻,也半遮半掩了那张精雕玉琢的面容,苍白的面庞藏在发丝之下,更衬得肤白若雪,苍白若纸。烟灰色的眸子注视着骨节分明的双手,殷红的唇轻轻抿起。
烧粮仓后……围城吗?
五指微微用力,抓住了柔软的床垫。
眼睫如蝶翼般轻颤着,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北俾要做什么的时鹤书松开了身下的床垫,轻轻吐出一口气。
罢了。
他能想到的事,将军们自然也能想到。
何必去受那些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