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俾亡了。
北俾王被杀, 四王子战死,其余王室尽数被俘。
北俾彻底亡了。
覆灭北俾的战报八百里加急传至京城,朝臣近乎迫不及待的开始商讨献俘事宜。小皇帝更是激动的几夜未睡, 甚至想要偷溜出宫将这个好消息带给他的督公。
“大宁胜了!大宁真的胜了!”
街头巷尾,贩夫走卒,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他们都将此视作荣耀, 近乎举国欢庆。就连一向不入凡尘的庙宇,都向幼帝递去了恭贺的话语。
烟花炮竹染红了白雪,只是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下, 督主府却依旧是冷清的。
白雪皑皑覆盖了督主府内的每一寸土地, 挂着零星枯叶的树枝在风中轻晃。行走在督主府内的侍女太监有序,却都透露着无法言说的沉沉郁气。
这是时督主昏迷的第二个月。
虽已活过了太医的死亡判决, 但时督主依旧没有醒来, 甚至没有任何醒来的征兆。
每一个侍女太监的心中都是恐慌的,他们恐惧时督主真的逝去,更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慌乱。
若是时督主死了……
他们还有未来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而逃离北境庆功宴而来的景云自窗口轻巧落地, 大步迈向时鹤书的床榻。
这是覆灭北俾的第三天。
三天, 处理完北俾王室战俘,确保北俾再无复国可能的景云终于来到了督主府。
心是激昂的,景云期待着自己曾无数次梦到的场景,期待着醒来的时鹤书。
只是——
注视着垂落的白色床幔,不妙的预感骤然袭来。
跳的有些过分急促的心脏渐渐落回了胸腔。薄唇紧紧抿起,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蜷了蜷,景云放轻脚步,缓步走向榻边。
“……九千岁?”
大手轻轻撩起床幔, 月华冷冷撒入床榻。依旧沉沉睡着的人静静躺在榻上,好似童话中需要亲吻才能被唤醒的公主。
“……”
这一幕足够祥和, 也足够美。
但景云的指尖却猛地刺入掌心。他紧绷着身子,注视着时鹤书。
……他的九千岁,依旧没有醒来。
榻上的人面色苍白,双唇却泛着健康的粉色。似是成熟的樱桃,诱人采撷。
景云的目光落在那精雕玉琢的面庞上,又自那纤长的眼睫一路向下。目光划过挺翘的鼻梁,划过粉润的红唇,最后落到白皙的脖颈之上。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景云终于控制着不住颤抖的指尖,轻轻摸上了时鹤书的颈侧。
咚,咚,咚。
平稳的脉搏在指尖跳动,感受着恢复如常,摸不出半分虚弱的脉搏,景云的指尖又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怎么回事。”
北俾已然覆灭,时鹤书的身体也是前所未有的康健,为何还会昏迷不醒?
红血丝在不知不觉间爬满了眼白,浓黑色的眸子轻轻颤动。
暖意自他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涌入时鹤书的身体,苍白的面庞浮上红晕,景云垂着眼,低声重复着系统那简短的回答。
“等?”
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在良久的沉默后,景云闭了闭眼。
“所以,他一定会醒的,对吗。”
系统的声音懒懒响起,它似乎并不在意时鹤书此时的昏迷,又似乎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等……
薄唇紧紧抿起,落在身侧的手蜷起又松开。
系统没有告诉他时鹤书何时会醒来,景云也没有问。
只要时鹤书能够醒来,他就不在乎时间。
不过是等而已。
景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
建元八年的一月转瞬即逝。
而自那日后,本该随大军归京的人,便日日都伴着他的九千岁。
冬去春来。
今年的春天来的极早,不过二月中旬,京城的枯树便冒出了绿芽。
景云折下一支青绿的柳枝,轻轻放到了时鹤书的枕边。
“九千岁,春天了。”
轻缓的声音响起,浓黑色的眸子落在精致的面庞上。
榻上人依旧在沉眠。
而在将柳枝放下后,景云只静静注视了时鹤书片刻,便端来银盆,开始为时鹤书擦拭身体。
柔软的帕子落到柔软的肌肤上,苍白的皮肉脆弱,纵使是并不严重的揉搓,也被搓出了三分诱人的血色。
像是将要盛放的桃花。
从锦被下捞出来,半依靠在景云怀中的人衣衫半散。中衣下的肌肤若隐若现,两颗粉樱随着擦拭而微微凸起,将衣物顶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此时春光无限,但怀中人的神情却依旧圣洁。
他像是不谙世事的仙子,自月宫而来,却又向月宫而去,让这具留在凡间的□□陷入了无边长眠。
精致小巧的下巴被男人的大掌托在手中,景云轻轻抚起时鹤书的下巴,小心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肤。
随着第七只软帕落到脸颊,苍白的面颊也浮出了三分血色。
而在那只帕子扫过长睫,擦过眼下时,怀中人隐匿在锦被间的指尖忽然颤了颤。
指尖的颤动微不可查,但几乎是在发生颤动的一瞬,景云的目光便移了过去。
“……”
注视着那只隐匿在锦被间的手,托着柔若无骨身体的景云轻轻开口:“……九千岁?”
略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怀中人并未给予他回应。景云沉默地放下帕子,剥出锦被中隐匿着的手。
……这只手,方才动了一下吗?
大手试探性地轻轻包住小手,怀中人却再未有任何动作。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终于,日落西山。红日将最后的余晖洒向人间。
轻声为时鹤书讲着军中趣事,朝中要闻的景云抬眼看了看日光。
该离开了。
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景云抬手抚过时鹤书的脸颊。一个轻吻落到眉心,怀中人被轻轻放到了榻上。仔细梳理过的长发散在身后,景云理好被子,又抚了抚时鹤书的脸颊。
柔软的皮肉冰冷,仿若冷玉,令人爱不释手。
“晚安,九千岁。”
指尖依依不舍地划过脸颊,高大的男人轻声拜别。
“明日见。”
……
那是二月十六。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是建元八年春日里极普通的一天。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景云转过身的那一刻,时鹤书的眼睫却开始了不住的颤抖。
如蝴蝶振翅般,剧烈的,不住的颤抖。
……
时鹤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看到了先帝,也看到了景云。
那真的是一个很长的梦。
他似乎在梦中再次经历了一遍自己的人生。也似乎在某个存在的帮助下,看着过去的自己,再次成长为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雪原,宫闱,督主府……交替在他的梦中出现。那似乎是一场好梦,又似乎钩织着噩梦。
但,混乱无序的梦境打散了他的记忆。
至于在最后,那个根本看不清脸的存在的咬牙切齿——
抱歉,时鹤书根本没听清,也没听懂那所谓的天道在说什么。
他只听到了三个字。
“你赢了。”
他赢了。
沉重的身体随着话音落下而骤然一轻,突兀的光亮渐渐出现在视线里。
羽睫疯狂颤动着,时鹤书睁开了眼。
梦醒了。
……
那是二月十七,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
红日依旧从东边升起,明月依旧从西边落下。
融化的冰雪化为河流,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而在悄无声息间,梧桐树的枯枝上冒出了绿芽,鸟雀叽叽喳喳地飞回了京城,落满了竹林。
只是,督主府却依旧是死气沉沉的。
宫女太监们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像是没有生命的机器。
拎着食盒的景云走到时鹤书的卧房外,抬眼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终是推开了面前紧闭的门。
沉重的木门发出嘎吱声响,景云如习惯般开口:“打扰了,九千岁。”
屋内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
但景云也不失落,他只拎着食盒,垂着眼,缓步迈过了屏风。
“九千岁,今日的天气很好,很适合出门……”
食盒落到桌上,景云背对着床榻,一边拿出食物,一边缓声对时鹤书讲着今日的见闻。
“……那些鸟儿也都飞回京城了,属下昨夜替九千岁喂了些粟米。只是那些鸟儿吃了属下的粮,也不亲近属下,它们满心都想着九千岁。”
“若不是属下将窗子关的严,恐怕那些鸟儿都会闯进来将九千岁围住……”
说到这里,景云没忍住轻笑了笑。
长发,穿裙子,有让民生变好的‘魔法’,还有很多动物喜欢。
他的九千岁可真是公主。
这样想着,景云端着米粥转过身,却不料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灰眸。
“嗯?”
那双烟灰色眸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嵌在巴掌大小的脸上,此时正轻轻弯起。垂落身后的长发随着主人动作而晃动,时鹤书微微偏头,浅笑着看向景云:“然后呢?”
然后——
声音卡在了喉间,浓黑色的眸子在瞬间睁大,手中瓷碗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九千,岁?”
努力挤出的字磕磕绊绊,注视着时鹤书,景云恍惚间觉得自己闯入了一场格外真实的美梦。
而时鹤书轻笑了笑。
“是我。”
他向景云伸出手,而景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柔软,温冷。
这是怀中的身体。
几乎是在靠近时鹤书的一瞬间,景云便将身前人猛地拥入怀抱。他几乎要将时鹤书揉碎,融入骨血,永远不再分离。
情绪总是后知后觉翻涌而上的。
感受着怀中人的心跳,汲取着怀中人身上不散的药香,景云忽然觉得心脏好酸,似是浸泡到了什么腐蚀性的液体中。温热的水珠无声划过怀中人的颈窝,景云紧紧圈着时鹤书的腰。
“……”
这个怀抱炙热,而再度被男人拉到腿上坐着的时鹤书低笑一声,抬手轻抚了抚身前毛绒绒的脑袋。
“晨安,景云。”
轻柔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长久的沉默后,景云抬起头。
无视酸涩的眼眶,他努力牵起唇角,露出一个不那么苦涩的笑。
“晨安,九千岁。”
手臂揽着怀中人纤细的腰,景云凑上前,轻轻衔住了那片粉润的唇。
“……我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