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先生把他带到了西西里。狐群簇拥着他们, 像是一条悬浮在空中的冥河,明明看起来很慢,却在不知不觉中跨越了半个意大利。
季言秋没有去探究果戈里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又有没有偷偷跟在他们后面。狐狸柔软的皮毛包围着他, 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也带来了海浪一般扑面而来的睡意。
蒲先生很心疼地拍了拍他的头:“睡吧,等你一觉睡醒我们就到西西里岛了。”
青年人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却还是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长辈的袖子, 声音小到像是在说梦话:“那些士兵……”
“狐狸们会帮忙收殓的,它们很擅长这些工作。”蒲先生也放轻了声音, 不动声色地施加了一点异能的作用, “安心睡吧。”
季言秋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终于闭上了眼睛。
狐狸们的飞行水平很高, 直到季言秋被敲门声叫醒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到了西西里岛的酒店里,窗外的阳光很柔和, 正是日出时分。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街道看了一会后,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伴随而来的还有陌生但轻柔的呼唤声:“言秋?你起床了吗?”
季言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拖长了声音回复:“请稍等一下——”
床边放着一对毛绒拖鞋, 被做成了白色小羊羔的造型, 不仅鞋面上有一对小巧的棕色尖角, 后脚跟上甚至还有一条圆滚滚的羊尾巴。季言秋承认自己在看到这双过分可爱的拖鞋时大脑宕机了一瞬, 没办法,他实在想象不出来气质优雅的蒲先生买下这双拖鞋的样子。
他郑重地套上这双充满长辈关怀之情的拖鞋,快步走到房间门口拉开了门。门后,他之前没见过的大使手中提着明显刚打包回来的牛角包, 被烤得焦蒸酥脆的面包中间夹着淡奶油和切块香蕉。
见他状态不错,大使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都更浓郁了些。
“抱歉吵醒你了。蒲先生有事要忙,就让我先把面包送过来……他说你没有倒时差,最好不要睡这么久,而且一定要马上吃点东西。”
说完,她把手中的盒子放到了玄关侧手边的小平台上,还有一杯玻璃罐装的鲜牛奶。
“虽然这边天气热,但也不能贪凉。这瓶奶是热过的,你要是觉得太烫了就放凉了喝。”
季言秋看了一眼放了牛角包的盒子,发现下面还有一小杯焦糖布丁,连同他想吃点甜食的念头都顾全了。要不是知道蒲先生没法读心,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趁他睡偷偷看了他脑子里的想法。
送走这位他拿不准喊阿姐还是阿姨的大使之后,季言秋在口袋里摸了摸,不出所料地摸到了一点显示未接通话高达37条的手机。
他叹了口气,头一回感觉手机丢了也不错。
季言秋看了一遍通话记录,打算接顺序打回去。所以,他第一个拨打的是他在华国住处里的座机。等待接通的嘟嘟声还没响起多久,电话那头便传来了少年轻快的声音。
“父亲,终于等到你打电话过来了。再不打过来,我们家里的地板估计被人来回走出个洞呢。”
背景声有些嘈杂,显然,果戈里那边不只有他和费奥多尔,还有不少于三个的其他人。还没季言秋开口,话筒里便传来一阵杂音,像是有人直接把电话从果戈里的手上拿走了。
“父亲。”抢走了话简所有权的费奥多尔语气很是柔软,里头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忧,“我很担心你。”
“现在你不用担心我了。我什么事也没有,费佳。”季言秋面带笑容,说出了一句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谎言。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真的吗?”
“真的。”季言秋拿起装着牛角包的盒子,在碰到那瓶热牛奶时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他一边故作平静地回答,一边看着自己的手,眼睫垂下。
……指尖,还是冰的。
他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地用手帕包起了牛奶瓶,把它也一起拿到了窗边的小桌子上。季言秋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无疑就是在受到较大的冲击之后造成的感官滞后,让几个小时前雨滴和尸体的寒冷一同缠绕在他的指尖。不是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就会好了。
他开始拆牛角包的包装,电话那头又换了一个人来。梁煐的语速很快,甚至在无意识中带了几分上海口音。
“小秋,要我去接你吗?蒲应该还要在西西里留一会。”
“不用了,Eileen姐。我在西西里等蒲先生处理好事情再一起走吧。”
梁焕在那头啧了一声:“那要好长一段时间呢……他的狐狸们把意大利政府给吓坏了。”
蒲先生使出来的可不是单纯追踪,而是“全面搜查”。叼着狐火灯笼的狐狸密密麻麻地自西向东跑过,如同冥府要在人间现身,用幽绿色的火组成了阴森而诡谲的大网,扫过了意大利的每一寸土地。守夜的黑手党成员看见满山遍野的鬼火飘过,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不过,意大利政府也没有胆子真的追究什么,毕竟人家有正当理由,而且狐狸们看起来吓人,却也没真的造成什么伤害。估计就是把人叫过去客套几句,然后委婉问询能不能以后提前通知他们一句就作罢。
季言秋回忆了一下昨晚的场景,也不是不能理解意大利政府。任谁大半夜看到自己的城市被数不尽的狐狸淹没时都会害怕的,而且它们嘴里还都叼着冒绿光的灯笼。
“真不用我去接?或者说你也可以自己开门回来。”
“唔……再说吧。”季言秋打开牛奶盖子,抿了一口,脑海中浮现出一道人影,“我想见个老朋友再走。”
“老朋友?也好,和朋友们聊聊天可以放松心情。要是你想的话,你也可以给QIN或者我打电话,我们随时都接的。”
季言秋听出了长辈话语里那点小心翼翼,颇为无奈地说道:“Eileen姐,你不用这么担心我,我还没那么脆弱。”
他还不至于看过战争现场的血腥和残酷之后就一夜之间患上PTSD,他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无法出手而感到沮丧,以及……更加厌恶战争了而已。
季言秋侧头看向窗外,西西里岛是意大利“最后的乐土”,这里的人们还可以放心地踏上街道,支起摊位,不用担心下一秒天空上便落下炮弹与劝降传单。但他们的表情依旧是灰暗的,失去了以往挂在脸上的笑容。
墙壁上被自发贴上了标语,季言秋将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一句输入了翻译程序,翻译后的句子很快跳了出来——
【我们期盼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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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整整持续了一个早餐的电话,季言秋看着布丁犹豫了半晌,决定还是留到中午再吃。
牛角包已经够甜了,再加上南欧特产的超甜布丁,季言秋会有点忧心自己的牙齿。
北部山谷中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在的西西里造成任何风浪,人们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按照原有的生活轨迹向前,没有人知道昨夜在离他们数万公里之外的地方,有同胞已经陷入了永恒的安眠,而唯一一个为他们收尸的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战争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让人忘记了死亡的轻重,把本应被人记住的名字埋在了更多灰白色的数字里。
热牛奶安抚了过久没有进食的胃,季言秋靠在窗边凝视着窗外,莫名感到了一般烦躁。
他不应该只是待在这个房间里……但,他又要去做什么?
那双深棕色的眼瞳中闪过一抹茫然,楼下恰到好处地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季言秋看过去,一辆灰色的商务车驶进了酒店的地下停车场。虽然看不清里面的乘客,但直觉告诉他车子里的应该是蒲先生。果不其然,三分钟过后,蒲先生来到了他的门前。这位长辈并没有敲门,而是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便要离开,脚还没迈出一步,面前的门就自己打开了,他本以为不会在意门口的后辈正站在玄关处看着他。
“啊……小秋。”蒲先生尴尬地把脚收了回来,“你是要出门吗?”
季言秋无言地摇了摇头,看向了门前的小纸盒,里头放着一块巧克力味的布朗尼,没有店铺标识,应该是从西西里的政府大楼带回来的。
蒲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颇有一种没话找话的感觉,解释道:“但丁说吃点甜食能让人心情好一点,并且向我推荐了茶水间里的布朗尼,听说很多人都对它赞不绝口……你喜欢巧克力吗?”
听着长辈到了后半截又有些小心翼翼起来的话,季言秋无奈地说道:“我对甜食口味都不挑的,谢谢您的礼物。”
鸦青色的狐狸眼担忧地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是想从青年人与往常一样的表情里分析出什么来。
“不用谢——小秋,你想和我聊聊吗?”
季言秋早就预料到了这场谈话,于是自然地将门打得更开。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好蒲先生您主动找了过来。”
季言秋转身往房间里走,在看到自己原先定下的聊天地点——临窗那张小桌上还没有收好的托盘和玻璃瓶时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自己因为走神而忘记了什么,有些窘迫。
“啊,桌子好像忘收了……”
“没关系,反正我们只是在沙发上谈。”蒲先生并没有介意小辈的小小疏漏,倒不如说季言秋终于表现出了一点属于年轻人的特性让他心情好了不少。
大半夜被急报叫醒的西西里政府面对着愤怒的大狐狸时半分不敢怠慢,直接为他们提供了黄金地段的酒店房间,这也为谈话提供了便利,毕竟有小客厅总比没有要好。他们在沙发上坐下,不是面对面,而是并排,比起正式的谈话,更像是某个清晨临时开展的漫无目的闲聊。
只不过比起天气、午餐和旅行地点,他们对话的话题要沉重得多。蒲先生看着地上的织花地毯,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就是睡太久了,起来的时候有点头晕。”
他从华国到这里之前已经睡了七个小时,结果来了西西里又睡了七个小时……再睡下去,季言秋都得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只猫。
本意上是好心才用异能来让季言秋入睡的蒲先生目光游离了一瞬,摸了摸鼻尖:“嗯——有做梦吗?”
季言秋只当作听不出这过于明显的转移话题,摇了摇头:“没有……我以为我会的。”
他在说后半句话时声音放轻了许多,就像是在叹息。
“一夜无梦是件好事。”蒲先生的语气温和,“不过,如果还是晕的话可以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或许,你想见见朋友吗?意大利离英国不远。”
季言秋面对长辈们过分贴心的关怀,满心无奈:“蒲先生,你们真的不需要这么对我,我认为我还是有正常人的抗压能力的。”
他直接将过度关怀这件事点出来让蒲先生有些惊讶,但很快,这位他第一个认识的长辈便叹了一口气。
“小秋,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你总是会因为一些本不该你承担的悲剧而感到负罪感。你的善心太过突出,让你在无形之间忘却了人也是会有私心的。”
他就像是在赎罪,采用这种方式来自我宽恕,那怕那些苦难并非是他的过错。季言秋会因为“我本应该可以”这个假设而陷入愧疚,而这种习惯甚至他本人都不曾察觉。
善良的孩子总会遭受比常人更多的磨难,蒲必须要承认,善良与责任感是万分美好的品质,可这些品质也会带来同等的痛苦。
“他们的死亡是战争带来的,就算是你阻止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蒲先生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些,“而战争是许许多多的因素造就的,不是一个人可以终结的,你明白吗?”
“不要因为不因你而起的死亡愧疚,那只会让你徒增痛苦。”
蒲先生看到那双深棕色的眼瞳中泛起了波澜,里面闪过了复杂到难以分辨的情绪,过了许久才重新归于平静。
“我明白了。”东方人的手指轻拨着袖子上的袖扣,“我会试着去调整自己……不过在这之前,我确实该去和朋友见一面。”
蒲先生的眉眼舒展开来,看上去很欣慰:“好,要我为你准备机票吗?还是你用异能 过去?”
“不,他不在伦敦。”
口袋里的金属人偶依旧沉甸甸的,彰显着它的存在感。季言秋隔着口袋碰了碰它,看向窗外,若有所指。
“也许他就在这里的不远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