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吗?”东方人的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但很快便被他掩盖过去,眉眼弯弯地夸赞,“真是个好名字呀。”
季言秋大学时的选修课中有一门是关于各国诗人的,也因此, 虽然他对和国文学了解不深, 但对这个名字也不算陌生。
他记得文豪野犬的主要剧情发生在和国……那么,中原中也是主要人物之一的可能性很大。这么一说, 世界规则拒绝他开启审判庭把特异点从这孩子身上剥离出来, 是在害怕“崩人设”吗?
脑子里的思路早就飞到了天边,但季言秋的表面依旧是温和友善的样子。中原中也听着他的夸赞, 莫名感到了几分不自在, 磕磕巴巴地回复:“是,是吗?我也挺喜欢我的名字的。”
虽然他在一分钟前才想起来自己叫什么, 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名字一定非常珍贵。
是谁为他取的这个名字呢?男孩下意识抬手按了按心口, 发觉那里有一块随着记忆的消失而空了下去。于是, 他跟随本心,带着些许期待开了口。
“你是我的家人吗?”
望着那双蕴含着孩童纯真期盼的眼睛, 季言秋无声叹息,不太忍心地摇了摇头。
“不是, 我只是……嗯, 一个你以后可能会认识的人。”
这句话说的有点绕, 但主要思想已经足够清晰地传达出来。中原中也失落地垂下了头, 闷闷地“嗯”了一声,又怀着最后的期盼追问:“那你认识我的家人吗?”
季言秋迟疑起来,沉吟了许久,才谨慎地开口:“这取决于你。”
中原中也茫然地回复了一遍:“取决于我?”
季言秋点了点头:“对, 取决于你的选择——有关于[那个人]到底可不可以被称为你的家人。”
中原中也更茫然了,低着头,似乎是费力地理解着这段话。而成功把人绕晕、也快把自己也绕晕了的季言秋趁男孩不注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点惆怅。
在魏尔伦和维克多.雨果一通加密对话达成了某种协议后,他们终于得以知晓魏尔伦之所以背叛的原因——中原中也是截取了黑之十二号代码、融合特异点后出现的魏尔伦的“弟弟”。作为普通人的“中原中也”在特异点的影响之下与特异点中的自主意识融合后,现在的中原中也诞生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魏尔伦确实可以算是这孩子的兄长——无论是从基因还是伦理角度。
波德莱尔先生还说,这孩子的亲人已经在意外中离世了……先不管到底是真的意外还是灭口,魏尔伦应该都是中原中也仅存的“亲人”了。
可想到魏尔伦牵扯到的那一堆麻烦事,他又不由得心生了几分担忧。而知情人士们也纷纷表示直接告诉中原中也这段亲缘关系不太好——尤其是大仲马,十分尖锐地指出他们不能在一张白纸自主染色前就刻字,尤其是家人这种对一个人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于是,他们最终选择将一切交给了时间。
让这孩子再长大一些再做出选择吧,现在,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操心……甚至关乎到中也在这几天之后还有没有这个“薛定谔的哥”。
过了好一会,中原中也把自己的思绪从一团乱麻里抽出来,扯了扯同样走了神的东方人的衣摆。
“那,把我从黑暗抱出来的人又是谁?”
他的话音刚落,东方人就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嗯?把你抱出来的人?”
中原中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又想了想,补充道:“我只记得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一团巨大的、红色的球躺在我旁边。然后有一天,一双手把我从很黑的地方里抱了出来……很温暖,比被子还要温暖。”
这倒是季言秋没预料到的。他一边在脑海中试图将这段描述与现实对上号,一边问道:“你还能想起什么吗?在那双手抱你之前?”
中原中也努力地在空茫茫的记忆里要乱:“唔……好像,还有一条银色的东西把那团红色绑了起来,然后又有一道飞过来缠住了我,拉了我一把……之后,我就到那双手里了。”
银色长条……应该是他的言灵。但,那双手又会是谁的?还没等季言秋开始推理,他的袖子便又被人扯了扯。中原中也仰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条银色的东西是你吗?”
东方人微微睁大眼睛,本来还想着要找个借口推辞,但脑子转了好几圈也没编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只好无奈地用反问代替了直白的回答:“你是怎么知道的?”
“气息。”中原中也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下,努力构思着自己的话,“你的气息和银色很像——明明看上去很冷,但其实是温暖的,还有点轻飘飘,别人要费好大劲才能抓住。”
“……这样啊。”季言秋沉默了半晌,表情由茫然转为惊讶,最后定格在了些许释然,抬手揉了揉男孩的头。
“中也很擅长分析一个人,这是个好本领呢。”
中原中也歪了歪脑袋,不太能肯定东方人是否真的是带着欣喜说出的这句夸赞,但还是忍不住开心,控制着自己的笑容弧度,接着问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一开始说你不认识我?”
季言秋愣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想起自己说过什么,迟疑道:“可我说的意思应该是[你不认识我]才对。”
中原中也眉头微微皱起,并不认可大人进行文字游戏的行为:这不是一样的吗?”
季言秋哭笑不得:“是不一样的……算了,就当我之前说过的话作废好了。”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季言秋,在接下来的这几天里会和你一起生活。”
东方人的笑容收起了些,显得有些严肃,扶住了男孩的肩膀。
“接下来的话你要认真记住——无论听到了什么声音,在这段时间里都不要离开这间屋子,好吗?”
中原中也怔怔地点了点头,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了窗外。半掩的窗户后方,春天的巴黎正在散发着勃勃生机。没有人知道,那片娇艳的春景之下,正在涌动着动荡前夕的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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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言秋是个很好的人。
在与对方相处了仅仅半天之后,中原中也就打算将这个结论刻在自己的大脑内,然后每一次对上那双漂亮的深棕色眼瞳就想起来。
温和的东方人满足所有孩子对长辈的幻想:强调规矩但并不严厉,善解人意,有足够的耐心去一点点引导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教导他时的方式有趣生动,就连饭都做得很好吃!
没有人会讨厌这样的一个人,中原中也当然也不行。他心安理得地顺从了自己的内心,征得对方同意后便亲切地把称呼从“季先生”到“季言秋”,最后变成了“言秋”。
此时,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着一本儿童绘本,里头的文字部分除了他看不懂的法语之外还有不算陌生的和国语——这是季言秋下午时特地为他加上的译文,方便他对照着学习法语。
按季言秋告诉他的话,中原中也知道了自己现在正在一个名为法国的国家,而且以后可能要在这里生活很久。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反而为法语的难学程度感到相当苦恼。
先不论那些奇怪的字母,再说那好像怎么也没有尽头的词汇……年仅七岁,即将八岁的中原中也此时的心情与许多外语系大学生的心情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顺带一提,在听到他对法语字母的吐槽过后,季言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还是留下了一句:“和国的片假名不也是一样的吗?”
对于初学者来说,片假名和一堆乱码没有区别。
将思绪移回现在,中原中也把手里的书放下,扒着沙发靠背朝着厨房的方向看去,不出所料看到了一道不紧不慢的身影。东方人在做饭时的模样很是赏心悦目,不像在烹饪,更像是指挥着一支独属于他的乐团。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季言秋侧过身,深棕色的眼睛像甜滋滋的焦糖。
“怎么了 ?饿了吗?再稍等一会喔。”
中原中也赶紧澄清:“没有,言秋你慢慢来就好了!我只是突然想看一眼!”
“说实话也没有关系的,和长辈说话时可以不用隐瞒。”季言秋缝插针地教导道,在看到男孩乖巧地点头后才满意地伸出手指,指了指碗柜的方向。
“去把餐具拿出来吧——今天要多拿一套。”
中原中也瞬间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消息,按下自己蠢蠢欲动想要发问的心,跳下沙发来到橱柜前,控制着餐具飞到了餐桌上,又细致地按顺序摆好。
他能够控制物品移动的事也是季言秋告诉他的。东方人那时的语气相当平淡,就像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七岁小孩都能操控重力让盘子飞起来。这也导致了对世界的认知还处于空白阶段的中原中也同样平淡地接受了自己有特异能力这件事。
饭桌后方的窗户没有关严,街道上的声音透过窗缝传了进来。公寓北面就是一条繁华的步行街,中原中也习以为常地走过去想要关上窗户,刚走到窗台前,和早晨与下午都不同的吵闹声就传入了他的耳中,让他不由得愣了愣。
那些争吵当然都用的是法语,中原中也听不懂,但光听语气也知道外面的人是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穿插着高昂或愤满的短语,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中原中也一边努力让自己把那些不好但相当洗脑的词语忘掉,一边垫起脚尖来看向了窗外:街道上果然在吵架,不过不是有谁和谁发生了矛盾,更像是……所有人都在吵?
车辆的速度被降到最低,喇叭声层层叠叠、此起彼伏,但没有一个司机下来指责路人。而报纸则在人群中传递着,时不时被谁失手落到地上,融入到更多散落的报纸之中。有谁正在挥舞着自己的手臂,脸因为长时间大声说话而泛着缺氧的红,讲到激动处时还跳上了路边的长椅,就像是在演讲一般面对着众人。
这幅场景很混乱,但又在乱中带着杂志画报一般的冲击力——类似的构图他今天中午才在某本杂志上看到过。就在他准备将窗子推得更开,好让自己听得更加清楚时,玄关处就传来了门铃声。
“中也,帮忙去开开门好吗?”厨房里传来了东方人的呼唤,中原中也把注意力从窗户外收回,回应了一句后就小跑着来到了玄关。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季言秋之外的人……他指的是面对面的交流,而不是站在窗户旁从上往下看着别人的头顶。这个认识让他不由得感到了几分兴奋,带着些许雀跃打开了门。
伴随着“咔”的一声,门被缓缓打开。站在走廊上的绅士向他行了一礼,那优雅的做派莫名让中原中也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压力。
“多谢你帮我开门,可爱的小先生。”法国人的和国语很流畅,听不出任何口音,只不过语调还保留着法兰□□特的韵味,“愿你今天的心情都好。”
中原中也放在身侧的手揪住了自己的衣摆,虽然不知所措,但还是姑且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做出了欢迎的手势。
“请进吧。”男孩动作标准地做出那个手势之后就默默退到了玄关上面,没忘了提醒对方鞋柜的位置,“鞋柜是上面那个柜子,有点难找。”
“是的,我知道。”客人轻车熟路地从位置奇特的鞋柜里拿出了一次性拖鞋,中原中也偷偷瞥了一眼,发现他拿的是里头最贵的一双。
男孩的心里升起一丝疑惑,不太确定自己理解的“客人”这个词语是不是正确的。
一般的客人会那么熟悉别人的家吗?要知道这个鞋柜的位置就连言秋都觉得很奇怪,特地和他提醒过好几遍。
但无论如何,冒冒然就问陌生人问题是很失礼的事。很懂礼貌的中原中也便把心里的疑惑暂且压了下来,开启了客人来访后的最后一个流程:
“言秋!我已经把客人接进来了!”
东方人从厨房里头探出半个身子来,在看到玄关处的人影时顿时弯起了眉眼,很是热情地朝男人挥了挥手。
“雨果,我还在想你怎么还没有来呢。”
男人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我现在可是非常忙碌啊,忙到脚不沾地的那种。”
季言秋当然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不由得发出了怜悯的叹息:“等到下一步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忙了——快过来坐吧,还有一道菜要做,你能帮我教中也认新的词吗?”
现成的法国人在这里,不用白不用。要知道季言秋自己的法语其实也没多好。
维克多.雨果当然不会有意见,照顾到不能让孩子产生“对方是被迫教自己的”负罪感,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中原中也自从听到那个名字时就开始走神,游魂一般跟在维克多.雨果的身后走到了客厅,又靠着肌肉记忆在沙发上坐下,直到维克多.雨果开始翻他没看完的绘本时都还没回过神来。
维克多.雨果……这个几个音节他很熟悉,因为就在刚刚才听到过。
在他隔着窗户听到的、街道上行人的讨论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这几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