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战神广场, 正对着埃菲尔铁塔的位置,被临时搭建起的高台周围已经被群众所填满。四月的天气十分适合观光,但显而易见的是,今天这数量庞大的人群并非是为了野餐或游玩而来。
政府为了彰显出自己的气度与坦然, 特地派遣了一支警卫队来维持现场秩序, 其中或许还掺杂了几个异能者。季言秋在人群中朝那边扫了一眼,认出了里头有维克多.雨果本人的秘书。
经历长达七日的烘托, 民众对于“维克多.雨果”这个名字的关注度已经上升到顶峰。扛着各式摄影设备的记者占据了台下的最佳位置, 虎视眈眈地凝视着上台的通道,等待着拍摄下第一手资料。
在等待之中, 一种无言的躁动在广场上传播开来, 就连路过的游客都忍不住驻立在边缘位置,观望着这一头的情况。
季言秋也难免被这种情绪感染, 忍不住用母语喃喃道:“这阵仗可真是吓人。”
“是吗?应该比不上停战会议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如幽灵般从身边传来,季言秋被吓了一跳, 全身肌肉下意识紧绷, 直到扭过头去看清那道声音的来源后才松了口气。
“安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久未见的安妮.勃朗特穿着一身干练的西装,头发梳成政府里常见的低盘发, 银丝边的平光眼镜很好得中和掉了过于年轻的年龄所带来的“不可信任感”,沉稳的气质比在钟塔侍从时还要突出。
她对上东方人那双漂亮的深棕色眼瞳, 含笑回道:“我来见证历史, 能搅动整个法国政局的事件可不多见——对了, 谢谢你送的新年礼物, 我很喜欢。”
由于大过年还要和政敌厮杀太过影响心情,季言秋没有像先前两次节日那样送安妮.勃朗特升职加速包,而是认真挑选了一块宝石原石送了过去。上个月,去参加晚宴的狄更斯告诉他安妮.勃朗特用那块宝石做了一整套首饰, 并且经常使用,明显爱不释手。
“你能喜欢就好。”东方人的眼睛在笑起来时像是柔和的弯月,“不过我是真的不知道下次该送你什么了。”
毕竟安妮.勃朗特爬到这个高度,所要对付的人已经不是季言秋一个华国人可以探查的了,不然容易被扣上干涉他国内政的帽子。
“要我说,按照你前几份礼物的价值,接下来十年的圣诞节礼物就算你只给我寄餐巾纸都是我赚了。”安妮.勃朗特开了个玩笑,目光缓缓地落到了季言秋身上法国风格过于明显的穿搭上。
季言秋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也跟着看了眼自己的衬衫,疑惑道:“怎么了吗?我的衣服有什么不对的?”
安妮.勃朗特慢吞吞地挪开了视线:“唔,也没有,就是不太习惯你穿法国人的衣服……王尔德没有为你搭配常服吗?我一直觉得他乐衷于把你从头到脚都被他的设计裹满。”
季言秋因为这过分肉麻的话而打了个恶寒:“奥斯卡确实喜欢帮我搭配衣服,但这么说是不是太夸张了?”
而且王尔德也只是给出穿搭建议而已!
安妮.勃朗特掩唇笑了两声:“我都说是那是我认为的。不过,你这身衣服是自己搭的吗?”
“不是。波德莱尔送来的衣服都是成套的,我就这么穿了。”一向对自己身上穿什么没有意见的季言秋如此说道。
安妮.勃朗特很小声地咋舌:“啧,法国佬。”
难怕东方人身上这套法国新贵的风格这么重,原来是波德莱尔搭的。
季言秋没听清:“嗯?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安妮.勃朗特一点也不心虚地摇了摇头,随即朝着高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成功揭过了这道小插曲,“你看,雨果是不是要准备上台了?”
季言秋顿时望了过去——被警卫队困得密不透风的台阶上果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维克多.雨果今天没有戴礼帽,西装外套自然地搭在手臂上,看上去很有亲和感。此时,他正在放松地与身旁的警卫聊着天,被他搭话的警卫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这幅打扮……还真是用心啊。”安妮.勃朗特笑眯眯地在一旁讲解,周围的所有人在异能的作用下无意识地将这一片空了出来,让他们免受拥挤之苦,也自然避免了对话被人听见。
“穿着西装,但没打领带,也没有礼帽,天然就会给人一种亲和感。把容易显得严肃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向外无声说明自己很放松,对自己要宣讲的内容很自信。然后是眼睛,你没发现他今天特地把眼睛瞪圆了一点吗?”
这点季言秋还真没看出来,凝神观察了一阵后由衷发出了感慨:“你们这群搞政治的可真可怕。”
居然就连眼型这种微小的条件都考虑到了……
“利用细节来增强可信度是政府官员的必修课。”安妮.勃朗特朝他眨了眨眼睛,“要不要来打个赌?就赌这场演讲会不会顺利完成——顺带一提,我的选择是【不会】。”
季言秋愣了愣,脑中的所有线索在短短一秒钟内串到了一起,构造出了维克多.雨果所说的“下一步计划。”
演讲途中被刺杀的戏码?不算新鲜,但胜在好用,只要操作得当,就是一场完美的政治炒作。
想通了一切之后,季言秋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这场毫无悬念的赌局:“抱歉,不喜欢打赌。”
安妮.勃朗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确定不是已经猜到了结果?”
季言秋无辜地摊了摊手:“你都替我把理由说出来了,那我也不用多嘴了吧?”
安妮.勃朗特无奈地摇摇头,将注意力放回了正在入场的维克多.雨果身上。季言秋也顺势看了过去,只不过心中还留着一丝疑惑——作为超越者的维克多.雨果被人刺杀?法国政府会相信吗?
演讲被刺的戏码只有在演讲人受伤后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可是……又有谁拥有足以刺杀维克多.雨果的能力,还不会被法国政府怀疑动因?
在他走神之时,维克多.雨果已经在警卫的簇拥下走上了高台。刷着红漆的演讲台正正好到他的腰腹位置,将整个上半身露出来。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骚动,而闪光灯也从四面八方亮起来,若晴天落雷,让人怀疑如果此时站在台上的是自己,会不会直接闭上双眼。
很明显,维克多.雨果先生精心设计的搭配起了效果,法国人们十分认可这种随和感。他直面着似乎永不停歇的闪光灯,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
“各位民众、记者、政府的同僚们,我的名字是维克多.雨果。”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待着广场安静下来后才接着说道,“相信大家对我都不算陌生,因为我像条疯狗一样在报纸上狂吠。”
众人都了然地笑了起来:维克多.雨果引用了反对者所责骂他时的句子,让这场演讲的开头染上了几分黑色幽默。
维克多.雨果耐心地等待场内再次安静下来,右手随意地握着麦:“很遗憾要让那些批评者们失望了,我今天要站到胜利广场,站在埃菲尔铁塔、站在上千名民众面前开始他们口中的狂吠了。希望他们可以听见。”
场内响起一阵掌声,维克多.雨果做了个“终止”的动作,达到了惊人的效果。
他波澜不惊地把麦凑近了些:“不过,我也并不责怪他们。倒不如说,我接受一切批评,只要那是正确的。当然了,我并不是说我的批评者们说的一定是正确的,因为里头的大部分人都被无声地蒙蔽上了双眼。”
他双手撑着台子,认真地环顾一周,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我知道,其实今天站在台下的诸位也是这样的,仅仅是看到了人潮、看到了我接连不断的抨击,就前来看个热闹。请你们在接下来的演讲中暂时放下对我的个人偏见,认真的听一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借我的嘴、我的舌,把那些想要呐喊的话说出来,传到所有人的耳中。”
一种难言的寂静开始疯狂地蔓延,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凝视着高台之上的男人,等待着他说出下一句话。
衣袖被人轻轻扯动,季言秋回过头,安妮.勃朗特伸出一根手指放于唇前,用气音说道:“来了。”
这个简短的词语刚传到他的耳中,大脑尚未反应过来其中蕴含的意义,一声枪响就猛然响起。东方人的瞳孔紧缩,快速将头转了回去,却只看到红黑色的光裹挟着子弹径直穿过了维克多.雨果的胸腔!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过突然,就连随时等候着冲上舞台的警卫都不由得愣神了一瞬。台上的男人皱起眉头,身体摇晃着向前倾倒,狼狈地用手肘撑住了自己的上半身,与演讲台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有危险!警惕!”距离高台最近的警卫最先反应过来,高声喊出了这句话后便开始朝高台上爬。人群顿时如同一滴热油被甩入了水中沸腾起来,所有人都慌乱的朝后方涌去,时不时掺杂着几声惊慌失措的叫喊。
季言秋尚未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就看见原先站在自己身边的安妮.勃朗特存在感逐渐降低,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慌张的朝着少女方才站立的方向伸手,却只听到了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就被涌来的人流所淹没。
“言秋,医院见。”
……
在尖叫声、警笛声与脚步声中,站在前排的记者支起手肘,努力在人潮中稳住自己的身体,用取景框对准了演讲台上的男人。
高台之上,领口微微敞开的法国男人胸前被鲜红的血液浸染出一朵刺眼的花。警卫匆匆爬上高台,而下方模糊不清的人群则成为了最好的前景。
而中央位置,这场演出的主角用手肘将自己撑起,目光倔强地注视着前方。
在被人迎面推了一把后,记者下意识按下了快门。照片中的警卫还保持着向上爬的姿势,像极了朝受难的圣人奋力爬去的信徒。
——二十一世纪初第一张会被载入史册的新闻照片就此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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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先生,就是这间。”
巴黎,隶属于政府名下的医院里,东方人手中是慰问用的花束,对着前方带路的医护人员点了点头。
“好,麻烦你了,我会在规定时间内出来的。”
听到他这句话,医护人员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真挚:“多谢您的配合。”
其实,有权到这间医院里头看病的人又有几个是需要履行这些条条框框的呢?都是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从来不需要过问他们。季言秋能这么说已经足够让她欣慰了。
等医护人员转身离去之后,季言秋瞥了一眼挂在门牌旁的姓名,嘴角礼貌性的笑容弧度一点一点降了下去,几乎是冷着一张脸按下了把手,稍稍用力,推门而入。
病房里,刚从抢救室里被推出来的维克多.雨果半躺半坐着看窗外的景色,听到开门的动静时笑呵呵地朝这边投来了视线,一点也不惊讶来者的身份。
“言秋,我就知道你会第一个来看我。”
季言秋沉着一张脸将手里的花束重重摆在桌上,从墙角里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双手环胸,一开口就是一句来势汹汹的质问:“你知道那枚子弹只差五厘米就能直接击中你的心脏了吗?”
维克多.雨果无辜的眨了眨眼睛,说出来的话却没那么无辜:“知道。”
季言秋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知道你还——算了。”
他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稍微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
在出现意外的当场,他先是因为措手不及而愣神片刻,后来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才想起了那枚子弹上的端倪:黑红色的光芒……是魏尔伦的异能。而最先反应过来的警卫也是维克多.雨果本人的秘书。
所以说,哪怕被击中的是这么险之又险的地方,维克多.雨果也有把握保证自己不会出事。毕竟在重力的操控之下,子弹的飞行轨迹不会受到一点干扰。
“我早该猜到的——那天你和魏尔伦达成了什么协议。”季言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坐在病床上的人身上的目光里略带担忧,“整个法国也就只有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伤到你还不会被法国政府怀疑。”
魏尔伦严格来说并不隶属于巴黎公社,而更像是一把政府好用的“刀”,平日里与巴黎公社的成员并不相熟,除了众所周知已经叛逆离家出走的兰波。因此,哪怕政府后来调查发现暗杀者是魏尔伦,他们也不会怀疑这是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码,而是会将疑心转移到其它党派身上……尤其是主战派。
维克多.雨果很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那你也不需要打胸腔的位置吧?”季言秋眉头微微皱起,看着他隐藏在病号服之下缠满了绷带的身体,“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你完全可以让魏尔伦瞄准腹部或者肩膀。”
要知道,虽然没有命中心脏,但仅仅是击中肺部就有够麻烦的了。
维克多.雨果摇了摇头,语气很坚决:“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完全相信魏尔伦是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
偏离五厘米还情有可原,任务成功率几乎为100%的人造神明执行暗杀任务时会将子弹送入目标的肩膀或者腰腹那就太荒诞了。
这个道理季言秋也明白,因此又是叹了一口气。
“你有留下线索吗?”
让政府发现暗杀者的身份也是政治炒作中的一环。
“放心吧,那枚子弹是特制的,政府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不然光靠魏尔伦的异能附加,哪能把我伤的这么重?”维克多.雨果在说这话时手已经闲不下来的摸上了那束放在床头的花,兴致勃勃地说道,“你给这束花上保鲜效果了吗?”
季言秋无奈地看着他:“当然做了……未免我的心脏受到更多刺激,你要不先把下一步计划告诉我,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暗杀已经将舆论推向了最高潮,也同样开启了党争的白热化阶段。但光是将矛盾转移是不够的,巴黎公社还需要一个契机,让自己在这场混乱之中得到利益。
维克多.雨果与他对视,刚要开口,门把手就再次被人按动。
——“下一步是断掉法国政府和异能情报局的联系,让他们不得不选择与巴黎公社谈判。”
病房门被推开,红发少女迎着两人的注视走了进来,温和一笑,对着维克多.雨果伸出了手。
“合作愉快,雨果先生。你的演讲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