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 天上的乌云逐渐散开,雨滴也渐渐变小,最后已然化成了丝丝细雨,落到人的身上时仿佛被温柔的丝线缠住, 甚至有些温暖。
一只漆黑的雨燕拍打着翅膀落在军用帐篷之前, 只是一眨眼便化作了身形瘦削的成年男性,掀起帐篷前端的帘布走了进去。
帐篷里头有些昏暗, 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放在桌面上的老式电提灯。季言秋走进去时多看了一眼那堪称从博物馆里刚找出来的东西, 背在身后的手于半空中划动,写下了一句隔音防打扰的言灵。
言灵生效, 现在这个帐篷里头所有的声音都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季言秋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帘布, 确定外头的人没法看见帐篷里头的人影之后才走向了坐在桌边的苦修士。
但丁并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摆弄着桌上的挂件,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时淡淡地开口说道:“终于来了?”
“演出已经结束了,我当然要来。”季言秋非常不见外的拉开桌子另一侧的椅子坐下, 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 若有所思地看着但丁手中的挂件,“这是卡洛.科洛迪的东西。”
他的这句话并非是疑问句, 而是肯定的陈述句。但丁微微颔首,将手中的东西推到了季言秋的面前:“保险用的, 如果有人来搅局的话我会直接启动木偶。我记得你也有一个。”
季言秋愣了一下, 稍加思索才想起那个一直被他贴身携带的金属人偶挂件, 恍然大悟道:“原来那挂件是这么用的……”
他还以为是一个信物, 又或者是可以远程传递信息的道具,结果却是一次性异能用品吗?
他刚要将这枚挂件推回去,但丁就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动作:“你收着吧,这场演出已经结束了, 不会再有人搅局。”
“那你给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就经常遇到麻烦事了吗?”季言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将那枚挂件收了起来,与先前没用上的金属人偶一起放在内侧的口袋里。
但丁听到他的后半截话倒是笑了一声,哪怕眼睛被粗麻布所遮挡着,季言秋也依旧能感受到他带着笑意的眼神落到了自己身上。
“难道你不经常遇到吗?”
季言秋试图找一些例子来反驳,但在记忆里头搜刮了半圈之后,也只能悻悻地认下了这句话:“好吧,麻烦事确实很喜欢赖上我。”
闲谈时间正式结束,接下来就是不太让人愉快的工作话题。季言秋瞥了一眼后方城市的方向,那里的反战演奏队伍已经撤离了。意大利军队里头的异能者心照不宣的为他们打了掩护,配合上维也纳政府原先就不太积极的抓捕态度,现在他们应当都已经毫发无损的返回了自己的家中,除了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湿之外,一点损失都没有。
但丁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哪怕东方人所看的那个窗口窗帘并没有被拉开。他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本次计划圆满成功,接下来你的打算又是什么?”
“接下来?”季言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还能有什么打算呢?你们都能猜出来不是吗?无疑就是按部就班的往下走。只要第一步成功迈出去了,后面的道路就好走多了。”
但丁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先前的反战游行运动都没有收获到切切实实的成果,方式也没有这一次那样撼动人心。只要报纸如实的报道了这一次事件,无论是添油加醋也好,还是遮遮掩掩也好,都能为接下来的运动起一个好头。
“从明天开始,要加大对舆论的控制力度。尤其是巴黎和伦敦的报社,一定要看紧了,这两个的政府最喜欢在新闻报道上动手脚。”季言秋简单的将任务交代了一下,随即顿了顿,也把自己接下来的行动给说了一遍,“至于我,《和平之春》将会在下一期的文学杂志之中正式进入到第六章节的内容,与此同时,一到五章的整合单行本也是时候该出版了。”
但丁原先还只是平淡的点了点头,但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你要开签售会?”
季言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笑了笑:“虽说我不至于成为他们的思想领导,但影响力应该也是蛮大的……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在公共场合露面会带来更大的反响,尤其是在伦敦。”
“露面?恐怕不只是单纯的和他们见个面吧。”但丁冷静分析道,“你还想做什么?自导自演一出暗杀的戏码,还是安排签售会上闯进来极端战争狂热分子?”
“不,我当然不打算这么做,那只会让我、让【季言秋】这个名字被推上风口浪尖。”东方人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语气和缓,“我的身份本来就足够敏感,不能再突出下去了。”
哪怕他在表面上表现的再无辜,从他顶着这张明显属于华国人的脸出现在欧洲那一刻起,就注定着会有无数双眼睛将目光死死的凝聚在他的身上,试图挖掘出那么一点蛛丝马迹,来让身处远东的古国也陷入这场泥潭之中。
再说了,在签售会上遭遇暗杀这一出戏码实在是太过老套,而且在普通群众不知道他超越者身份的前提之下,他一个没有特殊身份的作家只是出版了一本在战争时期相当常见的反战文学却招致了暗杀……就算刚开始时还因为这件事而义愤填膺,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慢慢的回过神来了。
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所推测出来的东西,而不是打着官腔把真相直接呈现在他们面前。如果让他们发现了暗杀只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很难说会不会招致反扑。
所以说,他们需要一出让主人公没那么起眼、事情也没那么尖锐的戏码,让这场浪潮再往前进一点。
“你说,在签售会的前一天忽然紧急撤回所有通知,并且使用着公关一贯的话语遮遮掩掩的说签售会因为不可抗力而取消,而正巧有人在小报上提供线索,说看到了政府官员出入出版社的身影……能不能将这个话题渗透到每个市民的茶余饭后闲谈之中?”
要知道,探讨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可是所有人最喜欢的饭间娱乐活动。
但丁被粗麻布所遮住的眼睛中闪过一抹惊讶的光,很快便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是我想的太过复杂了些,这确实是个好计谋。”
“到时候就得你们多配合配合了。”季言秋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时候也不早了,我还得去通知其他人——海因里希.海涅那边由你来负责,可以吗?”
“自然可以。”但丁没有分毫迟疑的答应下来,只不过目光在东方人手上,那块镶嵌着蓝宝石的手表上停顿了一下,开口问道,“这是……”
季言秋注意到了他目光的落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表,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忽然变得柔和不少。
“恋人赠送的礼物。真是可惜,我这些日子里明明去了这么多趟伦敦,却没能和他见上一面。”
但丁的语气似乎也和缓了不少:“很快了,再过一些日子你就能去见他了。”
“是啊,如果我们的速度足够快的话,或许今年他还能和我一起过生日。”季言秋将手腕上的表重新藏在自己的衣袖下端,朝着但丁挥了挥手,变回了一只小巧的雨燕,结束了这场鲜为人知的谈话。
但丁将帐篷的帘布掀起,目送着那只雨燕消失在天边,过了许久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雨已经渐渐停了,月亮也要逐渐退至地平线之下。今夜原本是个适合入睡的夜晚,可但丁知道,许多人都和他一样未曾入眠。
从维也纳的废墟上传来的乐曲停止了,但维也纳的音乐将在今天之后再次在他们的街头被人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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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人就是这么一种生物:喜欢猜疑,并且对自己绞尽脑汁所思考出来的“真相”坚信不移,甚至试图去向周围人传播自己的猜测,直到周围的人都相信自己的理论为止。
等到出版社刊登在伦敦早报上有关于《和平之春》签售会因为不可抗力取消的消息通过乔治.奥威尔动用的手段开始在街头巷尾传播起来时,莎士比亚也恰到好处地将提前准备好的照片刊登到了晚报之上。
两者一结合,英格兰人原先就相当出色的阴谋论天赋更是大放光彩,仅仅是用了一个晚上,各种各样的猜测便已经传到了几乎每一个伦敦市民的耳中。再过了一个早上的时间,伦敦周围的城市也收到了这些消息。
这无疑在反战游行队伍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帕列斯.莱芬耿尔对于伦敦人的意义是完全无法被取代的。他已经在英国政府铺天盖地的报道里逐渐被塑造成了所有伦敦市民心中不可辜负也不可贬低的救世之星,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英雄史诗之中最典型的英雄形象。而与之相比,不顾群众的反对毅然决然加入战争为他们生活带来负担的政府简直就是第一嫌疑人。
战争本身就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苦楚:无论是到了战场上之后就了无音讯的亲人与朋友,还是越来越高的物价以及街道上每一个人那张灰暗的脸,都构成了每次午夜惊醒时无法忘怀的噩梦。《和平之春》是将他们内心的苦楚剖出来放在所有人面前的哭诉,是具象化的痛苦与绝望,对于战时的所有人来说,看着那些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的士兵,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的影子。
说是这些文字带有极强煽动性也好,还是说带着十足的反战色彩也好……能在看这本书时痛快的哭上一场就已经足够了。
季言秋如愿以偿的用这本书掀起了一场浪潮,而这场浪潮最终也在他的指挥之下狠狠地砸向了开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让他们感到焦头烂额、无能狂怒,可甚至不敢下达对这本书的封禁命令。
在消息被放出来的第三天,伦敦的每一处广场上忽然都出现了一群白鸽。它们在放鸽人的哨声之中高高地飞向天空,飞过大本钟的塔顶,飞过伦敦眼,飞过白金汉宫。明明身上没有任何色彩,但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了一面名为和平的旗帜在天空中划过。
涌动的浪潮以维也纳为中心,逐渐扩散开来。到了后面,那些没有参与战争的国家也出现了白鸽的影子——他们并没有切身体会过战争的苦楚,可他们听到了同为人类的哭泣与哀鸣。前线焦灼的战况不断消耗着已经所剩无几的物资储备,国内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不断冒出的反战游行活动更是不断的向政府施加压力。等到《和平之春》发行到第七章时,每一个参战国都心照不宣地召开了一场万分紧急的内部会议。
而与此同时,东方人坐在巴黎圣母院的顶端,与维克多.雨果一同写下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
“儒勒.凡尔纳先生和莎士比亚先生已经准备好了吗?”季言秋用橄榄枝与白鸽的图案所组成的火漆印章封好一张新的信封,用漂亮的花体字写下了收信地址与收信人——【英国伦敦,白金汉宫最顶层的起居室,伊丽莎白女王收】。
“随时可以将岛升起。”维克多.雨果用与季言秋笔下的字迹一模一样的字体写下【英国伦敦,白金汉宫第五层的书房】这个地址,收信人依旧是英国女王。
“那就好。”季言秋笑了笑,随即忽然想到了什么,略显担忧地问道,“法国不会有人猜到那是凡尔纳先生的异能吗?”
“这 你倒是不用担心,那毕竟是他压箱底的底牌,在他提起来之前连我都不知道。”维克多.雨果将手上的信件放到已完成的一边,哪怕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看到那些毫无例外收信人都是伊丽莎白女王的信封时还是忍不住顿了一下,发出了感慨。
“真没想到你会选择以这种方式。”法国人侧过头去,眼中闪烁着颇为复杂的光芒,“你这一生还真是和英国紧密相连,不是吗?”
“这只是权衡利弊下的最优解。”季言秋很平静的回复他,“让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出面都不是好选择,而正好英国女王还欠着我一个要求。”
那枚随时可以进入白金汉宫面见女王的勋章还放在他的口袋里。他本以为这枚勋章只能当做纪念品,没想到竟然真的有用上的那一天。
东方人眼睫轻颤着垂下,投下的阴影遮盖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抬手碰了碰自己放着什么东西的大衣内袋,说不清是带着什么情绪:“不过我猜,在这次事件之后,我和英国之间的缘分应该就彻底断干净了吧。”
“哪会呢?你那帮朋友还有你的恋人不都是英国人?”维克多.雨果已经结束了手头上的工作,用手撑着脸颊饶有兴致地开始与老友的学生、自己目前的同谋闲谈起来。
“这不一样,那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而我说的要更加宏观一点。”
季言秋看向下方与伦敦的风格对比鲜明的巴黎,感慨道:“或许当初我来到的是巴黎,和我有奇妙缘分的国家就是法国了。”
“天呐,这个假设听上去对波德莱尔的头发很友好。毕竟如果有一个像你这么省心的同僚,他加班的时长起码能缩短一半。”
“因为工作量分给了我一半是吗?那还是算了吧。”
季言秋笑出声来,将那些写好的信件放到自己身前,没有使用无声发动异能的方式,而是非常认真地张开了嘴。
“【这些信件会出现在信封上的收件地址】。”
言灵发动成功,信件消失在了原地。维克多.雨果目睹了全程,忽然开口问道:“如果英国女王没有回信该怎么办?”
“那我就一直写,写到她有答复为止。”季言秋云淡风轻地说出了相当有威慑力的话语,“而只要她有答复,我相信就不会是拒绝。”
维克多.雨果忍不住咋舌,终于认可了眼前看起来温和的东方青年确实继承了QIN的一贯作风:“你们师门还真是一脉相承的狠。”
季言秋笑而不语,只是从台阶上站起,来到了塔顶平台的边缘。今日是难得的晴朗,蔚蓝的天空中流淌着薄薄的云,时不时迎面吹来一缕清风。在下一缕风到达身边时,季言秋若有所感的抬起手,接住了一张由流光化做的信件——
【亲爱的季先生:
我已经收到了您的信件,现诚邀您来白金汉宫与我一叙。
你的朋友,
伊丽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