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一切都如同大仲马推测的一样——在欧洲情报局宣布拒绝承认法国的成员国身份之后,政府里头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党与党之间的争斗不断,外头民众的舆论愈演愈烈,阴谋论与悲观主义齐飞, 在报纸上吵来吵去, 然后吸引来更多的参与者。
而失去了欧洲情报局内部的异能者资源之后,高高在上的政客们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虽然他们并不想承认, 但现在法国可以调动的异能力量也就只有巴黎公社。
于是, 这帮行将就木的政客只得捏着鼻子取消了针对异能者的草案,并且故作亲切的邀请维克多.雨果参与接下来的决策会议——有关于巴黎公社从今往后的规章制度已经异能者管束政策。但还没等他们戴着虚假的面具来到医院里, 就得到维克多.雨果已经自行出院的消息。
这只能说明一点……有某一派已经悄无声息的比他们先走了一步。
新的一轮拉扯与争论又在当天举行的内阁会议中爆发, 但这一切都和维克多.雨果以外的大部分巴黎公社成员没什么关系:他们现在正在忙着养孩子。
由于异能的存在并没有被公之于众,异能者在幼年时期处于趋利避害的本能都会隐藏起来。等到巴黎公社的人事部挖掘出他们时, 最小也是少年。
“上一次我看到这么小的孩子进入到这座城堡里,还是小仲马来找他父亲。”福楼拜在看到休息室里腼腆坐着的男孩时发出了感慨。
而当年板着一张脸的小孩现在已经变成了依旧板着脸的少年, 脱离了可供长辈们逗乐的年纪。每次有谁用童年时代话术来逗他, 就会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静静盯着对方,让这帮以逗小孩为生活调剂品的异能者失望了很久。
“不, 这孩子可比小仲马有意思多了……真不知道大仲马那家伙是怎么教出一个小古板来的。”莫泊桑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场对话,凑到红发男孩的跟前, 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头摸出一把糖来。
“这是我的见面礼, 是意大利那边的特产, 很好吃的。”从年纪上来看还可以被划分为少年范畴的法国人十分俏皮地冲男孩眨眨眼睛, 手里头彩色包装的糖纸在灯光之下折射出漂亮的色彩。
刚刚被人就育儿教育方面进行了隐形嘲讽的大仲马顿时凉飕飕地说道:“见面礼就是几颗糖果?居伊,我们应该没有克扣你的工资吧?”
莫泊桑打了个寒战,非常嫌弃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怎么不记得我们亲密到你可以直接称呼我教名的地步?正常一点。”
他们这一番插科打诨让本就有些不知所措的中原中也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望着那些伸到自己面前来的糖果,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坐在一旁的东方人。
季言秋接收到了小孩的求助信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再度确认了离开之前一定要好好叮嘱兰波和波德莱尔如果没时间照顾中也的话可以把人送到他那里去,而不是交给这帮令人不省心的同僚。
要知道这个年纪正好是小孩子三观塑形的重要时期呢……可不能被长辈们的不良示范给影响了。
季言秋一点也不想在几年之后看见一个典型嘴毒傲娇法国人形象的中也——一点也不想!
“行了,消停一点,好好打招呼。”波德莱尔锐利的目光一扫,方才还在拌嘴的两人顿时安静了。在处理好问题源泉之后,波德莱尔看向男孩,表情柔和了不少,“拿吧。”
中原中也这才点点头,把莫泊桑手里的糖果都接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五彩斑斓的糖纸,轻轻地拨弄做成不规则状的水果糖,让它们在自己的掌心滚动。
孩童眼中对世界的好奇是纯粹的,这副透净澄澈的样子让平日里多处理外交事务的莫泊桑有些感慨:“早知道我就多带点糖回来了。”
“光知道带糖,也不带点贵的回来?”大仲马笑骂了他一句。
“我总不能在人家会议楼里头像只蝗虫一样把茶歇点心全打包走吧?要是意大利以为法国破产了怎么办?”莫泊桑往后退了两步,走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悄悄的推了一把像门神一样站在门口屹立不动的法国青年,在对方皱着眉头瞪他时朝他挤眉弄眼。
“去啊,和你未来的弟弟打声招呼。”
站在周围的人也都朝这边投来了目光,受到注目礼的兰波抿了抿嘴唇,低声反驳道:“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
“你是指昨天下午那一次?那算什么打招呼,只能说是互相见了一面。”莫泊桑不满地在他的背后又推了一下,这一次用的点力道,让法国青年整个人往前了两步,从角落里头走了出来。
季言秋听到那边的动静,也将目光投了过去,向兰波扯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兰波,你不是之前还说想见见他吗?”
这是东方人朝他递 过来的台阶,兰波刚想倔强的说自己没有说过这种话,就对上了一双蓝宝石般澄澈的眼睛,顿时又将自己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慢吞吞地走到了沙发前,正对着男孩蹲了下来,视线与他刚刚好持平。
“你好,中也。”兰波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我是阿蒂尔.兰波,也会是你今后的……监护人之一。”
中原中也还记得这张脸,也记得这个曾经出现在东方人口中的名字。只不过昨天的见面实在太过匆忙,对方也只是过来露了个面,并没有像今天这样与他对话。
“你好,兰波哥哥。”中原中也将手搭了上去,感觉手底下的皮肤有点冷,不由得在心底将对方的形象和波德莱尔画上了约等于号。
不过,还是有一点差别的……
中原中也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对方身上的气息,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忽然弥漫上心头,让他在面对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时竟然也难得大胆起来,问道:“我可以叫你阿蒂尔吗?”
肉眼可见的,兰波的眼中闪过一抹慌张,明显是没有想到男孩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过了半晌,他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从喉咙里面发出的一声含糊不清的气音:“唔。”
中原中也无师自通的从法国人有些傲娇的回答中解析到了其中的真正意思,很是高兴的换上了新的称呼:“阿蒂尔。”
这次兰波的反应终于清晰了些——他把脸朝旁边侧了过去,“嗯”了一声,姑且算是回应。
季言秋看着这一幕,眼里的笑意快要满溢出来。
他就好像是看到了两只正在小心翼翼贴近对方的小动物,大的那只还在犹豫,小的那一只就率先出击,和不知所措的大猫贴贴在了一起。
真好啊……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中原中也,一定会成为一个不缺爱的小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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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七日,法国内阁第三次内部会议召开当天,正在与稿纸和钢笔搏斗的季言秋突然收到了维克多.雨果的消息:【有时间来帮个忙吗?】
季言秋迷茫地回复:【你不是要准备今天的会议?提醒你一下,还有三个小时就要正式入场了。】
而且,他来帮什么忙?帮忙坐在会议室外面,充当一个威慑作用好让法国政府赶紧低头是吗?
维克多.雨果很快就发来了新的邮件,一打开就是个眨眼睛的颜表情。
【会议不着急,我心里有数。至于这个忙到底是什么,你坐四楼西边走廊最尽头的那个电梯下到负三楼就知道了。】
四楼西边走廊最尽头的电梯?季言秋在心里头默念了一遍这个地名,一边从书桌前站起,一边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四楼的构造图。
那里好像确实有个电梯,不过使用率非常低,还被很多文员吐槽过为什么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设立电梯来着……
进到电梯里,季言秋依言按一下负三楼的标志,在等待电梯下降的过程中再度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今天份的邮件。
王尔德雷打不动的还是每天一封问好信,再加上几句撒娇让他早点回去的话。季言秋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熟练地打下了安抚爱人的话语,点击发送之后又打开了狄更斯发来的邮件。
对方的邮件相当简洁:【今晚几点?】
季言秋想了一下,敲下了回复:【大概会是十点,麻烦你了。】
他不是走正规渠道入境的,如果乘坐飞机回去的话还要折腾好一会,就干脆让狄更斯来载一程了,不过好在的是狄更斯并没有对友人的请求产生反感。
那头回了个【收到】的颜表情。确定好回去的事宜,季言秋将手机熄屏放回口袋,抬头时电梯上的数字正好来到了“-3”。
叮。伴随着清脆的一声铃声,电梯稳稳停下,厢门向两侧打开,露出了后方苍白而阴冷的走廊。季言秋刚要迈出去的脚步一顿,微微皱起眉头,根据两边墙壁上紧闭的铁门,姑且猜到了这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地下三层是什么用处——巴黎公社的内部监狱。
维克多.雨果把他喊到巴黎公社的内部监狱来做什么?难不成还能指望他帮忙审问?
在他踏出电梯的那一刻,空电梯再度发出铃声,缓缓地合上厢门。季言秋在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走廊上看了两圈,眉头皱得更紧了。
喊人来帮忙却不告知具体地点是坏习惯,维克多.雨果真该改一改这个恶习。
就在他决定先沿着走廊往前面走一走时,位于走廊拐角处的铁门却忽然被人打开,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巴尔扎克出现在门的后面,朝他招呼道:“季先生,在这里。”
东方人脚步一顿,快速掉转方向来到了巴尔扎克身前,是礼貌性地向他问了声好,紧接着就越过男人的肩头看向了房间内部的景象。
巴黎公社的内部监狱在时代的变迁之下也脱离了传统观念中阴暗湿冷的地牢,纯白的房间里头就只有地板上带有几缕色彩,用于满足被囚禁者的心理需求。除了靠墙的角落有一张狭窄的单人床,另一侧有用毛玻璃隔开的卫生间之外,空荡荡的,别无他物。
至于被关在这间牢房里的人是谁,已经相当明了了——穿着纯色衬衣衬裤的魏尔伦坐在那张单人床上,腿上是一张被写得密密麻麻的白纸,似乎正在仔细阅读着。而他的对面,维克多.雨果姿势慵懒的倚靠在墙上,看见东方人走进来之后向他挥了挥手。
“这是要我帮什么忙?”季言秋多看了两眼人造神明,没看出这几天的监禁生活对他有产生什么影响。
维克多.雨果站直身子,向前走了几步,用眼神示意巴尔扎克过来,随即从怀里掏出了另一张白纸交到了对方手上。做完这一套流畅的动作之后,他才解答了东方人的问题:“来找你帮忙做个见证——有关于巴黎公社和魏尔伦的协议。”
说完,他顿了一下,转向了魏尔伦的方向:“魏尔伦,你读完了吗?”
人造神明将头抬起来,微微颔首,语气很是平淡:“我已经读完了。”
“那就开始吧。”维克多.雨果对他这过分平淡的反应没有任何意见,示意巴尔扎克开始。
法国人走到房间侧方,很是仔细地展开了手中的那张纸。
“魏尔伦,请你来到房间中央,站到雨果的对面。”
魏尔伦沉默地站起,与雨果相对而立。
“然后是季先生,请您站在他们两个中间偏后方的位置,您只要想象一下影视作品里头的见证人一般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季言秋依言照做。
等到这起契约签订的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之后,维克多.雨果抬起手,与魏尔伦的手交叠在一起。巴尔扎克清了清嗓子,念出了契约的第一条:
“保罗.魏尔伦,您是否承诺无条件接受巴黎公社对你的判决结果——自四月十七日起永远监禁于斯洛普林岛,并且未经巴黎公社全体成员同意,永不擅自离开?”
季言秋的眼睛微微睁大,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魏尔伦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承诺。”
斯洛普林岛是法国西部海域上的一座小岛,曾经被用于天气检测站,不过自半世纪前就已经彻底荒废,连走私船都不会经过那里。所以,那是不折不扣的孤岛。
终身监禁……听起来很重,但考虑到魏尔伦谋杀搭档未遂与直接的背叛行径,也算是正常范畴。
在他愣神之时,第二条契约条例已经被念了出来:“你是否承诺将来从不伤害巴黎公社的任何一位成员,并且在巴黎遭受攻击时自愿参与保卫行动?”
“我承诺。”魏尔伦同样干脆利落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接下来的几条都是常见的内容,大多都是对魏尔伦的行为进行了限制,并且规定了对方的义务。在念到最后一条时,巴尔扎克的语速明显慢了半拍,就像是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保罗.魏尔伦,你是否承诺。”他顿了一下,“……在中原中也十五岁之前不向对方暗示自己的身份,并且在违反规定后自愿被阿蒂尔.兰波无害化处理?”
人造神明愣了愣,随即忽然笑了起来,坚定的、果断地说出了答案。
“我承诺。”
“那好。”巴尔扎克将手中的契约书化为点点碎光,“契约成立。”
金色的锁链自交握的两人的袖口中蔓延而出,将两双手紧紧捆绑在一起,直到沉入双方的皮肤之中不见踪迹,只有站在这里的四人知道:
——这个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契约之一已经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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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质问过我自己,为何会接受这一切?
小小的孩童在灵魂深处告诉我,因为我生来所听到的、所看到的就是如此,也就在寻常和谎言里闭上了眼睛,封住了嘴巴,在别人的手的推力之下向前走,一步又一步,茫然的、盲目的。
那块空白的墓碑是一把钥匙——我看到它的那一刻既是在悲哀,也是在恐惧。
无名之人啊,你的身上有千万个称号,你也曾沐浴在欢呼与荣誉里。政府里的人只要提起战争就会想到你。
那么,你在恐惧什么呢?
——我在恐惧着被抹去【我】。
于是在一个寻常的早晨,我脱下了我的礼服,什么也带不走地走出了那间不属于【我】的房子。
我要变成那把刻石头的刀。
——我要把和我一样无名之人的名字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