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件显示:凌猎,二十八岁,夏榕市白香县人。
“他说他是来打工的,想找个住处。”记展越说越难过:“我们这个房子,是老瓷砖厂建给工人住的,厂子早没了,工人很多也不住这里了,都租出去,这一片都是这么搞的。所以我没觉得小凌有啥,哪知道……哎!”
左邻右里都来了,七嘴八舌。
“他打啥工?就没见他早上七八点出过门!”
“我有次起夜,我们家客厅那帘子没拉,我看见他才回家,那都半夜四点了!”
“他穿的那些衣服也怪,对了,我听说他净和那群跳舞的老太婆一起。”
“肯定是杀了人,跑了!”
屋里打扫得太干净,垃圾全部倒掉,冰箱空空荡荡,确实有点像跑路。但季沉蛟越看越觉得站不住脚。
这个叫凌猎租住在这里,杀了自己的邻居,给他换上自己打腰鼓时的衣服,动机是什么?杀人的手法还那么熟练,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潜伏在这里就等着行动?真有这么专业,还不怕暴露身份,为什么要住小半年才行动?
但无疑,现在凌猎是头号嫌疑人,当务之急是找到他。
记展的合同上有凌猎的联系方式,季沉蛟打过去,却显示已经关机。这就更像畏罪潜逃了。
季沉蛟让技侦追踪这个号码。重案队的技侦叫沈栖,是队里的老幺,网络技术非常了得,为人处世却少根筋,连刑侦支队的队长和副局他都敢呛两句,唯独佩服季沉蛟,是季沉蛟迷弟。
“好的哥,交给我!”沈栖喜滋滋地接过任务。
凌猎暂时下落不明,其他侦查却在紧锣密鼓地推进。斜阳路的住户对凌猎知之甚少,对黄勋同却是人人都能说上一嘴。
黄勋同在这儿住了起码有十年了,起初是租住,后来摆摊、搬货、洗碗攒下些钱,就从户主手里把房子买下来。买得早,加上斜阳路的房子又破,户主急于出手,让黄勋同捡了漏。
要说名声,黄勋同的名声比凌猎更差。早前几年,他还算安分,同时打几份工,白天在工地下苦力,晚上在夜场当保安。但后来大概是攒够钱了,又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栖息之地,他开始游手好闲,还总带按摩女回来。
现在住在他家的邵铃算是他处得最久的。
“他这种人咱见得多了,乡下来的,没爹妈管,也没个扯证的女人,一辈子就这样。”和黄勋同都住在六楼的邻居说:“他家里那些事我也不瞎说,但烦就烦在,他爱喝酒,经常半夜回来,铁门关得哐当响,吵得我们家孩子睡不着!”
另一位邻居说:“他还爱赌呢!说是在麻将馆帮忙看场子,不就是自己爱赌吗?打得还大,有次他欠别人钱,都闹到家里来了,我铁门都不敢开!”
“这人以前不这样,和和气气的,不知道受了啥刺激。”
“更年期?男的也有更年期?”
季沉蛟发现,不少人都提到黄勋同性格和生活作风有个转变期,但又说不出具体时间,反正就是最近几年。
最近几年黄勋同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这我哪知道?”邵铃到了市局后又十分稀奇,跟个观光客似的四处碰碰瞧瞧,还跟女警讨烟抽,得到一瓶旺仔牛奶。
“你们真好玩儿,拿这么好的东西招待我,是不是想贿赂我啊?”邵铃喝了一口,五官皱在一起,像是拼命品尝。
女警是支队的文职警官,有时来重案队帮忙,邵凌给她整得有点不会了——这算什么好东西?她买了一箱放在办公室,想喝就拿一罐,又不贵。
季沉蛟倒是懂邵铃的举动。小时候经历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这种小孩子都爱的罐装牛奶是不可及的奢侈品。
邵铃大约有个贫乏不幸的童年。
“你和黄勋同是怎么认识的?”季沉蛟问:“什么时候?”
邵铃双手握着罐子,在掌心小心地滚了两下,放在桌上,“我给人洗头,他来我们店买服务,就这么认识的。两年前吧?但那时他有别的女人,我和他只是顾客和服务员的关系。他跟我聊天,说他找了一年多人了。”
邵铃所说的洗头,当然不是普通的洗剪吹。
季沉蛟说:“你和他处得还挺久。”
邵铃嘎嘎笑起来,眼中沧桑,“是吧,他说喜欢我,后半辈子要和我一起过。后来他不让我在那上班了,和他住一起。他倒好,给人当了中介。”
季沉蛟问:“拉客?”
邵铃说:“对啊,从中抽点成。哎这位警察妹妹,别这么看着我,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们不是,我们是蚂蚁蟑螂臭虫,想活下去不就得干点脏事儿?我知道我们违法,但黄勋同都死了,无所谓了。”
见邵铃有聊天的兴致,季沉蛟说:“我听你们邻居说,黄勋同以前老实勤劳,房子都是他一点点攒下来的。他怎么变成这样?”
“我也听说了,但那在我跟他好上之前。我问过他,他说娘们儿管这么多干什么。你们可别把他的堕落赖到我身上啊,他是堕落了才遇到我。”
季沉蛟理出时间线,黄勋同是在三年前改变。这案子可能得从三年前查起。
季沉蛟问:“他家里情况你知道多少?”
“几辈子农民,他爹妈早死了,没个亲戚。”邵铃说:“他这人也没什么朋友,喝酒都是一个人喝,我算他一个朋友。他现在死了吧,我才觉得他心里肯定憋着什么事。”
季沉蛟说:“那你这位朋友遇害,你好像没什么触动。”
“嗐!”邵铃又笑起来,“帅哥,你还年轻,我看你是好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吧?你理解不了我们,我和黄勋同就是搭伴儿过个日子,人在的时候好好过,人没了……也就那样。”
季沉蛟回市局后,案发现场的走访由重案队的大哥梁问弦组织进行。梁问弦资历深,但性子温吞,这些年越来越佛,不爱扛大梁,心甘情愿给季沉蛟当副手。
梁问弦查到点东西,有几名居民说,年初看见黄勋同和凌猎发生过争执,具体原因不清楚,当时是晚上十二点左右,黄勋同醉醺醺回家,遇到不知为什么在巷子里游荡的凌猎,黄勋同推了凌猎。后来黄勋同一提到4-2,张口闭口就是“那个小白脸”。
作为积怨导致的激情杀人,这倒是算一个动机,但关键是凶手的作案方式让人联想到熟手,已知的线索都太零散,难以分析真正的动机。
要判断凶手是4-2的住户还是另有其人,一个间接方式是查门锁有没有技术开锁的痕迹。用钥匙开锁和用工具开锁虽然都不会破坏锁,但痕检师是能够发现两者差异的,因为工具开锁会留下钥匙开锁不会留下的少量摩擦。
“是钥匙开的。”席晚说:“但是这双鞋有点问题。”
季沉蛟拿起鞋,“足形不同?”
席晚点头,在电脑上演示建模,“同一个人穿,脚掌造成的凹陷应该一致,但这双鞋有双重凹陷,虽然很轻微,但还是留下了。而且鞋子被略微撑大。你看这些折线痕迹,是塑料鞋套的褶皱留下的。”
季沉蛟说:“有人赤脚套上鞋套,再换上这双鞋,伪装成4-2的住户行凶,事后再把鞋放回去,清理掉走廊、楼梯上他原本的足迹。”
“从鞋来判断是这样。”席晚皱眉,还是想不通,“但凶手一定是用钥匙开的门。凌猎如果没问题,为什么至今联系不上?”
季沉蛟再次联系记展,问他4-2门锁的事。记展说租给凌猎时换了锁,但自己不放心,找凌猎要来一把钥匙,保证不会私自去开门。
“钥匙还在吗?”季沉蛟问。
记展说:“当然在!我收得好好的!”
安巡完成尸体解剖,给季沉蛟送来报告,“和现场判断吻合,黄勋同遇害前曾饮酒,这导致他在回家路上神志不清、反应慢,遇袭时毫无招架之力。还有一点,他右手手臂有严重旧伤,曾在青少年时期骨折过。”
明显的旧伤在确定尸体身份时很有用,但此时死者身份已定,旧伤的作用就不那么大了。
安巡道:“估计是十多岁时打架斗殴导致的。”
季沉蛟通读报告,又来到技侦办公室,沈栖正戴着耳机埋头工作。
“小凌,快看看我这姿势对不对?”强春柳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朝凌猎直挥,“我怎么觉得腿不该这么放呢?”
春光灿烂,庙山公园全是穿红戴绿,恨不得变身彩虹的退休大姐。这几日晚冬的梅花开最后一波,满山桃红,美不胜收。
强春柳在木音上刷到“美帽皇后”的视频,梅花树下美帽缤纷,彩裙飘飘。她又羡慕又酸,组织腰鼓队到庙山团建,清早就来占地盘,还提前通知了凌猎,但凌猎上午在幼儿园做志愿者,下午才姗姗来迟。
拍了一天照,强春柳的妆都花了,汗水直流,越拍越觉得不像“美帽皇后”,很是泄气。
“春柳姐,你这样就很好看,来,你们站近一点,再来一张。”凌猎笑道:“我拍了啊。”
拍了几十张,还有许多段视频,大家都累了,坐下来休息。大姐们对团建准备充分,卤味、凉面全都带着。强春柳招呼凌猎一起吃,凌猎给她看自己从幼儿园领的免费酱肉包子。
强春柳直皱眉,想不通这么漂亮一小伙子,怎么爱吃臭熏熏的包子。而且包子凉了,那还能吃吗?于是赶紧给凌猎拌了碗凉面,放上卤肉,“不吃你那个,尝尝大姐的手艺。”
凌猎也不拒绝,道过谢之后端起就吃。强春柳看着开心,“能吃是福。”
这时,对面的亭榭长廊传来一阵喧嚣,为首的女人戴着华丽的花帽,好些退休大爷给她们拍照,其中还有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
强春柳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今天真是不巧,她学“美帽皇后”来庙山拍照,竟然就遇到了“美帽皇后”。
晦气!强春柳转身不再看,想到拍照时凌猎说的“你这样就很好看”,忍不住给凌猎看“美帽皇后”的视频,“小凌,你老实说,我有她好看?”
凌猎吃完凉面,“春柳姐,她有她的漂亮,你有你的美。我不认识她,但我认识你,你对我好,还给我做凉面,带我赚钱,你哪儿不如她?”
强春柳知道自己肯定不如“美帽皇后”,但听了凌猎这席话,到底舒坦许多,打起精神,不久又招呼大家摆造型。
“美帽皇后”那边声势太大,凌猎不由得又看去一眼,那穿白衬衣的青年也看过来,离得太远,并未对视。
凌猎想起自己给大姐们拍了这么多,还没自拍,于是拿出手机开机。
同一时刻,市局重案队,沈栖摔下耳机,“哥,找到了,在庙山公园!”
季沉蛟立即带队出发。
凌猎手机蹦出数条信息和未接,他看也没看,用镜头框住自己和身后繁盛的梅花,露齿而笑,比了个“yeah”。
重案队赶到时,强春柳刚宣布团建结束,凌猎有些困了,坐在梅花树下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些眼泪,睫毛湿漉漉的。
季沉蛟出示证件,视线几乎被他那双无辜甚至有些迷茫的眸子黏住。
凌猎看清证件,神情更加疑惑,没扎住的头发掉出一戳,轻轻歪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