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化海市的男子在我们这儿遇害了, 他老家在化海市的金向村,我们过去调查他的背景。”季沉蛟说得很慢, 观察金流云的反应。
金流云露出关切的神情, 看不出任何慌张。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试探,就像一个与案件完全无关的人,只会将警方的试探当做八卦。
“金向村?记不得了, 化海市很大,我的家乡也在一个村子, 但不是金向村。”
季沉蛟说:“正常, 这村子已经并入茧岭镇了。”
金流云说:“茧岭镇我倒是有印象。那你们查得怎么样了?抓到凶手了吗?”
季沉蛟叹了口气, “有点棘手, 可能牵扯到他们村里很多年前的恩怨。金先生, 正好你也是化海市人,不介意的话, 我也给您做个问询?”
金流云轻松地笑道:“问吧,要是破了案, 给我送个‘热心国际友人’的横幅啊。”
季沉蛟笑笑, “你听说过茧岭镇的段家吗?”
金流云眉心微蹙, 似乎正在思考,“段家……能给我点提示吗?他们是干什么的?”
季沉蛟说:“据说是乡霸。”
金流云被这个称呼逗乐了,“你这么说我就有印象了, 是那个杀了很多人的段家吧?我家的老人们提到过他们,听说好几个死在牢里了。怎么,你们的案子和段家有关?”
季沉蛟与金流云对视, 他的眼神太平静了, 唯一的波澜是最最寻常的好奇。
难道之前的推断错了吗?还是这个人预判到了警方的所有动作, 并且演技精湛?
季沉蛟索性道:“死者正是段家的一员, 我们怀疑是段家的受害者复仇。”
金流云品了口茶,“我看到新闻,说是东城区有人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就是那个人?”
“是,你去过那条街吗?桂水路,有很多本地小吃。”
“还没,季警官既然推荐了,我改天尝尝去。”
金流云没有赶客的意思,季沉蛟迅速在心里整理思路,换了个话题,“我们在化海市走访时听说,你们那儿有很多人都会出国发展。”
金流云说:“是,当年国外机遇更多。不像现在,国内的机遇更多了。”
“但更多人都会去L国,你没考虑过L国吗?”
“那个老是打仗的L国?我知道那儿赚钱,但我这个人,贪生怕死。”
说完,两人都笑了。
金流云侧面给出的答案是——没故意藏起照片,没去过L国,不认识坠楼死者,和茧岭镇的段家毫无关系。
他几乎,不,他完全是滴水不漏。
季沉蛟打算今天先到这里,但正准备告辞,金流云忽然说:“季警官,其实你不是顺道过来问我照片的下落吧?”
季沉蛟神情微微一顿。
金流云笑道:“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你从一张照片,发散了很多问题。”
话说到这儿,季沉蛟不再打哑谜,“金先生,你洞察力很强。事实上,我们确实查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关于你的。”
“哦?”
“你是以什么方式回国的?”
金流云眼皮往上挑了挑。
“我记得你说过,刚回国,而且是在夏榕市入境。但在入境记录上,并没有你的信息。”
须臾,金流云说:“我撒了一个小谎。”
季沉蛟轻轻抬高下巴,眼神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我入境已经有些时日了,而且入境城市也不是夏榕市。我打算在夏榕市寻找商机,跟一些意向者提过喜欢夏榕市,回国第一站就是夏榕市。那天和你们闲聊,下意识就撒了这个谎,实在是很抱歉。”
金流云很坦荡,“我的身份信息都可以查,你要是在意,去查查便知。”
季沉蛟说:“你言重了。”
金流云宽厚地说:“回国发展,是应该尊重国内的规则。”
季沉蛟拿出一个单子,“你在这里签一下字。”
“这是?”
“问询回执单。刚才我不是问过你一些关于案子的问题吗?”
金流云提笔,没有再问,写下自己的名字。
但当季沉蛟走到门口时,金流云说:“那天和你在一起的是?”
这问题出其不意,季沉蛟愣了片刻,“你是说拍照时?”
金流云面带温和笑意,“他是你的爱人?”
季沉蛟瞳孔倏然收缩。
“哈哈哈别紧张。”金流云说:“是我唐突了吗?O国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祝福你们。”
季沉蛟拧眉,片刻后点头,“谢谢。”
回到重案队,季沉蛟坐在凌猎的位置上闭目思索。
金流云的反应太正常,但这种正常更加让人起疑。金流云泡茶的时候,他看见金流云手上有一些明显的茧。干重活也会留下茧,但那更像是长期拿枪而长出的枪茧。
一个富裕的商人,为什么会有枪茧?
金流云最后提到凌猎,这一点很难解释。有点像是威胁和暗示,但当时他感知不到这两种情绪。金流云更像是一个长辈,在和小辈拉家常,关心一下晚辈的感情问题。
季沉蛟坐直,拿过那张金流云签名的纸。
那根本不是什么问询回执单,他只是想取得金流云的笔迹。这字苍劲秀美,乍看和凌猎从金向村带回来的书信有些像。
不过字迹鉴定是个很专业的活儿,他觉得像,很可能是主观判断。
季沉蛟将纸拿给席晚。
现在重案队没有理由抓捕金流云,顶多派人暗中监视。季沉蛟和部分队员开完会,大家普遍觉得他的想法有点钻牛角尖。
而他无法向队员们解释一个重点,那就是他觉得金流云很关注他,那张照片很可能是被金流云藏起来。这种关注简直是来得莫名其妙。
会议后,他想和凌猎沟通,但他们现在隔着时差,只能再等等。
L国,萨林加乌克市。
凌猎今天打扮成建筑工的模样,脸上头上沾着泥灰。他逐渐摸清楚了这座“玩具”城市的人群构成——
最穷的是在背街后巷里做小本生意,或者压根没有生意可做的人。他们很多不是土生土长的L国人,都是十几年前偷.渡来渴望靠打仗赚卖命钱的。打仗的本事不怎么行,在混战结束之前没有混个功勋,身体又残疾了,只能龟缩在城市的废墟里苟且过活。
中层就是建设者,修路、开矿、修高楼、做建筑分支的生意,只要肯出力,就能活得像个人。他们也是当初的佣兵,运气比那些残疾的好一些。
这群人里混得更好的就像商场里的经理,或者酒店里的服务生,不用干重活了,打扮得人模狗样,薪水更多,不过仍旧是给人打工的。
最上层则是“茉莉茶”和依附于“茉莉茶”的其他小型帮派,当然他们现在明面上已经不是帮派了,只做生意,不打仗。萨林加乌克市还成立了个商会,会长正是“茉莉茶”的老大Wonder。
Wonder的真名到底叫什么,凌猎打听不到,但很可能就是段万德。
萨林加乌克市到处是开工的工地,很多其他大区的人也跑来打工赚钱。有工头登记个人信息,但并不核对,凌猎自称是从乡下来打工,操着一口怪里怪气的通用语,工头看他老实,不如别人魁梧,于是把他带到一栋正在装修的建筑。
这建筑修得就跟宫殿似的,装修只进行到一半,已经看出奢华的胚子。
“你,过来搭把手!”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喊道。
凌猎立即过去,发现他们正在搬的是个基座。这基座很眼熟,和商场里安装雕塑的很像。
这里也要放美女雕塑。
半天干下来,凌猎汗流浃背。他很会和底层工人混作一团,抢着干活,哪里有需要,他就去哪里帮忙,不叫苦,也基本不休息。
工地又不因为你干得多就多给你开工资,所以他这种任劳任怨的傻子最受欢迎。
下午休息时,小队长就让他跟自己一块,还请他喝饮料。
小队长是“茉莉茶”的佣兵,打仗干活都不错,被提拔成了工队里的负责人之一,特喜欢炫耀。凌猎露出崇拜的目光,追着他问以前打仗的事。
小队长一说就收不住,他是L国人,但自称姓段,把Wonder当做神来膜拜。他说但凡是“茉莉茶”的人,没人不信仰Wonder。
“茉莉茶”起初只是个被各个帮派欺辱的小帮派,Wonder带着一群兄弟,暗杀了好几个敌方头目,又把萨林加乌克镇的散兵游勇整合起来,他的父辈们才有了保护者,也有了效忠的对象。
凌猎趁机问今天搬的底座是干嘛用的,自己在其他地方也见过差不多的底座。
小队长一双眼睛顿时亮起来,看周围没人,小声说:“Wonder有一段情,你要不要听?”
凌猎点头点得像鸡啄米。
“我们私底下说说,你听着就是,你要出去说也可以,但不能说是从我这儿听到的。”
“您放一百个心!”
小队长这就讲起来了。
“茉莉茶”里面的高层哪一个不是情人成群,还有不少男女通吃,但Wonder这么多年鲜有情人的消息传出,早几年他有个伴侣,是L国人,年轻时很漂亮,年纪大了就不好看了。Wonder身边就她一个人,三年前她去世,Wonder身边的位置就空了下来。
大家都以为Wonder深爱这个女人,但今年新建的这些建筑,忽然被要求装饰一批美女雕塑。
商场、酒店,乃至正在装修的这个赌场,全都有。
如果女人容貌各异,那还没什么。可奇怪的是,她们明显是同一个人。没人知道她是谁,但她肯定不是Wonder那位过世的配偶,人种都不一样。
萨林加乌克市有不少建筑不归“茉莉茶”管,但有雕塑的这几处却全是“茉莉茶”的重点产业。如果说雕塑是某个人的个人喜好,那只能是Wonder。
大家猜来猜去,觉得这人恐怕是Wonder年轻时的情人,没人见过她,她可能早已去世。Wonder为了怀念她,制作了无数她的雕塑。
也有人猜这是Wonder的女儿,但相信的人很少。
小队长讲的八卦和凌猎先前的推理并不矛盾,女人是Wonder年轻时喜欢的人,女人是喻勤,喻勤那个不曾说出口的情人正是Wonder。
孩子的父亲是“茉莉茶”的头目,她有一万个理由保持缄默。
凌猎认真地扮演地迷弟的角色,又问:“哥,你见过Wonder吗?”
小队长有点泄气,“我的功勋还没有到能见Wonder的地步。不过我兄弟的爸爸见过。他们一家打仗很猛,他爸爸已经被打死了。”
凌猎:“……”
小队长又说:“我以后肯定有机会见到Wonder的!”
凌猎学着他的样子捶胸口,“我也要争取见到Wonder!”说完又道:“Wonder一直在萨林加乌克市吗?他会不会去别的地方啊?”
“萨林加乌克市是我们的大本营。就像北边的威曼努大区是‘王庭’的大本营,‘王庭’是我们‘茉莉茶’的头号敌人。Wonder当然会去别的地方,但老大的行踪,岂能随便让人知道?”
“也是哦。那‘茉莉茶’其他厉害的高层呢?你认识哪些?”
小队长果然上套,历数他知道的“茉莉茶”名人。和Wonder不同,这些名人里有的没有用代号,直接用的本名,其中不少的姓氏都是段。
凌猎说:“你听说过一个叫邢永强的人吗?”
小队长一头雾水。
凌猎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在这边打仗的邻居说,他也是号人物,很Wonder关系很近,怎么,您竟然不知道?”
小队长有点生气,这简直是质疑了他的权威。“你邻居能比我更清楚?”
“当然是您最清楚啦!”
小队长使劲回忆,过了会儿,还真让他回忆起点东西,“我听我朋友的爸爸说过,Wonder早年有好些个心腹,这些心腹死了一部分,活着的都跟着Wonder发达了,但是有一个不知死活。”
凌猎:“哦?是谁?”
小队长:“不知道啊,我朋友的爸爸也不知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时,外面来了辆大卡车,有货要卸,小队长招呼工人们干活,对凌猎很照顾,说他已经干很多活了,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但凌猎踊跃地跑去搬货,小队长在后面喊,把画都搬去二楼。
是画?和酒店里的一样吗?
这次凌猎猜错了,画很大,还很脆弱,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搬上去,拆开一看,是童话风格的场景。凌猎觉得场景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他看到其中一幅上的文字——
[爱丽丝!请将这童真的故事,握在你柔软的手掌……如同那一个个枯萎的花环,是游子采自异国他乡。](注①)
这段文字不就是童话《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话?
爱丽丝?
凌猎立即在手机上搜索这篇童话,它的英文名是《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这串标题里藏着Wonder,也藏着爱丽丝。
谜题像是海中吐出的泡沫,在阳光下一个个碎裂,它们落下线索,而这些线索在摇荡的海面上勾连,像是浮桥,尽管下一秒也许将要被冲散,但是精明的海鹰已经看到了它们的轮廓。
爱丽丝酒店房内,昭凡不在,凌猎摊开笔记本,在空白的纸页上写下关键词。
邢永强-旦,段万德-Wonder,喻勤-爱丽丝。
“茉莉茶”,《爱丽丝漫游奇境》。
季沉蛟,丢失的照片,神秘人。
喻勤来到L国时,后来被叫做“茉莉茶”的帮派不过是个生存艰难的帮派,喻勤也许给与过他们帮助,从而认识其中的重要人物。
段万德爱上喻勤,两人生下孩子,喻勤早就明白家庭、兄长对自己的压迫,所以宁愿留在L国,也不肯回去。
但她不能不回去,她只能消失,而正好,当初出现了一个想要取代她身份的人。她将计就计,顺理成章留下。
不过这里有个很矛盾的地方,那就是她为什么会舍得让沙曼带走自己的孩子?
难道当年她就出事了?
没有理顺的线索凌猎暂时放下,梳理另一条线。
邢永强当年是逃回国内,他作为段万德的兄弟、心腹为什么要逃?而在多年之后,他还是死了。
这么多年都没有放下的仇恨是什么?他不敢回故乡,将名字里的强改成旦,而段万德利用“浮光”终于找到了他,还夺走他脖子上的锦囊。
邢永旦被“浮光”锁定,和萨林加乌克市出现大量喻勤的雕塑几乎发生在同一段时间。假如把这些都看做段万德的大动作,难道邢永旦逃离,和喻勤有关?
喻勤死了,她的死是邢永旦造成?段万德用复仇、童话、雕塑画像来纪念喻勤?
如果季沉蛟是段万德的孩子,那天段万德故意给他们拍照,并且扣下一张季沉蛟的照片,也找到了解释。
凌猎丢下笔,眉心锁得更紧,段万德知道季沉蛟的身份?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他只是看看季沉蛟?还是有别的目的?
这一切推理接近真相的话,其实以段万德的本事,他早就应该来看看自己的孩子。
凌猎揉着太阳穴,半晌,忽然听见手机震响,来的是季沉蛟的视频通话邀请。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引用自《爱丽丝梦游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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