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县局的问询室比市局的简陋许多, 强春柳局促地坐在里面,他的儿子和媳妇也赶来了, 在走廊上焦急地等待。
县警察并未参与侦查, 对案件不了解,强春柳的儿媳却在惊慌之下拦着警察们问:“我婆婆的事不会被报道出去吧?她不是凶手,你们以后发给群众看的那个什么警方通告能不能不写她干的事?”
警察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解释他们只是飞云县的警察,这次是协助而已, 报道和通告得由重案队决定。儿媳却急得不依不饶, 非要让对方答应, 不可将强春柳的事写出来。
警察:“……”
朱杰连忙将老婆拉住, 又气又急, “你说这些干什么?人家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你没听见吗?他们管不了我妈的事!”
儿媳正在气头上,她本来就对强春柳这个婆婆很有意见, 现在丈夫还指责她,她一腔怒火全都转移到朱杰身上, “你妈被抓还是我的错?我嫁到你们家, 福没享过, 好日子没……”
基层警察最常处理的就是夫妻打架邻居扯皮婆媳矛盾,一看这阵仗不好,立即有几名警察上前, 将两人隔开调节。而引起他们扯皮的强春柳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讲述自己对刘玉纯做的事。
“男人死了后,我在家里过得就很不愉快,儿子媳妇是亲人, 我为他们操劳, 本来也没什么, 但总觉得吧, 活得很没意思。后来我就跟几个姐妹搞了个腰鼓队,起初只是随便耍耍,她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坚持到最后的就只剩下我。”
“是我把腰鼓队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做队服、编舞、接生意、招人……全是我一手包办。这个腰鼓队啊,就像我的孩子。谁不想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是第一呢?”
“但是刘玉纯一出现,什么好处都被他们红云队抢走了。特别是今年,我们居然接不到活了,那些商家都说,敲敲打打的像什么样,没有‘美帽皇后’优雅。”
“我也在用心改变,我们买了帽子裙子,每天练习,但就是比不过刘玉纯。我这心里难受。每次我跟小凌说这事,他都安慰我,当时我舒坦了,过阵子一想,不行,还是难受。”
“我就是……就是觉得不公平!别的事我也做不了,我只能在她的视频下骂她,这样还能好受点。”
沈栖查到,强春柳骂得最厉害的是今年开春,之后有零星几条,但到了四月,就再未骂过刘玉纯。而周庆霞说看到强春柳鬼鬼祟祟跟踪刘玉纯也是在四月之后。
有种可能是,强春柳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为了不被发现网络上的蛛丝马迹,所以停止网络攻击。
这是种粗犷的反侦察意识。但季沉蛟觉得真相可能不是这样。
“四月前后,你为什么停下来?”
强春柳说:“小凌老劝我,还说我这样也挺好的,每个人都该活出自己的特点。我其实也明白自己这么做不好,心里还是恨,但有个人耐心劝我,我再去骂刘玉纯,就……就越来越内疚。”
季沉蛟说:“你觉得辜负了凌猎的期望?”
强春柳点头,“可以这么说吧,我儿子儿媳都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开解过我,也从来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那些姐妹,我们凑在一起也是一起骂刘玉纯,越骂越生气,只有他不一样。”
季沉蛟明白这种感受,但一旦将强春柳所描述的这个人与“临时工”凌猎联系到一起,额角就不经意跳了跳。
凌猎,到底有多少面,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沉蛟很快意识到不应该在这时走神,继续问:“但你不怎么攻击刘玉纯之后,时不时去跟踪她又是怎么回事?”
强春柳惊讶,“你们连这都知道?”
季沉蛟没解释,“回答我的问题。”
强春柳倒是没躲闪,“我上网看到一句你们年轻人说的话——打不过就加入。”
一旁做记录的警察差点笑出声。
强春柳继续说:“我不想看着腰鼓队就这么衰落,既然商家都喜欢她那种风格,那我就好好学,认真学!我买不起那些几大千的衣服,但是学学打扮学学仪态还是可以的吧。刘玉纯其实穿的也不是名牌,但她会打扮。我知道她住在敢子街,每天都跳广场舞,就想去看她,跟她学习。”
季沉蛟沉默地审视了强春柳片刻,一方面认为她接受问询的状态不像凶手,而且前后逻辑自洽,一方面又隐隐担忧,案子查到现在,强春柳已经是第三个被重点调查的人,如果她也不是凶手,那凶手无疑藏得非常深。
“你昨天为什么突然离家?”季沉蛟说:“因为什么去山里忏悔?”
强春柳连忙摆手:“我没有杀人,我不是为杀人忏悔!我知道刘玉纯死了,想到骂她的那些话,越想越害怕,又内疚又怕她来找我报仇。不信你可以问师父,我忏悔的真是辱骂刘玉纯这件事!”
师父便是刚才引路的老者。季沉蛟叹了口气,“你跑得挺远。”
见警察没有咬死自己杀人,强春柳放松了些,“我年轻时在这边打过工,那时经常上山采笋子,当地人都说,这座山祷告、忏悔都特别灵。”
问询结束已是深夜,明天回到主城,重案队还要对强春柳进行进一步调查。县局给季沉蛟几人安排了招待所,但饭菜没有了,要么吃泡面,要么找家烧烤摊。
一刻钟后,一群人坐在飞云县夜市街的一家烧烤摊上,除了酒类,其他都点了个遍。
来之前,大家都没想到飞云县晚上会这么热闹,各种摊子最早也要摆到凌晨三点,还有的直接摆到天亮,顺便做个早餐生意再回去休息。
周围全是大声聊天、划拳的,夏天将至,生活的热情就像气温一般升高。
案子没破,就算吃着烤串喝着可乐,刑警们惦记的也只有案情。
“王小雯、周庆霞,再加上强春柳,她们算是咱们这一波查下来,动机最充分的人了,王、强二十六号当天还都出现在敢子街。”席晚扒拉一盘烤美蛙,“要他们都不是凶手,那这案子难办。”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我们掌握的证据还不多,我还是认为凶手就在她们里面,尤其是周庆霞和强春柳。想想现场,仪式感那么重,除了她们,别人的动机都不充分。”
“也是,凶手是她们圈子里的人。我明天回去就继续查周庆霞。强春柳的作案能力不如周庆霞,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事。”
“王小雯和王回强这对父女也有一些细节没查明白,我们之前都在怀疑王小雯单独作案,有没可能王回强协助过她?他们都对刘玉纯不满啊……”
季沉蛟边听边吃烤鱼,这家的烤鱼是飞云县一绝,但他味道没吃出好坏,脑中纷繁全是根据线索产生的枝枝蔓蔓。
三名动机最为充分的人如果都不是真凶,那么倒带,再倒带,停——
时间回到重案队来到现场的一刻,刘玉纯身着前不久获得大量热度的裙子,躺在几十顶帽子中,脖子被捅穿,黑红色的血浸透裙子与床单。
裙子、帽子、仪式性。
正是因为这个场面,重案队才给凶手做出初步侧写,确定了侦查重点。
凶手就在刘玉纯的退休拍摄圈子里,对她有着深深的仇视。再延伸一步,如果不在同一个圈子,也与她拍摄、做视频有关联。
王小雯三人在这一轮排查中浮现,动机充分,无不在场证明。
刘玉纯躺在帽子里的模样越来越鲜明,季沉蛟停下筷子。那如果这仪式感是凶手故意营造的,目的是误导警方呢?他与拍摄、视频等都无关,动机与警方掌握的南辕北辙?
那会是什么?刘玉纯只是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年轻时虽然漂亮,但在厂里始终默默无闻,排查中没有发现她与谁有矛盾,直到最近几年,她才开始“招摇”。
季沉蛟直觉必须尽快跳出此前的思路,重新挖掘刘玉纯。
吃得差不多了,众人正要结账离开,季沉蛟忽然觉得在一群划拳喝酒的人中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脑袋,定睛一看,还真是凌猎!
露天灯光下,凌猎和一群大爷大哥们坐在一起,毫无违和感,他挽起袖子就喊:“哥俩好啊,六六六啊——”
一名队员也看见凌猎了,“季队,那不是凌猎?你带他来了?”
“没有。”季沉蛟回答完就朝凌猎走去。凌猎划赢了,正美滋滋地看别人喝酒。
季沉蛟:“我看你是挺六。”
凌猎抬头,假装惊讶,“季队长,你怎么来了?”
“我也想问,你怎么来了?”
凌猎跟大爷大哥们拱手,“我朋友找我,我先走了!”
“下次再来喝啊,再见!”
季沉蛟不禁奇怪,“你以前在飞云县待过。”
“没,今天刚到。”
“那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啊。”
“……那你们还约下次?”
“这不是互相客个气吗?哎,季队长,你拽我去哪儿呢?”
凌猎这么一说,季沉蛟才发现自己从在摊子上起,就一直拽着凌猎的手臂,这都拽到路边了。
丢开凌猎的手,季沉蛟不友善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刚才在干什么?跟踪我?”
凌猎睁大双眼,路灯的光全都汇集在他深棕色的眼中,明亮得像宝石。
然后季沉蛟便看见他很不好意思地……噗嗤一声。
季沉蛟:“……”
“哈哈哈哈!”凌猎不忍了,笑弯腰,“季队长,你这人好自信啊。”
季沉蛟眉心跳得不行,其实要不是队员刚才问他凌猎是不是他带来的,他绝对不会说什么“跟踪我”。但讲道理,凌猎这人神出鬼没,上次见面还在市局,他赶来这都快出夏榕市地界的地方查案,凌猎也来了,还跟他在同一条夜市街吃饭,他怀疑凌猎跟踪他有什么问题吗?
至于笑成这样?
季沉蛟食指抵住凌猎的额头,“别笑了。”
凌猎居然真的止住笑,但嗝了一声,嗝得还有点滑稽。季沉蛟没忍住笑,“啧。”
这时,其他队员们都回招待所去了,大家对凌猎的出现倒是见怪不怪,毕竟在他们眼中,凌猎是季沉蛟的熟人。
季沉蛟问:“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我猜春柳姐可能在飞云县,就过来看看。”凌猎耸耸肩,“本来还想确认她在,跟她聊聊,劝她去你们重案队交待‘美帽皇后’的事,结果你们反应挺快,我到的时候,庙里人说她已经被你们带走了。”
季沉蛟听得青筋都出来了,“你怎么知道她在飞云县?知道你不早说?”
“那谁让你用那种态度对我?我就一普通群众,爱听好话,你上午哄我几句我说不定就说了。”
“……”
“咬牙切齿了咬牙切齿了!”凌猎嘻嘻笑,好歹正经了点,“我担心判断有误嘛,她要不在,岂不是让你们扑个空?”
季沉蛟冷静下来,从凌猎稍稍有些避闪的视线里看出不是那么一回事。凌猎似乎不是担心判断有误,而是——
季沉蛟想起强春柳在说起凌猎时的神情,在她眼里,凌猎温柔又细心,虽然认识不久,却比她的子女更关心她。
“你想赶在我前面找到她,陪她到市局,而不是让她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面对警察?”
凌猎怔了下,“哈哈哈。”
“哼——”季沉蛟看他这不大自在的小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人怎么说,在某些地方有出人意料的温柔。
想到这,季沉蛟被他搅起来的气也平息不少,问:“你只喝了酒,没吃饭?”
路边就有面摊,季沉蛟点了一碗牛肉面,隔着腾腾热气“审问”凌猎。
“强春柳事先给你说过她会到飞云县?”
“那倒没有,但我们以前聊天时她提过这儿的山很灵,有些话没处说,就跟山神说说。”
“你怎么来的?”
“坐大巴啊,等车、转车,开得还慢,比你们出发早,还比你们到得晚,亏!”
季沉蛟本来还想问,强春柳就随便提一嘴飞云县的山灵,你就猜得到她会往这儿跑?再一思忖又觉得没必要问,凌猎这人思维跳跃且细致到什么程度,在上次那桩失踪案他就体会过了,凌猎想到什么都不稀奇。
凌猎吃完面,正襟危坐,“季队长,看在你又请我吃东西的份上,我送你一个情报,也算是不辱警方关系者使命吧。”
季沉蛟:“嗯?”
“其实我这趟来,也不单是因为春柳姐。”凌猎微微眯眼,狭长的眼尾在灯光下挑起,大约因为此刻的阴影,让他显得比平常精明狡猾。
季沉蛟一下子警惕起来。
“春柳姐做坏事之后跑来这座山忏悔,那其他人呢?”凌猎娓娓道来:“当时听她说到这座山,我就很感兴趣。山是不是很灵,那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是很多人一传十十传百,这种听起来很圣洁的山,往往知道很多龌龊的秘密。”
凌猎摊开手,像个洞悉一切人间的高人,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淡然——又或者说,那是冷漠?
“我想要顺便看看,还有哪些人来忏悔。”
季沉蛟不得不承认,此时他像是被凌猎的目光吸到了另一个空间。他已经不想去问:你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你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吗?
他只想知道,凌猎到底是什么人?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这般与众不同?
很快,凌猎的语气又欢脱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冷眸冷语的人并不存在,“知道你们把春柳姐带走,我这不是没用武之地了吗,随便在山上逛了会儿,看到一个熟人,跟他到夜市街,可惜中途跟人划了几拳,把人给跟丢了。”
季沉蛟打断,“谁?”
“我房东那儿子。”凌猎笑眯眯地说:“他也来忏悔。”
夜市街旁边的宾馆,记行胆战心惊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呼吸很快,汗水打湿T恤。
不久前在夜市街,他看见那个警察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来抓自己的吗?
夜越来越深,他躺在极不舒适的床垫上,狠狠握起拳头,无法入眠。
而在夏榕市,也有人深夜未眠。
他从人体工学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宽松的长袖长裤居家服包裹着身躯,脚上穿的却是一双凉拖鞋。
他走到摆放棋盘的桌前,将顶上的吊灯打开,光芒倾泻,原来那是一副军棋,有各种级别的战士,还有早已过时的武器。现在已经很少买得到这种游戏棋了。
他拿起一枚炮弹,在地图上走了会儿,觉得无聊,随手一丢,碰倒了一枚兵棋。
“啧。”他笑了声,手机响起提示音,他拿起来,原来是订阅的小说更新了。
这本小说的作者是个走红不久的新人,笔名风中躺平。他是他万千读者中不起眼的一个,不同之处在于他跟随了他很久,知道他并不是新人,在得到现在的人气前,他已经扑街了很多本。
他兴致缺缺地点开,看完更新也没什么触动,仿佛例行公事,而非真正享受阅读。
“记行在飞云县?”这消息着实让季沉蛟意外。
虽然刘意祥案线索缺乏,侦查几乎掉入死胡同,但在刘玉纯案发生之前,重案队一直没有停下。调查围绕记家进行,已经核实记克出差去过哪些地方,正要开展下一步工作时,不得不将精力转移到刘玉纯案上。
季沉蛟对记行的怀疑从来没有减轻过,也跟记展、记行的姐姐聊过记行。记展不太喜欢这个小儿子,觉得他性格很差,不愿意和家人一起做生意就算了,每次回家吃饭也没什么话,还没陌生人热情。
不过记行的姐姐倒是很理解他,“爸妈真是,小行都这么大了,喜欢一个人生活不是挺好的吗?又没规定谁一定要热情活泼,都说隔辈亲,隔代像,小行和爷爷性格差不多,都内敛话少,没什么不好的。”
记行像记克,这又是一个季沉蛟无法忽视的点。
重案队没有限制记行的自由,监视无果后也暂时撤走了警力,记行出现在哪里警方都无权干涉,但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刚好遇上强春柳的“忏悔”,季沉蛟脑中飞快闪过各种可能,再问凌猎:“你确定他是来忏悔?”
“我感觉像,飞云县又不是什么景点,他一个年轻人,大老远跑来干嘛?我喝酒时和这儿的人聊过,他们说山与~息~督~迦。谁家做了亏心事都去山上说说,祈愿什么的倒是少。”
季沉蛟沉默下来,看看时间,决定先给沈栖打个电话,让他核实记行是否真的出现在飞云县。
沈栖:“草!哥,记行确实去飞云县了!”
凌猎:“没骗你吧。”
沈栖报了个地址,“他就住在那儿,行动吗?”
没实际证据,不能抓人,季沉蛟说:“我来处理。”
离开夜市街,季沉蛟没回招待所,下意识在街边一溜宾馆招牌上寻找,目光锁定在其中一家。
凌猎:“好巧,我就住这里。”
季沉蛟:“……”
“你是要去上去找记行吧?那我顺便住这里不行?”
两人在前台处登记,要了个标间。凌猎一头问号:“你问完他不回去?县局的招待所不比这小旅馆舒服?”
季沉蛟站在窗边打量外面的街,“谁说我现在就去问?”
线索来得有些突然,季沉蛟不打算立即去敲记行的门。他有更自然的方式出现在记行面前,也正好观察下记行的反应。
队员打了个电话来,“队长,你不回来?和凌猎住一块儿去了?”
季沉蛟索性说:“嗯,这边床更舒服。明天县局门口会和。”再一看,某人已经戴着眼罩,安详地睡着了。
次日天还没亮,季沉蛟就来到宾馆大厅,坐在沙发上。陆续有人拖着行李下楼,七点,记行出现了。
他戴着鸭舌帽,低着头,没有四处张望,直接来到前台。季沉蛟也在此时站起,挡在他与大门之间,“我也退房。”
作者有话要说:
季队长:就要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