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都下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大雨。

沉闷腥涩的潮湿气息弥漫在整座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一张巨网，沉甸甸地从每个人的头顶倾轧而下。

等到雨后初晴，温度渐渐回升，人们也从三日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清除小队花了一天时间，将虹桥机场的废墟整理完毕。从巨石之下，队员们挖出了谨老板和赫本小姐的尸体。除此以外，身为六级用户的宿九州又亲自从地下挖出谨老板埋藏的污染物003片段。

至此，加上梦想家、水之刑，以及先前萧矜予找到的另外三段，污染物003被偷走的四个片段被全部找齐，重新送回用户委员会的地下仓库进行保管。

从头到尾，污染物003没有发出过一丝声响。

它仿佛真的没有智慧，又或者是个哑巴，无动于衷地旁观人类的所有行径。

……

电梯直行向下。

萧矜予伸手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毛茸茸的米色围巾遮住他的下巴，露出一张俊秀淡漠的脸庞。

“对六级用户的研究初步有了一些进展。就在今天早上，徐博士对上司谨和赵斯珣的尸体都进行了解剖……”负责带路的三级用户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徐启去世后，他暂代清除小队副队长的职务。说到这他话音一顿，不好意思地看向萧矜予：“对不起，我忘了……”

萧矜予摇摇头：“没事。”

赫本小姐是萧矜予的亲生母亲。

这件事在海都官方用户中不是秘密。

中年男人尴尬道：“赫本小姐的尸体没发现什么问题，但是谨老板的尸体出现了一些特殊情况。”

说到这，“叮咚”一声，电梯停下。

电梯门向两边缓缓打开，明亮刺眼的灯光立刻刺入眼帘。

海都市逻辑研究所是华夏最顶尖的研究所之一，与首都逻辑研究所并列前二。上一次萧矜予来到这里的时候，满满一层还分布了三个研究室。可是现在，一号研究室占据了整层楼。

徐思清穿着一身厚重的研究服，站在一台巨大的白色仪器前。听到自动门开启的声音，他转首看去。他的脸庞被厚厚的面罩完全遮住，但是声音中却含着笑意：“好久不见，第四视角。”

过去的三天里，参与解决海市蜃楼事件的高级用户都因为逻辑世界的突然降临，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逻辑链不稳定现象。

越是高级的用户，越是参与事件的核心人员，受到的逻辑因子影响越大。

磅礴丰富的逻辑因子世界骤然降临地球，那些庞大的高浓度逻辑因子带来了无数用户的升级，同时也造成了升级后的逻辑链不稳定。

第四视角的情况倒是还好，萧矜予已经更加熟悉自己的逻辑链，并思考、实验出了更精准的使用方式。-

他更加了解第四视角的因果了。

萧矜予走到这台巨大的白色仪器前，问道：“听说已经对两个前六级用户的尸体进行了解剖，结果如何？”

徐思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感慨：“真羡慕你们这些高级用户，可以不用穿防护服就可以随便进出。这件衣服很重的。”

萧矜予：“你也有机会觉醒。中都市用户委员会有个部长叫李笑笑，她过去七八年一直无法觉醒，在逻辑降临后，她突然觉醒了。现在全国各地每天都有很多新用户觉醒。”

“嗯。”徐思清笑了笑，他指着身旁的机器：“上司谨的大脑现在就在这台仪器里。”

大脑。

萧矜予眸色微沉，他抬眸看向白色仪器。

徐思清：“赫本小姐的尸体没有解剖出什么特别之处，两天前我也为你和她做了亲子鉴定，你和她确实是亲生母子关系。而上司谨，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么，根据DNA检测，你和他有一定的亲属关系。但是，你们俩之间的亲属关系极其复杂。”

“你和他的部分基因高度匹配，达到了直系亲属的程度。直系亲属指的不是亲兄弟、亲姐妹，只能是亲生父子。”

“但是你们之间只是部分基因的匹配。三天前，首都逻辑研究所来了人协助研究，这几台新的仪器就是当下最高新的DNA分子技术检测仪。根据检测……”

难得的停顿，徐思清的语气沉闷了一些：“很明显，二十年前，上司谨本人应该经历了一场基因实验。”

……

基因实验。

这个名词对于大多普通人来说陌生而遥远，但是在生物研究领域，一直是个长盛不衰、却禁止通行的绝对禁区。

早在二十世纪，就出现了各类克隆技术，有各式各样的生物克隆体；

到二十一世纪初，华夏就有科学家对胎儿进行基因编写实验，并因此锒铛入狱。

萧矜予想了想，道：“A型辐射前，美加药业在全国多有产业和实验基地。所以，你的意思是，上司谨是一个实验产物。但是他在临死前亲口承认过，他不是‘实验体159号’，并且嘲弄赫本小姐猜错了他的身份。”

徐思清：“这就更证明了我们的推测。上司谨的身体是一个很可怕的存在，他是否还属于人类，很不好说。他身体内的基因非常混乱，根据我们现有的生物学理论，他这样的生命体是不可能存在的。众所知之，所有生命体都只拥有一套固定的基因顺序。可是在他的身体里，存在不同基因。”

萧矜予突然意识到：“无法用人类科学解释的，只有逻辑链！”

徐思清点点头，赞同道：“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有一种可能，二十年前在美加药业的实验室里，有那么一条、甚至两条逻辑链，能够进行人类生物学无法想象的生物实验，能将不同的基因融合进同一具身体里，制造出这种实验室里的缝合怪物，还能让他们如同正常人类一样，进行正常的生命活动。”

“上司谨临死前说，他不是159号实验体。那么合理推测，这个实验里至少出现过一百多个实验体，赫本小姐以为他是159号，是因为159号曾经是实验体中的佼佼者。”

萧矜予思索半晌：“上司谨的逻辑链暂且未知，不过在他临死前他也透露过，他的逻辑链有很大的副作用。捕捉进逻辑链的对象越强大，这个负面作用就越强。因此他剥去赫本小姐人皮的那一刻，他自己也当场暴毙。”停顿了下，大脑飞速运转，萧矜予回忆着曾经见过的那残忍一幕，他道：“那么，剥夺人皮、能够无条件地完全复刻另一个人的外貌，应该就是他的逻辑链。”

徐思清：“有点意思。自己是一个多基因的缝合体，所以连逻辑链都是可以剥夺别人的基因？上司谨的逻辑链可不是单纯地剥夺别人的外貌，当他穿上张海象的‘人皮’后，他的DNA检测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他就是风吹屁屁张海象。”

萧矜予：“但是他还得到了张海象、徐启的逻辑链。”

徐思清望向他：“他的逻辑链到底是只能剥夺被捕捉对象的生物特征，还是连逻辑链都一起剥夺，这一点已经无从查证了。不过也挺好，从他的尸体上，我们得到了许多新的实验结果。”

萧矜予不由沉默。

是的，在上司谨死亡的那一刻，二十年前的真相就随着他的死亡，被埋入废墟。

美加药业销毁了所有研究数据，那场神秘残忍的人体实验到底是为何开始，又为何结束，二十年后的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查明。

萧矜予突然想到：或许那些数据并不是萧辰安销毁的，而是实验体上司谨销毁的？

清澈秀丽的眸子微微垂下，敛去青年眼底的神色。

再想无益，除非日后再出现一位二十年前知道真相的相关人员，否则没有人能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

“上司谨的尸体还是我和队员一起挖出来的，”领着萧矜予进入实验室的中年男人感慨道，“没想到老徐竟然是死在这样的人手上。当时队长差点就要焚尸，幸好我想到徐博士的叮嘱，这才好不容易请求宿上校，帮忙把队长拦下来。”

想起三天前的鞭尸一幕，萧矜予也不由心中发紧。

水之刑的愤怒，可怕到让在场所有用户都记忆犹新……

中年男人：“不过上司谨临死前就没留下什么遗言么，比如说‘我终于大仇得报’，又比如把自己为什么做了这么多事，千辛万苦地偷取审判法庭、又偷走污染物003，在海都市布下这么一个大局，忍辱负重二十年……全部说明清楚？一般电视里反派不都这样么，得交代一下自己的行为缘由。”

徐思清笑道：“所以那是电视剧。”

中年男人一愣，憨笑着挠头：“也是，但他就这么死了，可就再也没人知道他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这么血海仇深的。”

萧矜予淡淡道：“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有人理解自己，他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和这个世界毫无瓜葛，大概这样就够了。”

徐思清望向他。

过了会儿，徐博士道：“行了，不提晦气的事了。萧矜予，现在我代表海都市逻辑研究所，正式邀请你成为我们的特邀研究员……”

声音忽然郑重起来，徐思清认真道：“新的逻辑世界已经到来，华夏需要你——”

“世界需要第四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