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九州的掌心很热。
萧矜予的目光落在两人紧连的那只手上,又顺着腕部的线抬头,望向那个走在自己前方的人。
走廊里人声躁响,天色完全擦黑,一盏盏灯透过冰冷的窗面,映着外面漆黑的天。
两人走到住院部门口时,萧矜予微微愣住。他抬起头,看向漫天落下的雪花。
已经三月,入了春,却下了一场倒春寒的雪。
夜幕中,这些雪花像零碎的玻璃颗粒,细细密密,点缀一尘不染的浓黑。
“你带伞了么?”萧矜予问道,话音刚落,他自己也想到:“你是北方人,你们北方下雪好像都不打伞。”
“我打伞。”男人低沉的声音轻拂耳畔。
萧矜予微怔,转首。
宿九州垂着眼帘,深邃的眸底藏着淡淡的笑意:“我打过……嗯,下雪的时候,你见过。”
萧矜予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幅画面。
下雪的夜,十字路口,撑着黑色大伞的用户。
他恍惚间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宿九州的手腕上一直系着一根黑色的麻绳,上面只有一颗珠子。他们两第一次见面时,不知怎的,他的余光瞄到了这个男人手上的黑绳,就记在了心里。
萧矜予收回心神:“其实这算雨了,很潮湿。”
“全球最强用户在下湿雪的时候是否需要打伞”这个议题,萧矜予觉得可以作为一篇论文,好好验证发表。不出意外的话,宿九州实力再强,也不能阻挡雪水落在他身上吧……
很快,这个猜测得到了事实证明。
一片片细小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发间,顷刻便消失不见。宿九州的黑发被打湿,发梢一缕缕地落在坚毅修长的眉上。两人倒是不怕冷,只是萧矜予常年四肢冰冷,只有被男人紧紧牵着的手传来滚热的体温。
目光不自觉地下移,落在两人相连的手上。接着,萧矜予看见了那颗被男人系在手腕上的黑色玉珠。
细密的雨雪纷纷落下,宿九州的视线从漫天绵密的白色中扫过,落在黑发年轻人的脸上。
发现对方在看自己的手腕,他也顺着萧矜予的视线看去,接着,宿九州问道:“在看这颗珠子?”
萧矜予立即收回视线。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他点了点头:“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宿九州不像一个喜欢戴饰品的人。
那天深夜,十字路口,当两个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萧矜予明明不认识这个陌生的用户,他却总觉得这颗黑色的玉珠与走向自己身后的男人,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类似的玉珠他也曾经在另一个地方见过……
萧矜予:“上司谨偷走的‘审判法庭’我没见过,但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顿了顿,他接着说:“就是那次解决完污染物002,我‘意外’和他在一家咖啡厅碰了面。现在回忆,这不是个意外,他是故意来见我的。”
宿九州:“上司谨是美加药业人体实验的受害者之一,他对萧辰安、赵斯珣都恨之入骨。所以当他得知这两个人居然育有一子,这个孩子还活着,他想来见你,很合理。”
萧矜予默了默:“嗯,他只是想见我一面。”
从始至终,萧矜予一直明白:上司谨从来没想要了他的命。
如果上司谨真想杀死他,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在他们第一次的见面,在之后无数次,哪怕是伊甸园事件,上司谨都有很多机会杀死他。
一个六级用户,想要杀死任何一个六级以下用户,都易如反掌。哪怕这个人再强。
“他想见我,或许在他看来,我是世界上另外一个,从萧辰安、赵斯珣手里活下来的‘受害者’吧。”萧矜予声音淡淡,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谈及自己的父母,俊秀的面容上神色也无比冷淡。
宿九州垂眸望他。
过了会儿,萧矜予转了话题:“上司谨一直也戴着类似的珠串。不过他不是只有一颗,而是很多颗五颜六色的,串在一起。那些似乎是他窃取到的逻辑链?”
上司谨临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也没兴趣让人知道自己“复仇”的目的和结局。
仿佛只要杀了赵斯珣,他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
所以半个月前,在虹桥机场收集到上司谨碎裂的尸块后,海都市逻辑研究所专门成立了一个实验小组,研究这位六级用户的逻辑链。
萧矜予:“听徐思清说,目前还没弄清楚上司谨是怎么剥夺他人外貌,同时还能使用其他用户的逻辑链。但他放在污染物003周围的那些珠串,应该就是他使用他人逻辑链的关键——他把那些夺走的逻辑链,全部存放在了这些不一样的玉珠里。”
色泽艳丽的玉珠,每个都有不同的颜色。而逻辑链也是世间颜色的体现,两者间似乎有某种呼应。
海都逻辑研究所还没有搞清其间的具体关联,但毫无疑问,这些玉珠一定和那些被夺走的逻辑链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
萧矜予愣了下,看他。
宿九州:“你觉得我的这颗珠子里也有逻辑链?”
萧矜予:“虽然我没亲眼见过‘审判法庭’,但据说审判法庭好像也是存放在某种矿石容器里?”
“不一样。审判法庭存放在一个污染物里,那个污染物有保留逻辑链因果的能力。它和污染物003一样,能够‘断裂却依旧保持自身因果’,所以当时一共将它分割成了九块,存放在九大城市的九大用户委员会。”宿九州解释道。
这是萧矜予没想到的答案。
自从见过上司谨戴在手腕上的那串珠子后,他一直以为,宿九州戴着这颗黑色珠子的原因和对方一样……
宿九州停下脚步,他摊开手掌,袖口因重力向下落去,露出劲瘦的手腕。
黑色的麻绳在空中微微晃动,一颗圆润深邃的黑色玉珠在雪色下,泛着晶莹的光色。
一时间萧矜予不由晃了神。
清冷幽邃的黑夜,一片剔透的雪花从空中缓缓落下,在它快要降在青年姣好的眉眼上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接住了它。宿九州的手背和萧矜予的睫毛触碰,一刹那,萧矜予回过神。
他抬起头。目光落入一场长久低沉的温柔眼神中。
似乎本来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到了嘴边,又全部静默。
宿九州拉着他的手,再次向前走去。
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走,但其实一切都是第一次。不需要任何阐释,所有水到渠成,仿若天生如此。
萧矜予用很平静又顺畅的语气说道:“徐思清说,明天首都逻辑研究所那边会来几个研究员,一起对上司谨的逻辑链再进行推理论证……”
黑发年轻人的声音徐缓温和,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总是淡淡的,如水一样冷冷清清。
宿九州的目光不由落在青年低垂的眼眸上。
这双眼睛始终古井无波,是一双很清澈淡色的眼,却总那样没有半点波澜起伏。
……
是有过一次波动的。
也是在一个黑夜的雪天,那个才一级的新人用户拼尽全力,疯狂使用自己的逻辑链。他的双眼开始流起血泪,掺杂着雨雪的血和泪在这张俊秀漂亮的脸上蜿蜒落下。
他的身边是一个个神情麻木、只知道将双手握住脖子,再摘下头颅的受害者。他就那样站在人群之中、废墟之间,一遍遍地使用第四视角,将那些充斥在空气里的逻辑因子挪走消散。
如果宿九州晚到一会,萧矜予可能就没命了。
逻辑崩溃,或者直接力竭而死,都有可能。
可是在那个时候,不愿放弃,也不可能放弃。好像有什么东西点燃了那颗藏在胸膛血肉里的心脏,那颗心在愤怒地跳动,榨干最后一滴血也得跳动。
宿九州太了解那样的感受。
那是在一片蔚蓝无垠的大海上,他看着面前已经被无尽强光包围的女性,肉眼已经无法看清对方的模样,可他知道,他的妹妹临死前一定在笑。她无惧生死,她在漫天沸腾的逻辑因子里,说出了那句话——
『杀了我吧,哥哥。』
无能为力的绝望,对逻辑链的痛恨,对自身无能的愤怒。
全部在亲手斩杀血肉至亲的一刻,变成了冰冷的料峭。那一刻他没落下泪,但他的心也和黑夜大雪中、摘头游行里,那个脆弱苍白的年轻人一样,已经彻底冰冷。
……
“……怎么了,在想什么?”
萧矜予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海底深处传来,打断了宿九州的思绪。黑衣男人低下头,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人。
萧矜予看着他的神色,也正了神情,认真问:“怎么了?”
过了几秒,宿九州笑了:“想通了一些事。”
萧矜予:“???”
啥玩意,就想通了事,然后也不说什么事?
萧矜予不是个喜欢探问他人隐私的人,宿九州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他只是凝眉思忖半秒,便将疑惑压在心底,打算等以后有机会再探究。
然而宿九州的心情似乎不错,他嘴角上扬,尾音略高:“这颗珠子是四年前,我妹妹逻辑崩溃的时候,我为了防止因‘极光之女’崩溃导致海都、甚至中都市的天灾,在斩杀她之后,从岛屿沙滩上捡到的。”
萧矜予愣住。他小心观察男人的神情,发现对方神色轻松,并没有沉浸过去的悲痛。
确实是过去了。
宿九州:“不知道是被审判之矛撞击到,还是天生就是这样的材质,这颗珠子上也残留了大量的逻辑因子,我算作纪念,就一直戴在了手上。”
想了想,萧矜予忍不住问:“你的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性格很好,活泼开朗,乐于助人?挺大大咧咧的,反正你应该会和她相处的很好,她如果活着,应该也会很喜欢你。”宿九州顿了下,想道:“总之,应该是不会因为死亡而感到恐惧的人。”
萧矜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突然,宿九州说:“雪停了。”
萧矜予抬头。
确实,雪停了。
“萧矜予。”
青年抬首:“嗯?”
宿九州眉目微敛,郑重而温柔地笑道:“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决定先完结了。今年开始,整个人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很多事加在一起,包括这篇文,都给了我太大的痛苦和压力。我很想做好每件事,可是这篇文给我的精神造成了太多的压力。它只是压力的一部分,但现在的我或许也承受不住任何东西了。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