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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达尔彭 4051 2024-04-05 12:21:09

凌晨六点半,天阴得可怕,隆冬时节,快七点了,一丝一毫的光线都不曾从云层中透出。

公安局的大门威严如山,镇在街道上,两旁的石狮宣告着法治的不可侵犯。

政宗实和何凯在车内等待,凌晨六点时,公安的人便来政宗实家把羊咲带走,来得很匆忙,羊咲和政宗实还在睡梦中。

根据目前已掌握的证据情况,羊咲与案件是完全没有关联的,他的父亲羊从容从头到尾都说没有告诉过儿子他所从事的犯罪活动。

因为羊从容根本不知道他在协助犯罪,只想着多挣钱,但是又很辛苦,总得熬大夜盯着技术人员搞网络。看着界面,他只猜是游戏,类似于斗地主什么的,哪里会想到是博彩?

本来不抽烟的他都得靠香烟续命,他不想让儿子担心他的身体,听了秦岩军前妻的话,什么都没和孩子说。

最令警方无可奈何的是,羊从容没多少文化,说话也很怯,沟通起来万般困难,对网站最初创始人秦岩军完全不知情。

却也不像有假,各类测谎仪过了一次,只在问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上撒过谎,羊从容说自己没有不舒服。

警方不是吃素的,审讯经验丰富,对羊从容这种人盘尽了也没多少线索,唯一有用的线索,羊从容原本在线上学考会计证,后来转到线下上课。

他在线下会计课和秦岩军的前妻结识,培训课水是水了点,但正规合法,要刷身份证才能报名。

羊从容说,这个女人叫许芳心,和他都是单亲带娃,芳心前夫对他不好,离了,聊起来也是泪眼婆娑,二人对于前段感情和孩子都有苦衷,共同话题不少。

而且芳心很热情,经常教他不会的题目,一来二往就熟悉了。

熟悉之后见他没工作,问他要不要一起干活,不难,守着技术工让他们别偷懒就行了,只是时间会比较久。

芳心偶尔会去和他一起监工,偶尔不会,被抓那天,芳心就没有来,他一个人去的。

羊从容被刑事拘留,期间只有何凯可以以辩护律师的身份去同他会面。

因此两位警察带走羊咲时还算客气,亮出证件,告知需要他作为家属协助调查,希望羊咲能够认真配合。

何凯点了一支烟衔在嘴里。

他又捏了一支递给政宗实,政宗实低眼瞧了瞧,接过烟,夹在手指间,放下驾驶位的窗户,手臂伸出去半截,手腕松松地垂着。

“政总不抽啊。”何凯说。

政宗实没说话,直直的香烟在他手中一摇一晃,他盯着那支烟,喉咙发痒,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寒气钻入车内,政宗实收回手,把烟放在了置物舱内,舱内有一瓶薄荷糖,他倒出三粒含在嘴里,一股清凉感像烟花蹿上头颅,倏地炸开了,喉咙也凉嗖嗖。

止瘾最有效的两东西,薄荷糖和运动。

“别担心。”何凯慢慢地说,“羊咲肯定没事,羊从容的话,得看了。”

何凯抖抖灰,继续道:“秦岩军在海外抓不到,他前妻总能抓到,抓到他前妻对证就好办了……好笑的是,他前妻的名字是假的,羊从容这个蠢货和人搞对象这么久,竟然不知道自己女人的真名。”

他嗤笑一声,这种级别的案件何凯一般懒得接,吃力不讨好,人赃并获板上钉钉的事,还是赃款额度这么大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律师也无力回天。

如果不是政宗实胁迫他,李薇成天危言耸听搞得他真担心政宗实哪天大手一挥把他拍在沙滩上,他根本不稀得接。

本来接就接吧,政宗实这个睚眦必报的男人,一分多余的钱没给他,按照事务所最低的基本工资两百五十块一天保底让他打白工。

偏偏何凯在这行这么多年,评上了首席,案件结果都是网页上公开透明人人能查的,搞砸了坏名声。

他又对案件有强迫症,接了就会逼自己拼命做到极致。

羊从容这种连话都说不清的人简直浪费他时间精力。

“人人都说何律师神通广大,”政宗实望着前方的石狮,不冷不淡地开口,“可惜我还没有见识过。”

何凯扯扯嘴角,车内烟雾缭绕,他眯起眼睛,“政总抬举我,我只是有一说一,实事求是,不搞虚的。”

“那就够了。”政宗实侧目,“实事求是,何律师亲口说的,我就放心了。”

“实事求是的意思是,活罪难逃。”何凯言简意赅,“缓刑是争取不到了,他们这个网站的参与人次和资金数目不小……如果他能配合警方把秦岩军他前妻抓到,还能算是戴罪立功了一回。”他熄灭了烟,“政总还是让羊咲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

何凯在车内睡了一个多小时,八点钟时进了公安厅办事,十点钟时他又出了来,政总不在车内,他张望一圈。

公安厅停车场的树枝干张牙舞爪,光溜溜的,天空蔚蓝,飘了几朵云,政宗实站在轿车几米外,和别人通着电话,他的助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一边和他谈话。

何凯虽然和政宗实不是一个圈子的,但妻子李薇和他有着不多不少的交集。

陪同李薇出席特殊场合时,政宗实给他的印象都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仿佛那一张脸上容不下多余的情绪,距离感很强。

李薇总喜欢讲别看政宗实一副死人样,他对儿子政语很上心——比他何凯这个当爹的要操心的多,何凯轻哼,不以为然,“人有的是钱,坐吃山空,我们和他能比吗,一天不工作明天团队的工资就发不出。”

何凯收回视线,十米开外石狮旁的长梯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长长的白色棉服,裹着像一只蚕蛹。

羊咲出了来,手上还捧着一个肉馍,低下头默默地吃,腮帮子鼓鼓的,呼吸间呵出的热气化作白雾。

何凯叫了一声政总,政宗实带着助理回到车旁。

他看见政宗实匆匆和助理讲了几句注意事项,让助理先回公司处理什么事,便健步如飞往长梯那儿走了。

怪。

何凯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句,不紧不慢跟上去。

“羊咲,这里。”

羊咲嘴里还咀嚼着警队一个三十来岁的姐姐给他的早餐,抬眼看见政宗实站在楼梯下。

他六点钟出门时匆匆吃了一块小蛋糕,在里面坐了四个小时,回答各种他知道的不知道的问题。

几个做笔录的警察不苟言笑,不管是大是小的问题,问起来都万般严肃,没有一点儿喜剧片里的嬉笑。

羊咲打起十二分精神回答,生怕一个不留神说错了话。

中途休息了十来分钟,他想起政宗实说不行就去洗手间,于是被警方看着去了洗手间,尿不出来,又跑回来了,继续做笔录。

他是羊从容的儿子,羊从容的情况事无巨细问得清清楚楚,恨不能把羊从容和阿姨的每一句对话都问出来。

结束之后,他困得不能自已,肚子饿扁了,坐在审讯室外的铁椅上等待警方出材料让他签字,打着瞌睡,经过的一个姐姐给了他这一袋肉夹馍,说看他这么累,辛苦了先吃点。

政宗实朝他招了招手,羊咲本能地跟上去上了车。

外面的空气干爽清新,他不知道爸爸在里面能不能呼吸得到,想到这里,揪心得很,肉夹馍也吃不下,放在腿上。

“中午想吃什么?”政宗实开着车,问他。

羊咲缓缓摇头,脑袋偏了偏,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树,一棵接一棵,快得连影子都捕捉不到。

何凯坐在后排,本想让羊咲复盘一下警方的问话,方便他后续调查,见人这样,只好作罢,改天再谈,反正一个案件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的。

政宗实先顺路载何凯回事务所,何凯下车后留了羊咲的联系方式,说:“你先缓缓,过几天我会联系你。”

“谢谢。”

等何凯下了车,轿车缓缓起步,羊咲突然轻轻吐了口气,说,“叔叔,我想回家。”

经过十字路口,政宗实掉转了方向盘。

“好。”

“我想问个题……”羊咲低下头,腿上的塑料袋里是吃剩下半个的肉馍,还散着香气,只不过已经凉了。

政宗实道:“问吧。”

“叔叔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爸爸进去了的。”

政宗实沉思半晌,说圣诞节。

“知道了。”

前方出城过桥的路段拥堵了一段,这座桥前前后后总是拥堵,政宗实观察着路况,切入了辅路绕了点路。

路过居民区人来人往,小孩时不时窜出来,SUV宽大,政宗实注意力便一直在路上,羊咲没什么声响,偏着头似乎睡了。

半个多小时,到了羊咲的小区外。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他找了个位置停好车,松开安全带。

“小羊,到了。”

羊咲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棉服毛茸茸的帽子给戴上了,宽大的帽檐压住了头发,遮挡半张脸,嘴唇下巴也缩到了棉服立起的领子里,只留个鼻尖呼吸。

政宗实定了定神,按下安全扣,小心地解开系在羊咲身上的安全带。

政宗实以为他是睡着了,本打算让他睡醒了再走,但羊咲抽了抽鼻子,扶着车门坐直了些,政宗实抬手想掀开他厚厚的棉服帽。

手指探入时,碰到了他脸颊上冰凉的液体,政宗实喉咙一紧,顿住了。

羊咲没有躲开,政宗实犹豫片刻,没有摘下帽子,拇指抚摸他的脸,眼泪沾上他的指腹,他没有让他别哭,什么都没有讲。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去市属公安厅。

当时他从国外回来不久,因为想寻父,和政榕月闹了矛盾,政榕月丢下一句话,你要是想找你爸爸,你这辈子都对不起我。

这句话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憋着一口气,拉不下脸和政榕月道歉,最后也没有去找。

但是政榕月不想见他。

邱学丰被抓时,是他第一次到公安厅做笔录。

比羊咲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一点,一个人去,在里面待了八个小时,出来时天都黑了,他站在高高的长梯上,当时长梯旁还没有石狮。

经过高强度的审讯——和羊咲是协助调查还不太一样,当年邱学丰入狱是他提供的材料,然而他和邱学丰关系过密,一样要进审讯室接受个人调查,而不是简单的协助。

政宗实出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政榕月。

于是他打电话给政榕月,政榕月的态度一度刚强,嘴里没有柔和的话语,只说知道了,早点休息。

羊咲细细的啜泣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羊咲往后捞开宽大的帽子,嘴唇翕张,眼睫毛像湿了水的黑羽毛,“叔叔……”

他望着政宗实,哽咽着想把抽泣吞下去,他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似乎又说不出口,政宗实耐心地等待,羊咲调整好呼吸,湿红的嘴张了张说:“我想妈妈了。”

-

城镇不比城市繁华,冬夜里很安静。

厚重的木门向内敞开,短发的女人微愣:“咲咲,你怎么来也不提前讲一声啊……”羊咲叫她一声小姨妈,她很快就笑起来,拽着羊咲的袖子往屋里拉。

她从鞋柜里翻出一双还没拆封的拖鞋,碎碎念着:“小姨什么都没准备呢,刚从公司回来,你这是……放假啦?还没过年呀,怎么提前来了。”

小姨倒了一杯热茶,端出来时一拍脑门,“哎哟不对,你应该喝可乐!”

她又跑回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罐装可乐,“滋啦”拉开易拉环,羊咲接过,面露难色,“不用准备什么,我,我回来看看妈妈。”

小姨长长地“哦”着,嘴角渐渐落下,神色怅然,“明天带你去,今天太晚了,先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谢谢小姨。”

小姨开了电视,两个人坐在电视机前观看节目,小姨念着,“要看什么东西,吃什么跟我说就好了,家里也没买菜,你饿了的话小姨喊个外卖。”

羊咲客气说不用,晚上九点多,小姨枕着沙发扶手睡了过去,羊咲打量着她,把电视关了。

但电视一关上,安静下来,小姨马上又醒来,迷糊地问他,“几点啦?”

“快十点了。”

“噢噢。”小姨把毛毯往自己身上拉,换了个姿势躺着,模模糊糊叮嘱他,“咲咲,你……你去阿姐房里睡吧,我太困了,明天给你做饭吃,啊。”

这座房子是外公外婆早些年的住处,原本留给羊咲妈妈在城镇的商品房,后来大女儿去世,房子很小也卖不出去,才给了小姨,外公独身一人住在离镇里二十来公里的乡下,小姨偶尔去看看他。

小姨赚了钱后买了一套房在市区,但她鲜少居住。

镇上的房总共两间屋子,阿姐是房间便是主卧,小姨这几年一直在客卧睡,主卧的装潢都还是妈妈以前重新改过的,一家四口人的照片高高挂在墙上。

外婆离的早,羊咲没见过,外公身体一般很少出远门,其他亲戚来往不多。

唯一有一星半点联系的也就小姨,妈妈的亲妹妹,比妈妈小三岁,两个女人长得不是很像,但学历都不错,只是妈妈没有小姨那么心直口快,妈妈以前经常嗔骂阿妹“咋咋呼呼”。

羊咲仰着头看着那一张沾染了灰尘的巨大的相框,手机响了响。

政宗实给他来电。

“叔叔。”羊咲压低了声音,关上房门。

政宗实问:“准备睡了吗?”

“还没有。”羊咲坐了下来,把床榻上的电热毯开启。

政宗实在电话那边安静片刻,说,“早点休息,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

羊咲回好,但是两个人迟迟没有挂电话,良久,耳边的手机里除了电流声,他听见政宗实重重的呼吸,政宗实声音低哑,“想回来告诉叔叔,叔叔去接你。”

“好。”羊咲顿了顿,“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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