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会?这个季节也有花会?”
第二天一早, 听到今日安排的鹤云栎很是诧异。虽然东洲的气候暖于通州,但冬天也会下雪积雪。瞧这银白景色,怎么瞧都不像有花开的模样。
陌三千笑着回道:“正是因为在冬季, 才需要举办花会啊。”
锦城人供奉的是百花神女, 神女爱花, 但冬日无花,因此为了取悦神女, 每到冬季锦城的女子们就用绢布或丝线做成花朵, 供奉神女。
而锦城也以这项工艺闻名,无论是绒花、缠花、绢花等等,都能做到以假乱真。
“这也是锦城之名的由来。”
“原来如此。想来阿叔也有经营这手工花的生意了?”
以陌三千的商业头脑不可能错过这么大一块市场。
陌三千谦逊地笑了:“确实有经营一些相关的生意。”
他的神情含蓄又得意, 看来生意范围还不小啊。
因为管理宗门的需要, 鹤云栎本就对经营颇有兴趣, 陌三千又正好是这方面的专家, 如今再聚,自然要抓紧机会补一补课。
去看花会的路上, 鹤云栎顺道参观了陌家的商铺。
成衣店里, 他拿着一条又一条的发带在应岁与身上比对。
“拿好主意了吗?要送哪条给为师?”
瞧他许久做不了决定, 应岁与终于开口催促。
“弟子觉得每条师父戴着都好看。这条可以配青灰色的衣服,这条可以配竹青色的, 还有这两条可以搭配着一起用……全买了吧!”
“那为师得用好几年了。”
“用完我再给师父买就是了!”
应岁与:……
自己的话里应该有很明确地传达“过多”之意。
某师父难得地怀疑起了自己的表达能力。
不过弟子的心意教他颇为适用,因而并未拒绝。
陌三千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师徒互动, 出门后才单独与应岁与感叹:“云栎贤侄愈发孝顺了。”
“孝顺……吗?”
应岁与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 眉间轻快淡了不少。
他不觉得, 或者说不希望是这个。
来到码头,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鹤云栎明显感受到了修界与凡界的差别。
修士寿命长, 生活节奏也慢,加上很多修炼材料都是有市无价。种种原因导致修界商业远比不得凡界兴盛,商贾世家出身并立志于此的陌三千不喜欢在修界生活也能理解了。
陌三千:“做生意呢,说难确实难,但说简单也简单。最最重要的就是信誉,货真价实,言出必行。哪怕雇主不在意,该履行的也要履行。自己不骗自己,商业才不会欺瞒你。”
这番话颇有几分大道至简的味道,鹤云栎暗叹修行没有商道,否则陌三千高低也得是个大能。
时近中午,一行人才到了百花祠。
这里是百花会各种活动的主要场地,沿途过来可以瞧见不同年龄的男女老少聚向此地。
刚下车,结冰河畔的冷风一吹,陌三千便忍不住咳了起来。
鹤云栎扭头问仆从:“可给你们老爷带了地元丹?”
“带了药,在我这儿。”
陌三千一边咳,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
但鹤云栎注意到他倒出来的丹丸是灰褐色,而非地元丹的黄褐色。
他还未及开口,应岁与幽凉的声音便传来:“陌善人离云霄久了,竟连地元丹和百草丹也分不清了?你就没有叮嘱你家主人带上对的药吗?”
后半句是对仆从说的,语气颇为严厉。
仆从心头一慌,忙道:“地元丹已经用完了!”
陌三千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懊恼的同时也无奈。应岁与想要知道的事情,总有办法套出话来。
他聊胜于无地补救:“别听他的,是今天不巧,只带了这个。”
应岁与没有再说话。
鹤云栎差不多能猜到师父心里在在意什么。
云霄每次给陌家送的丹药都是在算够陌三千及其至亲用量的前提下还容有富余,如今陌三千的药不够吃,怕是省下给了其他人。
一味药尚且如此,其他的呢?
陌三千急切地想揭过这篇:“进庙去瞧瞧吧,里面才是百花会最核心的最热闹的所在。”为了保持神秘感,他并未详细介绍。
鹤云栎扭头想要叫上师父,但应岁与似乎没有这个打算:“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他明白了什么,颔首:“那弟子先失陪了。”
“难得来一趟,你就不去看看?”
应岁与:“倒也未必有外面的景色好看。”
陌三千看应岁与,应岁与看陌三千。
最终陌三千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富态的身体剧烈颤抖,显出几分佝偻的老态。
应岁与冷眼瞧着他狼狈,无动于衷。
“你也不说帮我顺顺。”陌三千抱怨起他的冷漠。
“我以为你很享受这种状态。”
得,生气了。
他确实有将自己的丹药赐给小辈。
他年纪大了,许多病痛都是因为失去的岁月,丹药有用,但不多。他多吃一颗少吃一颗的差别并不大,但若是给孩子们,却能保他们相当长一段时间无病无灾。
这比陌三千自己吃了还教他高兴。
只听应岁与近乎命令地说道:“随我回云霄。带上你的家眷。”
因为凡人对药效的耐受,陌三千吃的丹药都属于低阶,并不稀罕。
以应岁与的阶位,一炉就能炼出几十上百颗,多给十个八个人的量也没关系。但丹药对陌三千已经没有什么效用了。
要想延续他的寿命,必须用其他手段,而这在凡界无法做到。
类似的话不止应岁与,连陆长见他们也在书信中多次提及。但就像应岁与此前从不来东洲,陌三千也一直拒绝去仙门。
这次他也缓慢而坚定地摇头:“除非你以恩公的身份命令我。”
应岁与冷冷回道:“我不喜欢别人教我做事。”
陌三千笑了:“我以为你会说: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这话倒不是他凭空捏造,而是当年某人切切实实对他说过的。而且彼时的语气神态可谓冰冷得吓人。
看来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些年不只是他,应岁与也变了很多。
应岁与:“你想听我倒也不是不可以说。”
“哈哈哈哈……暂时还是不想的。”
虽然以玩笑的态度回绝了应岁与,陌三千还是心存忐忑:“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次前来打定了几分主意?”
过去那么多年始终不肯来见他的人,这次前来肯定不会单纯为了游玩。
陌三千有感觉,应岁与是来带他去云霄的。
而以应岁与的性格,没有打定主意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如果打定了主意——
云霄有句话是:应岁与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这不是恭维,而是他极端自我的个性与近乎妖孽的聪慧相加后,必然会导致的结果。
“你既善察人心,何不再猜猜?”
陌三千苦笑,若是能猜出来,他何必再问呢?
他怕的是从应岁与从踏足东洲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算计如何将他带走了。
在应岁与不作声,而陌三千忐忑不安的对峙中,鹤云栎回来了,抱着一大堆色彩各异,做工各异,但都十分精致的手工花。
见到他,两人默契地结束了冷战。
陌三千迎上前,笑着打趣:“收了这么多花,看来贤侄很得姑娘们青睐啊。”
鹤云栎困惑,青睐?
“这不是猜谜的奖品吗?”
他一进门,姑娘们便一个接一个凑上来给他出谜题,每完答一个,她们就笑盈盈地往他手里塞一支花,最后他实在拿不下,以至于百花祠才参观一半便折返了。
陌三千无奈地笑了,解释:“非也。猜谜只是增加趣味的互动过程而已,为的终究是将精心做花送给中意的人。若是看不上,姑娘们可不会出题的。”
还有这层意思?
鹤云栎于心不安起来:“那我岂不是收错了?”
作为一个近百岁的修仙人,他可没办法回应这些十几来岁的小姑娘的心意。
陌三千:“没关系的,赠花只是表达‘喜爱’的方式,收得多只表示你在姑娘们眼中很受欢迎,并不一定要回应。只要没回赠丝带就没关系。”
“回赠丝带?”鹤云栎一惊。
瞧他的神情,陌三千暗觉感到不妙:“你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送了别人丝带吧。”
鹤云栎也没带丝带进去啊!
鹤云栎迟疑地询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每个人都送了会怎么样?”盯着陌三千惊愕的眼神,他欲哭无泪地解释,“因为觉得,拿了别人这么漂亮的花,不回礼不礼貌。”
他确实没有带丝带进去,但门口有庙祝在门口售卖,还免费提供纸笔让他写好想说的话塞进丝带里。
一开始他以为是祈愿用的,便买了几根,但那些姑娘在送完花后都期待地看着他手里的丝带。他以为她们喜欢便送给了她们,匆忙间甚至将写了字的都送了出去。
后来因为不够还去向庙祝买了好几次。
怪不得当时庙祝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陌三千也头疼起来:“如果男子回赠了丝带,便是表示自己对女方也有好感,两人会在日落时分,于百花祠后的连枝树下碰头,共度百花节。”
鹤云栎想了一下姑娘们相聚在连枝树下一起等人,结果等来的是同一个人的尴尬场面,已经恨不得从人间注销户籍了。
他现在理解二师伯了。
应岁与悠悠开口:“倒也不是不能去挑一个。”
属实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鹤云栎头疼:师父也来火上浇油?
但凡这些姑娘里有一个性格泼辣的,他都会被好一顿收拾。
陌三千解围:“也是我忘记提醒你。不知者无罪,不必太介怀。我叫人拿信物去树下守着,若姑娘们来了,与她们好生解释与赔罪便是。”
说着要拿走鹤云栎手上的花束。
鹤云栎收回手:“还是我去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让别人替我挨骂。”
说完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甚至挨打。
……
天色渐晚,白日的朝花活动已经接近尾声,街上成双成对的男女渐渐多了起来,都在等着晚上的烟火节目。
“师父其实不用陪我一起去。”
丢脸的事也没必要多一个人。
应岁与把玩着一朵从花束里抽出来的缠花,弯眼回道:“场面难得,让为师也瞧瞧嘛。”
鹤云栎:……
原来是为了去看热闹。师徒情有,但不多。
应岁与还不忘提醒:“若是徒儿抓紧,还赶得上晚上的焰火会。”
鹤云栎满腹愁绪:他现在哪还有心情去参加什么焰火会啊!
当前面临的问题不难解决,但足够尴尬与社死。他以后再也不要来这个百花会了!
连理树下已经聚集了许多青年男女,他们都是一个持花(一朵),一个持丝带(一根),找到对应的人后一起离开。
只有他,手里拿了一大束花,十分扎眼,每个路过的人都要打量他许久。
别看了!
鹤云栎都想把师父那几个遮掩气息的面具借来了。
但应岁与并未跟过来,而是坐在远处的石桌处——一个既能欣赏到他窘迫,又不会被波及的距离。
果真是来看热闹的!
鹤云栎忍受着行人的注目,等待着那些被他乌龙行为连累的姑娘。好在他身为修士,记人还是有几分能耐,能分清那朵花是哪个姑娘送的。
每来一个人,鹤云栎便将属于她的花递还,并赔上好一番解释与道歉。
过错确实在他。若不是遇到他这个不懂规矩却又莽撞的外乡人,这些姑娘本可以选择一个中意的男子,度过一个快乐的百花节。
好在姑娘们都很通情达理,责问埋怨的有,但还不至于动手。
等人的间隙,抽得空来去看应岁与,却发现他身边多了个年轻姑娘,与他同坐一桌,看着相谈甚欢。过了两刻钟再看,又多了两三个,有说有笑……
——不是说要看他热闹吗?
鹤云栎心底泛起微妙的酸意。
他倒没有多想。
作为一个三百多岁的修仙人,应岁与还不至于对十几岁的小姑娘动心思。
他都不会!
手上的花一朵朵减少,终于最后一朵物归原主,送出的丝带也全部回到他手上。再看应岁与,他身边的姑娘们也已经离开了。
他走过去:“师父,还完了。我们回去吧。”
应岁与站起身,将某样东西扣到了他脑袋上,并顺手抽走了他手里的丝带。
鹤云栎只觉眼前一暗,头上一沉,摘下一看,是一个用缠花工艺做的花环,造型简洁,配色以青蓝为主,男子佩戴也不算违和。
等他的时候编的?
莫非是向方才那群姑娘学的?
花环做工十分精巧,瞧着不像第一次编。
若是其他人鹤云栎肯定怀疑是偷偷买的,但以应岁与观察与学习能力做到这种程度并非没有可能。
应岁与:“走了。”
其实他就是凑热闹,沾沾节日的喜气,也没有很稀罕那些花。心里这样想着,鹤云栎还是将花环戴回头上:“师父等等我!”
……
两人沿着结冰的河岸朝陌府走去,周围挂着的灯笼与往来人携带的提灯,将河岸边的路映照成一条流动的
光河,而他们就行走在这条光河之中。
鹤云栎被这充满烟火味的景象吸引,目不暇接。应岁与落后一步,垂眸拆解着从弟子手上拿来的丝带。
丝带里是写了祈愿语的纸条——
愿师父如青山长松,岁岁安康,绵寿三千载。
愿师门众人无灾无祸,如天上玉轮,月月长圆。
目前为止共拆出六根有字的,四个师父,两个师门。
竟然把写了这种内容的丝带送给人姑娘?
他的弟子还真是迟钝。
虽然这样感叹,应岁与的神情却没有半分担忧,眉眼微扬,若藏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