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陌府, 洗去一天的风尘后,鹤云栎发现应岁与房间还亮着灯。
来到门前,敲门, 门松动, 自行开了一条缝。
没关门?
应岁与坐在桌前, 面前摆了一张纸,鹤云栎的位置瞧不见写了什么。
“师父还不休息?”
“明天有安排吗?”应岁与抬起头, 顺手将纸折起收好。
“没有。”
“那陪为师出去一趟, 找几味药。”
“好。”
第二天师徒俩一早就来到了锦城最大的药铺,进门前瞧了一眼,正属于陌家商号。
也是, 陌三千在云霄做了多年丹药生意, 对药材也算了解, 回到凡界自然不会放过老本行。
应岁与进门, 将一张纸递给掌柜:“照上面拿药,分开包。”
掌柜看了许久:“客官要的药都不便宜啊, 还有几味都有市无价。”
修界不少丹药原料凡界也有, 但因为罕见, 天然便贵于绝大部分药材。
“没关系,你们这里有几种就拿几种。”
不多时, 掌柜将药包好拿了出来,鹤云栎上前接药时, 顺手瞧了一眼还回来的药方, 然后他愣住了。
他原以为师父在凡界采购药材是为了给陌阿叔调理身体, 但这张药方……
虽然少了几味凡界必定采购不到的主药, 但依旧不难看出,是忘忧丹的丹方!
忘忧丹, 顾名思义,是一种消除人记忆的丹药。
细思应岁与准备丹药的目的,鹤云栎不免心惊:“师父要给谁吃?”
看到他的神情,应岁与也明白弟子猜到了真相:“你陌阿叔。”
“为师左思右想,还是让他忘了那些凡人来得最方便。反正也并非他的血亲宗族。到了云霄他可以重新开始。给你当助手怎么样?他管账还是有一手的。”
鹤云栎知道师长们一直希望陌阿叔能到云霄颐养天年,但是多次邀请都被拒绝,却不料师父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
是了,他想要的,从来都必定要得到,无论是物还是人。
“可是,若有朝一日陌阿叔想了起来,会如何看我们?”
虽然很反对这种办法,他却依旧下意识与应岁与站到同一边。
应岁与并不觉得这是问题:“再喂一颗就是了。”
鹤云栎哑然。
对于“将陌三千带回去”这个目的来说,这个计划可谓完美;但若考虑到情理——
他们不能这样做。
“师父下定决心了?”不约而同,他问了和陌三千一样的问题。
应岁与没有回答。
见他还有迟疑,鹤云栎抓住机会提议:“不如让弟子先去和陌阿叔谈谈?
毕竟阿叔并非独身一人,还有家眷。如果是为了家眷的未来,他可能或许会松口。
再说,这方子上有几味药在凡界本就罕见,师父一两天也集不齐,这之前就让弟子先试试吧”
应岁与思考了良久:“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鹤云栎暂时松了一口气。
……
瞧见来找自己的鹤云栎,陌三千笑道:“来得正好。喝这个吗?桑葚酒,刚才叫人挖出来的,我精心酿造的。你师父滴酒不沾,没福气尝了,你别和他一样啊。”
他浑然不知自己方才在弃情完爱的悬崖边转了一遭。
鹤云栎摇头:“我没有禁忌,只是不常喝。”
云霄门规未明令禁酒,只是严禁酗酒和酒后失仪。身为掌门,为杜绝可能,鹤云栎便干脆滴酒不沾了。
“果酒,不醉人的。”
陌三千说这话的模样让鹤云栎想起小时候师伯们哄他的“这个不苦”、“那个不辣”的样子。
他没有拒绝。自己本就抱着目的来的,如果有酒,接下来的谈话也能容易些。
“心事重重。你也来劝我?”
身为商人陌三千极善察言观色,鹤云栎认输:“您都知道了?”
不过,“也”是什么意思?
师父也劝过?
“这不就知道了嘛?”和应岁与相处多年,怎能学不来几手骗话的手段?
“看来你师父并没有打定主意。”陌三千长舒了一口气。
见到鹤云栎牵扯进来,他便能放心些了。
在唯一的弟子面前,应岁与往往会做个“好人”。
其实之前应岁与说破目的时,陌三千便生了疑虑。
毕竟对于打定主意的事,比起用语言劝解,应岁与更喜欢先设下一个无路可逃的局,让目标不得不就范。
“要说什么就说吧,说完我们好好喝酒。”
陌阿叔还是和记忆中一样通透清醒,鹤云栎也不藏着掖着,直言:“您带着家人和我们去修界吧,在那里,不止是您,还有姨娘、小弟,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你想过成仙吗?”陌三千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成仙?”鹤云栎摇头,“不想。太难了。古往今来,不乏为此耗尽一生心血的修仙者,但成功者却寥寥无几。何况,成仙要舍弃现有的一切,我红尘心重,放不下。”
“那你想活多久?”
“两千岁吧。”
这是炼虚境界的平均寿限,差不多能陪师父,还有师伯们过完一生了。
“那你幸福的长度便是两千岁。
我是商贾之子,母亲早逝,跟着父亲漂泊行商,过去半生过得都像水上飘萍,居无定所,一度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后来在云霄,我过了二十来年充实忙碌的日子,但离开后又失去了目标。
刚开始几年,孤身一人的我虽然也在经商,但只是为了完成与父亲的约定。对未来,个人的未来,我没有任何期待,那时的我缺了好大一块儿。
直到遇到我的夫人。
那感觉就像飘了很久的种子,终于寻到了能扎根的土地。我开始向往稳定,期待未来。所以我上了岸,扎了根,将她故乡当做我的故乡。
但我依旧是小到一阵风就能吹起来的种子。
长不成参天大树,亦幻化不成逍遥来去的飞鸟。
我不想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有我的夫人;我的夫人不想离开,因为这里是她的故乡,有她的亲人。同样,她的亲人也有亲人,所有人都有离不开的理由……所有人都只能在这里获得幸福。
鱼体验不了飞鸟的快乐,凡人也无法按照修士的方式生活。
你的幸福长度是两千岁,而我的幸福长度只系于一个凡人的一生。
我已经见惯了许多同辈、甚至晚辈的寿终正寝,我不想再看到晚辈的晚辈也走在前面。现在的我只想陪夫人安稳过完这一生,这也是我夫人的心愿。”
如果陌三千不曾在云霄生活,鹤云栎还能劝他去体验一下。但他呆了许多年,他有资格选择更适合他的方式。
换句话说,如果修界的生活能让他感到适应,当初他就不会离开了。
“我已经很幸运了。因为你们,我和夫人才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灾。我已经很知足了,不该贪求更多。”
但是师父——
念头闪过的瞬间,鹤云栎心生惭愧。
他来劝陌三千的最大原因并不是认为去修界对陌三千好,他是不想师父难过,不想师父的人生有任何不圆满。
说到底,他此举的本质,和收起那套摔碎茶具的动机没什么区别。
这份心思陌三千看得分明,他理解,并不打算责怪,人
的心本就是偏的。谁说鹤云栎在乎应岁与的同时,就不能真情实意地关心他呢?
“将我的话带给你师父吧,你是和他商量过再来的吧。
你劝我的那些话,其实他已经和我说过了——以不如你好听的方式。
我想,他又让你来的目的,与其说是说服我,更像是从你和我的谈话里寻找答案,来说服他自己。”
也是在经过这番谈话后陌三千才意识到这一点——
有些话,鹤云栎能和他说,但应岁与永远不会;而有些道理,其他人说应岁与绝不理会,但如果是最疼爱的弟子,他或许会听一听。
他茅塞顿开又怅然若失地叹道:“我很高兴能看到你陪在你师父身边。如果可以,多陪他几年吧。”
鹤云栎哑然,原来他的劝说从一开始就不会成功。
仔细想想,师父清楚自己不会赞同使用忘忧丹这样过分的做法,同时也知道自己认识丹方,基于这两点前提下依旧带着自己去买药材。
很可能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使用忘忧丹。
了悟的同时,他也羡慕起陌三千和应岁与之间对彼此的那份了解。
“阿叔和师父怎么认识的?”
问出这个问题,也算表示之前的话题过去了。
陌三千态度轻快起来:“这就说来话长了。”
那年陌三千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在行商上还只学了皮毛。
记得是秋末,他和父亲采购了一批绣品,打算带到价高的州府去售卖。当时他们还没有自己的货船,便乘坐公共的客船北上。
在半路,一伙邪修挟持他们的船。
那是一段陌三千至今也不愿回忆的地狱般的日子。
他们被关在由货舱改成的牢房里,邪修不提供食物、水等凡人生存必须的物资。一开始他们靠不多的能吃的货物为生,后来吃老鼠、蟑螂,再后来……
是死掉的其他乘客。
此外,驻守客船的邪修们还会出于取乐的目的,将船上关着的人带出牢房折磨。被他们带走的人大部分不会再回来,少部分回来的也会在之后很快死去。
陌三千的父亲就在其中。
在父亲深度烧伤,□□着死去的夜晚,在排泄物与死尸堆积的地牢里他许下承诺——
只要他不死,他一定会杀了这群丧尽天良的邪修。他做不到就请别人来。
无论是谁,只要帮他报仇,他会将一切都献给那个人,包括但不限于生命、财富,以及后半生能创造的所有价值。
但现实往往不会像话本那么爽快。
为了这个念想陌三千不顾一切地想要活下去,猪狗一般地在地牢里求生。但终究还是轮到了他。
邪修们将他拖上甲板,肆意折磨。
就在陌三千以为自己的性命到此为止时,一个少年侠客出现在商船上,干脆利落地杀光了所有邪修。陌三千,活了下来。
而那个少年侠客,就是应岁与。
“说少年其实也不恰当,那时你师父修为应该已经很高了,许多白发苍苍的修士见到他都得尊称前辈。只是看起来真的很年轻,我一度以为他年纪比我还小。”
令陌三千做出这种判断的除了相貌,还有气质。
岁月除了带给人皱纹,还往往让人更从容冷静,或者说淡漠。但当时的应岁与身上却带着谁都能看出来的迷茫与愤怒,情绪态度锋利得像伤人的刀。
这样的性情,陌三千在遭受挫败的少年人身上见得更多。
修仙人的心理年岁确实不能单纯按照年纪来计量,如果自小生活环境封闭,除了修炼之外的事一概不问,那到了一两百岁也未必能有凡界十几岁的少年成熟。
在鹤云栎的印象里,当时是师父下山游历的时期。
虽然觉得陌三千的形容有些夸张,但大体还是贴合师伯们只言片语里提及过的年轻时师父的脾气。
陌三千继续自己的讲述——
杀完邪修后,应岁与并未理会他,收剑便走。
但陌三千记得这里的邪修并非一开始袭击客船的全部,有一部分前些日子下船了。
于是他不顾身体的伤痛,追上去,将知道的一切告知了年轻剑修。
他当然不是单纯的热心。
而是想借应岁与的剑复仇。
但应岁与听了毫无反应,脚步缓也不缓地往前走。
这些他都知道了。
不过陌三千最终还是如愿留在了应岁与身边,因为他正巧去过应岁与要去的下一个地方。应岁与需要一个人带路。
但他只是留下来,并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帮助复仇的承诺。
而打动应岁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说难如登天。
严格来说,陌三千最后也没有做到,但种种机缘巧合,残余的邪修还是尽数死在了应岁与剑下,而接下来,轮到陌三千履行誓言了。那个关于奉帮他报仇之人为主的誓言。
只是当时的应岁与谁也瞧不上,他不稀罕也不需要陌三千的侍奉,在做完一切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为凡人的陌三千追不上一个修士的脚步。
但他也有自己的办法。
出身商贾世家的他,有自身信奉商业法则,以诚实守信为人生信条。
为了完成承诺,他开始行走在修士出没的州府,刻意留心修界的消息。
依凭着在和应岁与相处的时日里得到的信息,他找到了云霄派。
确认了这就是恩人的宗门后,他决定守株待兔,此后多年陌三千一直关注着云霄与应岁与的消息。
因此他也才能在得知云霄需要帮助时第一时间收拾包袱,赶往云霄。
按照誓言,他原本该在云霄侍奉到死。但度过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后,应岁与将自由还给了他,教他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当然,原话不会好听。
正是因为这份“开恩”,他才能遇到他的夫人,才有了后面这几十年的幸福。
应岁与想带走他其实不用太麻烦,只要以“恩人”的名义命令他,他就会遵从。
但应岁与没有。
他不需要仆从,他需要朋友,能包容他坚硬锐利的外壳,即使不被嘴硬的他承认,却依旧愿意赤诚待他的朋友。
……
听完一段很长的故事,鹤云栎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客房。
虽然他被陌三千说服了,但却不确定自己带回来的答案能否说服应岁与。何况,他自身对要给师父失败的结果感到沮丧和担忧。
应岁与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他试着敲了敲门,很快,门开了。应岁与穿戴整齐,连发冠都没拆。
“师父还没休息?”
是在等他的消息吗?
“喝酒了?”
应岁与贴近闻了闻。
来自另一人气息让鹤云栎感觉发痒,他没有躲开,只闷闷纠正应岁与的说法:“是果酒。”
“看来我们的评价标准又有出入了。这次以谁为准?”应岁与侧开身,让他进屋。
“就是果酒,我没骗师父。”
喝了酒的弟子曾现罕见的固执。
“等你醒了再理论。”
应岁与递了一杯茶给他。
被这么一打岔昏昏沉沉的鹤云栎忘了刚才准备的话。半杯茶喝完后,他记了起来:“阿叔不想和我们去云霄,他说……他的幸福只限于一个凡人的一生。”
他越说越小声。
师父会难过吧。
陌阿叔已经一百零七岁了,留在这里,那就意味着他会在将来的二三十年内迎来死亡。
这对应岁与这个境界的修士来说几乎是弹指一挥间。
按照师父的性情,本是阎王要人也敢抢一抢的,但如果是故人想这样呢?如果强行按自己的心意行事,那么他的敌人就成了故人。
鹤云栎,看着应岁与,试图在他的脸上寻找情绪的痕迹,但应岁与并没有什么表情,瞧着十分冷漠。
——明明是自己将要失去一位故人,弟子的模样却比他还要伤心。
应岁与抬手,将弟子散下的鬓发别到耳后,并顺手摸了摸头:“那就让他过完他凡人的一生
吧,我们可以等他行将就木时再动手。”
说罢狡黠地挤了挤眼。
鹤云栎清楚他才不会动手。
如果决心不顾故人意愿,那么什么时机动手根本没区别,反正最后也会忘。
这话只是在为放弃计划找台阶。
“师父怎么和陌阿叔认识的?”听了陌三千的版本,鹤云栎还想再听听这件事在师父的角度是什么模样。
应岁与装模作样地想了片刻,最后答道:“时间太久,忘了。”
“您记性真差。”
“因为年纪大了。”
“明明上次还说自己年轻的。”
“什么话都记这么清楚,专门等着来挑为师的错漏吗?”
“我只是单纯的记性好!”
“那《固元经》第十二章第五列写了什么?”
“我没看过这本书!”
“上次你翻过。”
“谁能翻过就记住的?”鹤云栎说完意识到这话有个很大的纰漏,急忙补上,“除了您。”
应岁与失笑:“都这个模样了,说话倒还严密。”
鹤云栎以为在夸自己,不无得意地回道:“那当然!”
被这样一打岔,醉醺醺的鹤云栎也忘记了一开始自己想问什么,在应岁与的引导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渐渐在安神的茶香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将弟子挪到床上,召来被子盖好后,应岁与回到桌边,又拿起了书。但映入眼中的字如何也进不到心中。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弟子的问题。
那不过是一个傻子错把坏种当好人的故事。
当年的他完全没想过救陌三千,出手时也没有在乎过陌三千的死活。比起感激他,陌三千更应该感谢自身的好运,撑到了他来杀那群邪修的时候,并且没有在打斗中被邪修顺手杀掉。
但这个烦人的傻子却真把他当恩人。
一个凡人,千里迢迢来到云霄替他打白工,真真切切救云霄于水火之中,这倒教应岁与不善待他也不行了。
直到现在他也没出于本心去做过值得陌三千感激的事,没付出过等价的情意。
他从不称陌三千是自己的朋友,他——
应岁与侧首,将目光落在弟子的睡颜上。
不配有这么好的朋友。
……
“叮铃”
梦中有铃铛的声音。
触目所及皆是浓厚的雾。
顺着铃声向前鹤云栎渐渐瞧清了浓雾后的景象,一出宅邸前躺了数十具尸骸,数名浑身被黑甲包裹的杀手执带血的兵刃立于一旁,沉默无声。
圆润的陌三千抱着厚厚一摞账簿,站在尸堆盘奋笔疾书,他依旧身着契合他审美的华丽花哨的锦袍,但面色却惨白如纸,不似活人。
铃声是从他们身后的旗帜上传来的。
旗帜主色黑,上书血红的“诛”字。
终于,陌三千停下了笔,手一夹,厚重的账簿“啪”地合拢。只见他含笑对已没有一个活人的尸堆道:“如此,便账目都对上了。感谢诸位的配合。”
他扭头对身后的黑衣杀手道:“走吧。”
接到命令,杀手们沉默转身,撤退,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没有灵智的人偶。
“钱货两清,诚信经营。”
伴随男人的念白,铃声与阴兵般的队伍渐渐远去,隐没在浓雾中。
随着他们的退场,一句启示出现在鹤云栎脑海里,像是在为他解释——
【魔主身边有一位阴鬼裁断,手执一份因果账簿,为魔主征讨各种欠债。】
阴鬼?裁断?
时间流转,渐渐的,天色亮了些。
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浓雾中,由远及近,披着雾气而来。
来者手持长剑,望着满院的尸骸,目光沉重而复杂。
熹微的晨光落到他脸上,让鹤云栎得以瞧清他的面貌,端方正气,英气凛然,正是他的二师伯,牧夜声。
牧夜声手指掐诀迅速推演了一个方向,毅然追了出去。
注释般的启示再度出现在鹤云栎脑中——
【魔主应岁与与他的师兄,是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