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边。
鹤云栎并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地方。
又是暗语?
天机道也搞这种花样了?
他不明就里, 但师父似乎知道什么意思,带着他直接转往下一个目的地。
向东而行,坐了差不多七个时辰的公共飞舟, 两人抵达了一座城池。
方到渡头, 便闻见一阵香风, 往左右看去,是络绎不绝的飞行法器, 其中不乏华贵精美的款式。
往来的人也三五成群, 要么带着随从,要么与朋友说说笑笑,鲜少有独身的。
目光转向渡口高耸的界碑, 看到上面雕刻的地名, 鹤云栎了然。
云韶城。
修界第一风流地, 销金窟。
此城历史悠久, 曾是龙胤一族培养宫廷伎人的官署,汇聚了天下的伎人。
龙胤覆灭后, 大量修为低下, 没有其他求生技能的伎人无处可去, 便依旧留下来从事本行。从只服务于龙胤一族,变成了在由自己或外来商人开设的酒楼、乐馆、舞馆等地方卖艺。
云韶城一跃成为对全修界开放的风雅快活之地。
客从八方来, 带来的灵石财宝也助力云韶城渐渐发展到了现在的规模。
如今的云韶城,占地足有十万亩, 酒楼、乐馆等享乐之所数千, 聚集了全修界最顶尖的乐者、舞者, 以及其他各色艺人。
不过这样的地方也往往与情|色脱不了干系。
胜殊娘娘掌管奉天盟后, 屡屡有意打击此地的不良风气。然而阻力出乎意料的大。
奉天盟虽一度下了狠手,却依旧无法彻底根绝。只是从一开始的明码标价, 变成了如今暗地里所谓的“你情我愿”。
——以上消息全部来自于《修界月报》。
鹤云栎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座“风流城”,但他依旧没明白“风月无边”指哪里。
跟随应岁与的脚步往前,一路花红柳绿。
时近黄昏,但这云韶城反而像醒了过来,除了极少数在白天开的店铺关门歇业,大部分则陆陆续续开始挂灯迎客。
灯笼、夜照火、天明珠……将整条街映得恍若白昼。
两边的楼上不时传来拂弦或者开嗓的声音,是伎人在做登台表演的准备。
走了约摸一两里,他们在一座格外宏伟的“酒楼”前停了下来。
酒楼占地少说上千亩,近百阶玉石台阶堆砌,尽头才是正门。
从正面看去,便能瞧见好几座三五层的主体建筑,全数挂着精美的琉璃灯,房梁与牙檐上也都有精美的雕刻。
进出之人也无不衣着华贵。
看规模应该是云韶城最顶级的“酒楼”了。
毕竟一路过来,鹤云栎还没瞧见过第二家豪华程度可以和它比肩的地方。
按《修界月报》说的,这样的地方,进去一回最少也要花上数千灵石。
数千灵石对鹤云栎来说确实是小钱,但他也不是冤大头,花钱也要看值不值。
喝茶吃饭嘛,他们山脚下百来个灵石就能让全宗门吃到撑,干嘛要来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地方?
他想不明白。
见应岁与驻足,他问道:“这儿就是‘风月无边’?”
“嗯。”
拾阶而上,来到第一个平台,鹤云栎这才看到了“酒楼”匾额上的字。
——天香花月阁。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鹤云栎艰难开口:“天香花月阁就是‘风月无边’?”
应岁与:“嗯。”
虽然没来过,但鹤云栎早就听说过这里的鼎鼎大名。
非要形容,就是“每次打击那种交易都有它”的地方。
这样一说,他也想到了一件事。
《修界月报》曾在奉天盟第三次清缴云韶城时进行过专题报道,那几期的消息上全是关于云韶城的信息。在其中一期的角落,有很小一块儿地方登了一片文章——
《云韶城的四大风流地,行家才知道的别号,赶快码住!》
文如其名,介绍了云韶城四个“奉天盟重点关注对象”与它们的别号。
其中天香花月阁的别号就是“风月无边”,来源据说与当年推翻龙胤的十七位真君中的一位有关。
具体是哪位,又有什么渊源,鹤云栎没看。
因为对这种花边消息没有兴趣,他只看了开头就翻篇了。
而他很遗憾以这种方式想起这段看过的内容。
行家才知道的别号?
?????
天机道的掌门在鹤云栎印象里是个仙风道骨的男人,虽然爱打哑谜,但总得来说还算正派。谁知道在这里突然被他闪了一下腰。
并不想知道的关于前辈的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另外——
“师……兄长怎么知道风月无边是指这里?”周围人来人往,鹤云栎还记着师父之前的嘱咐,及时纠正了称呼。
但称呼虽是假的,难受却是真的:师父不会,也是“行家”吧?
罕见的,应岁与语塞了:“就是知道了。”
鹤云栎直接质疑:“您莫非来过?”
“就不能是为兄知识渊博,听说过?”应岁与不欲多谈,加快了登梯的脚步。
但是知道和看到这个词就秒懂还是有差别吧。
何况“风月无边”也不算罕见词汇,正常人听到后第一反应都会想到别的吧。
鹤云栎快步追上:“那就是来过了?”
走在台阶上方的应岁与骤然停步转身,鹤云栎走得急,脸差点撞到他的胸膛上。
只见他弯下腰,将脸抵在弟子面前,幽幽反问:“问这么紧,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师父的脸近在迟尺,虽隔着面具,但也教鹤云栎莫名心慌。
都要贴到一起了!
但转念一想——
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疑似干过不正经事的人又不是他。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躲开,壮着气回道:“我想得到您没来过,或者来了,但什么也没做的答案。”
本想用“突然袭击”让弟子不好意思再问下去的应岁与,反被弟子的坦诚将了一军。
他又问:“然后呢?得到答案又怎样呢?”
鹤云栎:“如果没有,我当然会很高兴。”
接着,他又赶忙补充:“也不是说您有过风流韵事,我就不喜欢您了。只是我更喜欢洁身自爱的……的兄长。”
应岁与抱怨:“为兄被你这话抬的。就算不洁身自爱,也得洁身自爱了。”
“那您有吗?”
面对非要刨根问底的弟子,他头疼道:“有些事情虽是事实。但要亲口承认,也太过为难为兄。”
鹤云栎错愕:“师父难道真的有……”
酸涩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教他甚至顾不上换称呼。
师父怎么能这样?
见他理解偏了,应岁与不得不一字一句地强调:“为师,是,出、家、人!一、直、都、是!”
听懂了?
听懂就别问了。
……
两人顺着人流步入大堂。
这花月天香阁从外面看着已是十分豪华,内中更是堪比一座城池。人来人往,张袂成阴,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但鹤云栎呆在这里只觉浑身不自在。
空气沉闷燥热,还时不时飘来一阵成分不明的香风。浓重的酒味与刺耳的喧嚣搅得他脑袋昏昏沉沉。
许多穿着艳丽衣衫的舞者、乐者往来穿梭,无论男女,胳膊、大腿和腰总要漏一个。教鹤云栎除了房梁外,不敢在其他地方落眼。几乎是被应岁与拉着往前走。
看出弟子的局促,应岁与感慨:“叫你先回去了。偏要跟来,现在怕也迟了。”
早在离了盘棱道时,他便找了不少借口,想将弟子支回云霄。但鹤云栎机警,根本不落套。
“我没有害怕!”鹤云栎站正了身体,但眼睛还是不敢往旁边挪。活像试图用炸毛证明自己高大的白山雀,“我已经成年了,又不是完全不懂这些事。干嘛要怕?”
应岁与闻言,略微松开了牵着弟子的手。鹤云栎一慌,忙抓紧了他的手。
面对弟子近乎抱怨的注视,应岁与狡黠地眯起了眼,将手指扣入弟子的指缝。
经此一遭,鹤云栎不敢再嘴硬。
他发现自从得了天机道掌门的回复,救治三师伯的事有了把握后,师父紧绷的弦就松了下来,又开始捉弄他。
而且比起在宗门,他觉得在外面的师父更加……
更加坏心眼。
两人继续朝内走。
作为最顶级的“酒楼”,天香花月阁每天接待的客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像两人这样乔装改扮的客人。
这种大多是在修界有些脸面的人物,想要消遣,但又不愿被人认出。
因此戴了面具的两人并不算突兀,进门时也并未引起注意。
但走了一段路之后,鹤云栎便感觉投向他们的目光渐渐多了起来。
他不禁忐忑。
难道这些人认出来他们不是正常客人了?
环视一周,确实有不少有意无意打量他们的人。有胆大的见他转过去还“笑里藏刀”地颔首致意。
是挑衅!
鹤云栎立即贴近应岁与,握紧了他的手。
他怕会打起来。
但他想不通。
虽然听说过这种地方是非多,易起纷争。但他们进来后什么也没做啊。为何会惹上这么明目张胆的“敌意”?
难道进来不买服务也是犯法的吗?
那不就是黑店?
奉天盟不管的?
还是这里黑|恶势力已经大到奉天盟都对付不了了?
短短数息之间,云霄掌门已经开始觉得修界未来暗无天日了。
鹤云栎想偏了。
这些人不是在看“他们”,而是“他”。
而这要归咎于他身上过于明显的“乖孩子”气质。
来这里玩的大多都阅人无数,哪怕鹤云栎遮住了全身,他们也能从行动间的种种细节推敲出许多东西:
行动拘谨,举止局促——没有来过这里,够干净;
始终紧紧跟着身边人,有什么发现都会第一时间与其附耳讨论——乖巧听话,但又充满可爱的好奇心;
加上长及脚踝的黑袍都遮掩不住文雅举止与上乘身段。
即使看不到脸也可以初步断定为“上等猎物”。
纯白得活像进了狼群的羔羊,落进污泥里的白莲花。
大部分人总有一种劣根性。虽然自己劣迹斑斑,却希望自己遇到的人纯洁无瑕。而即使不好这口的,也会因为“物以稀为贵”,而非常乐意尝尝鲜。
种种对弟子好奇、觊觎的目光,应岁与自然也发现了。
他垂眸看了一眼对一切一无所觉的弟子。
没想到就算裹得这么严实,依旧会被注意到。
这正是他不愿鹤云栎跟来的原因之一。
在这种地方,用隽明袖的脑子想都知道那些脏东西看向他的弟子时,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些目光只是落在鹤云栎身上,都让他感觉折辱了弟子。
冷冽的目光扫过大堂。
——真想挖掉这些人的眼睛。
可惜,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
“靠过来些。”他微微垂下头,低声对鹤云栎嘱咐。
做什么?
鹤云栎虽怀有疑惑,但还是听话地靠了过去。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扣上了他的腰,轻轻一带,他便倒进了师父怀里。手臂收紧,几乎要勒进他的腰里。
鹤云栎:!!太紧了!
不知是应岁与体温太热,还是他呼出的气太烫,他只感觉贴在师父胸膛上的脸活像贴在了铁板上。
鹤云栎陷在震惊之中,以至于并未发觉这个举动过后,周围充满“敌意”的视线就消失了。
原来是自带的。
并且“主人”并不乐意分享。
接收到这一讯息,楼里的客人陆续转移了目标。
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找麻烦的。
这些人的识趣姑且浇灭了应岁与的怒火。
他低头对弟子道:“走吧。”
直到半搂半抱地将鹤云栎带出大堂,人少下来,他才松开了手。而鹤云栎怦怦直跳的心脏也才能歇一歇。
“师……”他看了一眼左右数量不多,但在持续路过的人,“兄长,干嘛突然……搂我?”
原因简单,但里面的因果联系不好解释。
他要怎么告诉弟子,自己方才的行为是在向那些人传递那种暗示?
应岁与找了个借口:“人太多了,怕你被人撞到。”
刚才人很多吗?鹤云栎疑惑。
光顾着慌了,没注意到。
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心猿意马,他飞速道谢:“谢谢……兄长。”
并不严密的借口竟也糊弄了过去,弟子的好骗叫应岁与觉得煞是可爱:“嗯,不用谢。”
冷静下来的鹤云栎环视四周。
阁内除了主楼之外,还有几十座形式各异的建筑,阁楼、高塔、水榭……粗略估计,大大小小的房间少说有上千。
而他们要在这里找出一个极其擅长伪装的人。
他选择直接问师父:“接下来要怎么找?”
对此应岁与早有准备,只见他拿出存放毒种的木盒打开,等了几息,里面悠悠飞出一只形似蜜蜂的虫子。
这是觅行虫,对气息极为敏感,经过训练能在方圆数里的范围内找出特定对象,是极为稀有的一种虫子。
而这一只更是驭兽宗副掌门亲自培育的,作为向应岁与求丹的见面礼,送给他的。
如今用来寻找宇文佾再合适不过。
跟着觅行虫的指引,两人穿过重重建筑,最终来到了一座清幽的院子前。
但方到门口,便被守门之人拦了下来。
守卫一脸客气:“两位客官抱歉,往内是琴襄姑娘的院子,没有预约,任何人都不能进入。”
琴襄姑娘的院子?
能单独拥有一个院子,这个琴襄姑娘在阁里应该也是台柱子级别了。
“那要怎么预约?”应岁与接过话。
护卫的腰又低了一截:“实在抱歉,姑娘这个月的行程已经满了。客人要见姑娘下回请早吧。”
应岁与:“我和兄弟是从琅西来的,途经云韶城。久慕琴襄姑娘盛名,才专程抽出半天前来拜见。如果今晚见不到,就不知何时再有机会了。
我们只见一见琴襄姑娘,喝杯酒就走,绝不多留。劳烦通报一声。”
他一边说一遍往外掏了一袋上品灵石。
一颗上品灵石可以兑换一百颗普通灵石,这一袋少说可以换到上万普通灵石。
这种掏钱方式土气,但直观又震撼。
守卫明显动摇了:“就只见见,喝一杯酒?”
“绝不虚言。”
“那……我去和姑娘说说。”
应岁与又掏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点薄礼,劳烦一齐带给琴襄姑娘。告诉姑娘,不管见不见,都是我的心意。”
守卫接下,脸上的喜色更浓重了。
虽然不是给他的,但客人如此慷慨又会做人能帮助他更好地说动姑娘。毕竟一万灵石怎么可能光带一句话,怎么说也要把人给请出来。
天香花月楼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并且一分钱一分货。
瞧完全过程的鹤云栎满脑子困惑——
太熟练了,师父怎么会这么熟练?
弟子的审视教应岁与也意识到不对,他佯装无意地感叹:“该说不说,天机道掌门教的这个借口还挺管用的。”
又是他!
鹤云栎不禁抱怨:“看来大师伯的朋友也不全是正经的。”
对素来温厚的鹤掌门来说,这番话已经算严重控诉了,这也代表天机道掌门这位长辈在他心里的形象彻底崩塌。
应岁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不多时满面笑意的守卫折转回来:“姑
娘答应两刻钟,在湖上画舫与两位客官见面,请随小的移步等候。”
并不是在院子里见面?鹤云栎疑惑。
不过转念一想也明白了这一安排的缘由:防止他们赖着不走呢。
守卫说的湖在天香花月阁东北方向,足有一两千亩,水道曲折,一半在阁内,一半连通阁外。
他们到时湖上已经有不少画舫游船。
清风拂岸,弦歌阵阵。
因为格外大方的出手,守卫鞍前马后地为他们安排了画舫,甚至怕他们在等候的时间里无聊,额外给他们叫来了一个琴娘。
但守卫前脚刚走,后脚应岁与便把琴娘赶下了船。
“等等。”
他又叫住了琴娘。
琴娘驻足回头,以为他们又要留下自己了。
应岁与指着河岸上吩咐:“把那个人叫过来。”
他指的是河岸边拉二胡的卖艺人。
因为不够风雅,这类乐器在云韶城里的受众很少。卖艺人虽然技艺不错,但驻足的听众依旧不多。
在琴娘听到这话的同时,鹤云栎确信自己听到了抓琴弦的声音。
只见琴娘一言不发,气冲冲地来到卖艺人面前,向他说了什么,然后狠狠瞪了船上的他们一眼,扭头就走了。
估计她心里在骂自己和师父没品味吧。
不听她的琴却去听一个街边拉二胡的。
而应岁与也不是要听二胡,一番交涉后,卖艺人的二胡到了他手里,而卖艺人获得了一把灵石。
应岁与半卧在软塌上,怀抱二胡,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
“想听什么?”他煞有介事地问起鹤云栎。
“您还会拉这个?”鹤云栎惊奇。
应岁与:“不太会。”
虽然这样说着,但他试着拉了两个音,也还是有模有样。
再之后船头一沉。
琴襄姑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