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云栎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床边, 松松在床上睡得正香,疫女的不化骨则躺在桌上的软垫上。
屋内的所有人和物都一如他入定前,只有之前师父给他的青鳞头饰在发烫。
是梦?
宇文佾用某些手段把他拖入了幻境。
看来头饰保护了他的意识不被窥探。
受着师父的庇护却还要在背后搞小动作, 鹤云栎对宇文佾的忌惮和反感不禁更深了。
门被敲响。
“请进。”
是应岁与。
“师父。”鹤云栎迎上去, 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宇文佾方才进入了弟子的梦境。”
应岁与将弟子上下打量了一遍,没有看得出来的问题:“他都做了什么?”
鹤云栎:“他没做成什么。就是和弟子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他说, 破厄丹是您用自己的剑道真意炼成的。”
就说了这个?
在鹤云栎忧虑但隐忍的注视下, 应岁与承认了:“用不着的东西,拿来做点有用的,不是挺好的吗?”
“可您一点都不可惜吗?”
是鹤云栎在为应岁与可惜。
虽说彼时云霄刚有起色的产业被丹师协会打压得岌岌可危, 在这般情况下出现一个丹圣确实是最快最彻底的解决之道。但也并不是唯一的路啊。
师父何苦要做到这一步?
“没什么好可惜的。已经放弃了剑道, 没必要留着旧物碍眼。”
“可您的放弃也是形势所迫。”
鹤云栎还记得应岁与使剑的
模样, 快意惊鸿, 神光奕奕,他很喜欢那样的师父。
“形势所迫?”应岁与沉静看着他, 反问, “难道不能是形势正和了为师的心意?”
鹤云栎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应岁与笑了:“你师伯们那么笨, 总不能真指望他们改道吧。”
从客观上来说,能重学别道, 并且快速大成的只有天赋卓绝的应岁与。
“可人选不是抓阄——”
鹤云栎顿住了。
如果师父想在一场抓阄结果里做手脚,那简直太容易不过。
“不要说漏嘴了。”应岁与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为师讨厌被可怜或感动的眼神注视。”
“弟子知道了。”鹤云栎答应下来。
如果放弃剑道是师父遵从本心做出的选择, 那他就不会再觉得惋惜。他是不想师父留有遗憾, 而非希望师父按自己的意愿去做选择。
“师伯们全都不知道这件事吗?”
“或许有一两个知道吧。”
“谁?”
“不大可能是你大师伯和三师伯。”
直接说二师伯不就行了?
大师伯比较迟钝;三师伯虽了解师父的行事风格, 但彼此间并不擅长交心。确实也只有二师伯了。
二师伯是只朝前看的人,也正是师父说的, 知道这些事后不会露出怜悯或感动的表情的人。或许是因为这份特质,一直以来师父反倒和言辞最少的二师伯更交心些。
应岁与如愿收获了弟子的感动和支持。
他不会告诉鹤云栎,比起他的师伯们,当时更需要云霄存续的是无处寄身的他。多年来,他用这份牺牲将师兄们绑在身边,给自己构建了一个安宁平静的归宿。
他总能将自己的付出利益最大化,这使得他的情意总是明码标价。
但有价的东西反而最廉价。
应岁与怅惘感叹:“为师知道宇文佾和你讲了很多,关于过去,为师也一直有很多东西想要告诉你。可那些事并不光彩,为师不知道如何向你开口。”
鹤云栎听不得他说这种话:“弟子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出身如何也不是您能决定的。”
出身?
应岁与眸光一动,立刻明白了宇文佾真正谈的是什么。
瞧见他骤然变化的神情,鹤云栎意识到自己又被套话了,只能全部交代了:“他说您是四圣族血脉。”
应岁与笑了,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四圣族?你自小跟在为师身边,有看过为师露出任何四圣族的特征吗?”
鹤云栎摇头。
“或者,再回去问问你师伯们,为师小时候有没有长过爪牙或是羽毛?”
四圣族出生时都会带有独属各族的特征,哪怕是血脉稀薄的小师弟也不例外。而这绝对瞒不过至亲之人。
鹤云栎松了一口气,感叹:“看来我虽然千防万防,还是被宇文佾的言语误导了。”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当时装出来的态度不过是蒙骗宇文佾的。
圣族血脉的麻烦太多了,他不希望师父被卷入相关的恩怨。
鹤云栎问出了在意很久的问题:“师父是真想救宇文佾?”
他如何也放不下宇文佾间接让三师伯命悬一线一事,虽说犯不上为此事报复,但也难以消除芥蒂。何况,要在明确其是灭门案凶手的情况下,施以援手。
这违背鹤云栎善良中立的行事原则。
应岁与反问:“你觉得为师是想救他?”
听他这么说,鹤云栎明白了什么,笑着回道:“我相信师父有周全打算。”
……
货仓里,宇文佾正忍受着难以言喻的煎熬。
他身体里的血液一会儿像是变成了岩浆,一会儿又像是被冻成了冰块儿,有时还像钻进了千万只蚂蚁,又痒又痛。
晚上的作为被发现后,应岁与没有动粗,只是当着他的面掏出了三颗他吃的伤药,并分别在每颗丹药里加了各不相同,但都成分不明的药物。最后将三颗丹药放入瓷碗,打混,摆到他面前,让他选。
接受丹圣有问题的丹药;拒绝,然后在约定的三天庇护期到后,继续带着一身伤逃窜。
宇文佾看似有的选,其实没有。
娘娘的内劲极为特殊,他自备的伤药疗效甚微。要想顺利逃出茂州,他必须吃下这些丹药。
宇文佾选了一颗吃下。
神秘成分在后半夜发作,难以言喻的煎熬冲击着宇文佾的躯体,他克制着将血管挖出来的冲动。
——不就是,找……他的小情人,聊,聊聊……天吗?真是,有够小气的。
不过想到应岁与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并没有把他当一回事儿,宇文佾又幸灾乐祸起来。
应岁与啊应岁与,你也不是想要什么都有的嘛。
到后半夜,良久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宇文佾靠着船壁,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身上多了许多在抓挠中产生的伤痕。
这家伙,这些年就在研究这种东西吗?
确实挺厉害的,但和他见识过的苦痛比起来,还是不值一提。就在宇文佾对应岁与的手段表示轻蔑时,熟悉的灼烧感再度袭来。
还有第二轮的?!
在药效的折磨下,宇文佾收回了自己之前的话:算了,还是要“提”一下的。
直到天光微亮,药效才终于褪去。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木板被打开。
宇文佾看着出现的应岁与,眼神虽然疲惫,但依旧透着坚韧的精光。
他承认应岁与的丹术很精妙,但这点痛苦还足以让他对其产生畏惧,如果有机会他依旧热衷于给应岁与添麻烦。
应岁与悠悠掏出两颗伤药递到宇文佾面前。宇文佾怎么瞧怎么眼熟,心中生出一个恐怖的猜想——
这不会是昨晚剩下那两颗吧?
应岁与露出恶魔般的笑容:“该吃药了,来挑吧。”
……
第三天晚上,伤痛勉强止住的宇文佾准备离开了。他虽然骨头硬,但也不想留下来给应岁与试药。
他刚站上船头,疫女便从船舱内追了出来,来到船头,朝他伸出双手。
她身上一概来时的简朴潦草,衣服整洁,发髻精致。宇文佾还是第一次瞧见疫女如此模样,不禁愣了愣。
这几天,这孩子被照顾得很好。
或许,留在云霄对她更好?
疫女见他迟迟不接自己,不禁开始担忧焦急,不断把手往前递。
宇文佾回过神,伸出了手。
出于某种他也说不清楚的心思,他放弃了留下疫女的想法。
而在他摊开掌心的那一刻,疫女毫不犹豫地变回不化骨,落入他手中。他将不化骨收入怀中,飞身离去。
不速之客离开了,鹤云栎终于能从船舱里出来透透气。
应岁与开口:“她跟宇文佾走了。”
悉心照顾好几天的孩子,就这样跟别人走了。鹤云栎会失落吗?
鹤云栎早有了心理准备:“弟子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要宇文佾还愿意带着她,她就一定会跟宇文佾走。心里有认定的人,会很踏实。这个人在哪,安宁就在哪。哪怕举世皆非,也充耳不闻。”
他不禁想到了之前疫女头上手法笨拙的辫子。
或许站在她的角度,这个选择也不能算错。
“认定的人?”应岁与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趣,追问,“那徒儿心中有没有认定的人?有的话又是谁?”
鹤云栎呆住了。他没想到师父会深究这个。现在直说这句话就是自己说来装深沉的还来得及吗?
最后,他选择学习应岁与之前的做法:一言不发地盯着应岁与。
但应岁与却像是不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沉静坦然地对视回来。
片刻之后,鹤云栎撑不住挪开了目光,嘟哝着给出了一个糊弄的答案:“是秘密。”
应岁与也松开背在背后,紧紧掐住手腕的手:“哦!转眼之间,徒儿也到了有自己小秘密的年纪了。”
不懂就算了,还拿话来抬他。鹤云栎回道:“谁都有自己的秘密,弟子有也不算奇怪吧?”
他不但有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说出来能吓到应岁与。
“也是。”应岁与弯眼附和,并重复了一遍鹤云栎的话,“谁都有自己的秘密。”
比如方才,他就隐约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以至于到现在还心跳发紧。
……
忽然,一阵剧烈的灵气波动从不远处传来,距离差不多五六里。
观气息,其中一股威压来源于宇文佾,而另一股……
是谢卿眠!
见鹤云栎很好奇这场战斗,应岁与翻手拿出一面窥天镜,递到他面前。战斗场面立即出现在镜面中。
准备得如此充分,很难不怀疑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
鹤云栎认真关注起镜面中的战斗。
和宇文佾对战的除了谢卿眠并无其他人。
他是一个人来的。
谢卿眠出招并不狠厉,与其说是捉拿,更像是在阻拦:“交出解药。”
宇文佾趁机讨价还价:“娘娘并非我的仇敌,对娘娘的冒犯实属无奈之举。我能给谢掌印解药,但也希望掌印也能网开一面。你们也清楚这件案子严格来说,并不是灭门案。不是吗?”
谢卿眠沉默,随后重复了一遍要求:“给我解药。”
看来是答应了。
宇文佾拿出一个瓷瓶:“这是解药的一半,另一半我离开茂州后会遣人送上。”
谢卿眠:“我不信你。”
宇文佾也不说话了。
他不可能在离开茂州前交出全部解药。
但如果谁都不让步,这桩交易无法达成。
最终,谢卿眠退让了:“如果你离开后不将另一半送来,奉天盟和白玉京会一直把你列为头号追捕对象,不死不休。”
达到目的的宇文佾得意一笑,运功将解药抛了出去,谢卿眠毫不犹豫地去追解药,宇文佾则趁机远遁。
而应岁与仿佛对这般结果早有预料。
不一会儿,拿到解药的谢卿眠落在了他们船上,一站定他就质问应岁与:“这就是你留讯让我一人前来的目的?”
果然是师父策划的。
鹤云栎以为他要追究师父和他的包庇之罪,不料却听谢卿眠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道了句:“谢谢。”
“不要让娘娘知道这件事。茂州已经搜查完毕,明天关口就会开,祝两位一路顺风。”
说罢,谢卿眠准备离开。
鹤云栎明白了这就是师父的目的。
如果要挽救胜殊娘娘的仙道,就不能让奉天盟抓住宇文佾。但直接出手帮忙,师父又过不去心里的坎,所以通过这样的办法,促成谢卿眠与宇文佾的单独相遇。
胜殊娘娘不会放弃公义,但她身边有一个愿意为她放弃公义的人。
“谢掌印!”他叫住谢卿眠,“宇文佾说的,这不是一桩灭门案是怎么回事?”
谢卿眠略作犹豫,将调查结果说了出来:“寿宴上死的人其实不止掣雷山庄血脉。但目前完全找不到遇害者的共同点。每个人都吃了寿宴上的东西,为何毒药单单在他们身上发作?”
“或许,他们体内有一样东西。”应岁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如果你们真想寻找真相,不如多换几个人来勘验。”
鹤云栎不解。勘验的是紫云川那位丹圣,还有谁比丹圣——
等等,师父的意思是,那位丹圣有问题?
谢卿眠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再次道了一声:“谢谢。”
应岁与拒绝了他的谢意:“向我道谢,不如早点把宇文佾抓到。我可是很乐意看到他吃苦的。”
……
第二天茂州关卡果真如谢卿眠所说开放了。
奉天盟对此地的搜查已经完毕,没有找到凶手,猜测已经逃窜,接下来他们会将重点放到茂州以外。
船刚离开茂州没多久,鹤云栎传讯玉简亮了起来,是牧夜声回了消息:【无事。因掣雷山庄一案耽误了些时日,现已准备离开茂州。】
原来二师伯和三师弟也被困在了茂州。
鹤云栎又问:【师伯什么时候回来?】
最开始说三两天,结果一去都快十天了。
一开始还说不愿意看徒弟呢。
牧夜声这次的消息回的很快:【过阵日子。你师弟离派日久,逐渐惫懒,怠于基本功,我得留下来重新教教他。】
【弟子知道了。会转告师伯们和师父的。】
另一头,奉天盟客舍内,牧夜声收起玉简。
骆九衢也领回被奉天盟收走的东西过来了。
因为案发时他们正好在雷光岛,所以和现场其他人一样,被奉天盟请来配合调查。
这几天,他们住在奉天盟分部的客房,除了本命灵剑之类的紧要物件,其他东西都被收走了,尤其是传讯玉简等可以传递消息的东西,所以才没有及时回鹤云栎的传讯。
骆九衢将牧夜声的乾坤袋递过去:“师父,东西都点过了,合适的。”
“嗯,走吧。”
坐在离开茂州的船上,骆九衢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师父。”
牧夜声:“嗯?”
骆九衢试图暗示:“我们今晚没免费住宿了。”
暗示失败。牧夜声反问:“那又如何?”
骆九衢小心提议:“订一间房好不好?”
其实要是他一个人,随便找个草垛就睡了,但有师父在,他做弟子的,说什么也不能让师父和自己风餐露宿啊。
弟子的要求让牧夜声心头一紧。
看出牧夜声上次留下的后遗症又犯了,骆九衢忙解释到:“是没钱开第二间房了!”
他愿意发心魔誓:自己绝对不会,也没有想过钻师父被窝。
意识到虚惊一场,牧夜声松了一口气,但划船的艄公却紧张了起来。
骆九衢交代了自己的家底:“现在我身上就四个灵石,给完船钱就只剩两个灵石了。”
捕捉到关键词“给船钱”的艄公这才放松了下来。
牧夜声反问:“怎么不早说?”
骆九衢反问:“说了师父你有钱?”
“没有。”
身为牧夜声唯一的弟子,骆九衢深知牧夜声的习惯。
除了需要花钱的时候,其余时间他师父是记不起钱这个东西的。好比这次来找他,走时甚至没记起来向鹤师兄要路费,到雷光岛的船费还是把自己叫来付的。
牧夜声的存在,使得骆九衢本就不宽裕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
虽然囊空如洗,但做师父的,也不能在弟子面前露怯。牧夜声板着脸回道:“为师有赚钱的办法。”
……
一转眼,骆九衢坐在了当铺的柜台上。
面对时不时将小心翼翼的目光投向他当铺掌柜,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安慰:“掌柜你放心,我师父打完比赛就会来赎我的。他不赎我,我就留下来给你当上门女婿。”
正好他刚才听掌柜说他家有个女儿。
掌柜慌了:“我已经给了你们开了高价,可不能恩将仇报!”
骆九衢:……
他很差吗?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简单来说,他被师父当了。老板一开始当然不能干,毕竟他也不是人贩子,只是在看到两人手里的剑后选择了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
最后,骆九衢被以二百四十九个灵石的巨款当给了这家当铺。
有零有整的价钱一看就是经过了漫长的砍价。主要是骆九衢在争取,毕竟被当二百五十个灵石说出去不太好听。
至于牧夜声则带着这笔钱去了地下武场。
这种暗地里的比试生死不论,因刺激而备受追捧,相关赌局也非常热烈。若在比武的同时参加赌局很快就能赚够相当数目的灵石。
骆九衢如何也料不到牧夜声在外行走时是这样解决花销问题的。人不可貌相,他看起来最正派的师父做起事来居然最野。
可“赌钱”是违背门规的啊。
绝对不能让大师伯知道!
他俩会一起被逐出师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