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他似乎不认识师父, 只是将耳朵转向来人的方向,询问:“请问,我有什么帮得上您的吗?”
一句话, 便给了鹤云栎强烈的割裂感。
这不是他, 至少, 不是现在的他。
仔细瞧瞧周围的景色,似乎也并不是熟悉的下山的山道, 要更荒芜。而梦里这个“应岁与”的气质打扮也和鹤云栎认识的师父很不相同。
非要形容的话, 他现在看到的这个男人,更接近他印象中的那个魔主。
男人沉默了许久,才回道:“我走了好远的路, 有些累了。”
他的声音喑哑而低沉, 像是受了夜里的凉。
梦里的青年邀请:“去寒舍歇歇吧。”
“不用了。”男人拒绝, “我还要去其他的地方。”
青年递上随身携带的水壶:“不嫌弃就喝口水吧。”
“多谢。”
男人接过, 真喝了一口。
旁观的鹤云栎发现青年和男人说话时总将耳朵偏向男人,而非眼睛。正在他心生疑虑之时, 便听男人发问:“阁下的眼睛……”
青年坦然一笑:“是练功不慎导致的。我天资拙劣, 又急于求成, 所以走火入魔了。”
男人抬手,隔空缓缓在青年眼前晃动, 而青年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不止是视力,连五感也迟滞了。
但这样一个“残缺之人”却大半夜提着灯坐在荒凉的山道口。
“你的同门放心你出来?”男人问道。
青年轻声回道:“门内没有其他人了, 只有我一个。”
听到这话, 男人眸中的神光也黯淡下来。
他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青年:“等人。”
“我没什么事, 陪你等吧。”
男人说完也撩起衣袍坐下。
时间一转, 天上的残月更窄了,已经是另一天了。
青年还呆在上次的位置, 听到山道上传来的刻意踏出的脚步声,他脸色明显一亮,摸索着给来者腾出了半块石头。
待男人坐定后,他感叹:“不知道为什么,我一遇到先生就觉得很亲切。”
男人问道:“你不怕我是坏人?”
青年反问他:“先生说的好与坏,是按照谁的定义来评估的呢?”
“就按照你的定义,你是怎么确认我是好人的?”
“谁说我觉得先生是好人?”觉察到男人被他说愣了,坏心眼得逞的青年笑了,改口,“不过,能陪我这个无权无势的瞎子聊天的人,就算是坏人,也总不会坏到哪去。”
男人失笑抱怨:“按你这说法。我今晚想早走也不行了。”
“人不留客天自留。今夜气候温润,风也不算冷。先生何必急着赶路?”青年摸索着取出了备好的茶,“茶水粗劣,望先生不要嫌弃。”
男人回道:“今夜气候润,不怕茶燥。”
之后的日子里,青年总能和男人在路口相遇,少部分时候是他先到,大部分时候是男人在等他。
这天他依旧备好茶水,递给男人,却始终没有听到男人喝的声音。
“先生怎么了?有心事吗?”
男人望着青年:“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想你没来之前想的事情。我在想,山道这么险,你一个人来会不会跌倒。”
他在说山道,似乎又不止在说山道。
青年反问他:“先生既然担心我会跌倒,为什么不上去接我呢?”
“不顺路。”
“那为什么天天在这里?”
“顺路。”
“先生真奇怪,这荒郊野岭只有一条路。”
青年似乎话里有话,但男人并不搭茬。
许久的沉默后,青年讲起了他的故事:“我有一个师父。我是在小时候被他带回来的。他把我放在山门处就走了。这里是我和他上一次分别的地方。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先生只问过我在干什么。却从不问我在等谁。”
男人似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他是什么模样?或许我可以帮你找找。”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青年垂下眼眸:“说来惭愧,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现在又目不能视,或许他站在我面前,我也未必能认出。”
男人反问:“记都不记的人,你干嘛叫他师父?又干嘛等他?”
青年很是坚持:“我是他带回来的,自然是他的弟子。虽然他现在的名声并不好,但师伯们都愿意相信他有苦衷。我也这样认为。
曾经在这里,我有过一次留住他的机会,但我没有抓住。所以我想在这里等他,若有一天他再次出现,我一定要留下他。
这或许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夜黑风高,江河浪急。今夜回不来的人,就别等了。”
许是夜寒风冷,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万一他快到了呢?有这盏灯,或许他能更快地找到方向。”
原来青年手里的灯不是给自己壮胆,而是为他等的人打的。
男人轻叹:“今夜无月,不是赶路的日子,不会有归人。”
青年并不这样认为:“有一句话,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会吗?”
“会。”青年坚定回答。
但男人的神情依旧黯淡。
下一次来的时候,他带来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
“我在路边捡到的这个孩子。爹妈都死了,是个哑巴,脑子也不太好使,但有些力气。你带回去当个仆役,给一口饭吃就行了。”
男人将孩童的手交到青年手中,青年却像觉察到了什么,追问:“先生还来吗?”
“最近的风还不算大。可以来。”
但男人食言了,他再也没出现在山道口。
而几乎是同时,魔宗开始了大规模的讨伐,腥风血雨似乎吹到了身在云霄山的青年处。
这天,候在山道口来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年轻人,他为青年带来了杳无音信多年的,三师伯的遗骸。
年轻人的亲人因魔主而死,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他带着仇恨而来,想要学习杀死魔主的剑法……
鹤云栎记起来了,梦里的“他”是习剑的。“他”手把手,将云霄绝学尽数传给了那个名叫叶清的年轻人,让其带回“师父”,或者,杀掉“师父”。
……
骆九衢正襟危坐,看着火堆对面擦剑的牧夜声,连传讯玉简都不敢用了。
他们方才又去一个地下武场“打秋风”了,牧夜声没让他进去,叫他在门口守着,再出来时剑上带着血。
毫无疑问,是杀人了。
骆九衢不想再让牧夜声去那样的地方,但不知道怎么劝,开口就成了:“师父,您一点都不在乎门规吗?”
“你很清楚门规?”牧夜声反问他,“背给我听听。”
骆九衢语塞了。
他知道门规的大概内容,但背不出原文。
但他赌师父也不记得,所以记一半编一半地背道:“凡云霄弟子——”
“错了。”刚起头,牧夜声打断他并纠正,“凡云霄后辈。”
“凡云霄后辈,须勤慎肃恭,虚怀若谷;不得骄矜自傲,恃强凌弱——”
“矜名妒能。”牧夜声又一次纠正他,“不用背了。”
第一句都背不好。
虽然出了糗,骆九衢却也发现,师父其实很熟悉门规。
那为什么还明知故犯?
他长久地盯着牧夜声,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答案。
……
曾几何时,牧夜声很敬畏门规。
每一句都倒背如流。
但这份敬畏只持续到陆俦去世的前一晚。
那晚,陆俦把他叫进屋。他明白会发生什么,大师兄和三师弟都分别收到了师父给他们的临终叮嘱,现在也轮到他了。
他走进陆俦的卧房,准备好了向师父保证会护好师兄弟们。
然而,陆俦给他的遗言是——
“向为师保证,若有一日,你的师兄弟中有人为祸修界,你会亲手除掉他。”
牧夜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师父,让他对师兄弟拔剑?
“快说啊!”
见他傻站着没有反应,陆俦厉声催促。
牧夜声颤抖着回道:“弟、弟子保证。”
“说完!”
“弟子……保证。有朝一日,师兄弟中有人为祸修界,我会杀掉他。”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牧夜声心里有什么碎掉了。
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对权威的敬畏,恨自己无法拒绝陆俦的要求。
“你发誓。”陆俦还觉得不够,“发心魔誓!”
在师父的厉喝中,他颤抖着,举起了手……
牧夜声闭上眼。
他讨厌回忆过去,过度思考旧事,会被牵绊脚步,会陷入没意义的痛苦。
向前看,向前看就好了。
再次睁开眼时,他看向自己的弟子。
较下山前,骆九衢黑了许多,也精干了许多。
“想宗门了吗?”他突然问弟子。
骆九衢不解:“师父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了吗?”牧夜声又问了一遍。
“想。”骆九衢老实回道。
“那明天就回去吧。”
“哦,弟子一定会加把劲儿——”
等等!
师父说什么?
回去?
一直想回去的骆九衢真到了能得偿所愿的时候,反而怀疑起事件的真假起来:“可约好的战约——”
“想去还是想回宗门?”牧夜声打断他。
“回宗门!可……我还没找到媳妇儿。”
这几天骆九衢和鹤师兄介绍的那个“姑娘”聊得很是投契,他感觉自己再过几天就能和对方确定关系,并给师父一个惊喜了。
牧夜声脊背一僵:“那件事,不要提了。”
反正人都丢过了。
骆九衢:“哦。”
看来这份“惊喜”只能等回到宗门再告诉师父了。
……
静思堂内,叶清看着解锁出来的信息,整个人都傻了。
什么叫他先偷师四象门学艺,受诬陷被逐出山门?
什么叫他游历修界,寻得机缘众多?
还有什么叫他带着一位顾姓前辈的遗物拜入了传承了正清剑派道统的云霄派?
根据设定集描述透露出来的信息,他似乎是在很多年后才加入的云霄派。而彼时,云霄派内只会剩下一个瞎眼
掌门和哑巴弟子。
哑巴弟子愚笨无法传承道统,所以掌门把衣钵连带着“清理门户”的委托传给了他。
而他下山前的出师任务是——
在死斗中战胜掌门!
……
梦境里,鹤云栎看着青年与年轻人持剑对立。
年轻人正是那个把三师伯遗骸带回来的人,拜入云霄后记在了前任掌门名下。他有着和叶清师弟极为相似的容貌,活脱脱就是长大后的叶清。
“你已经学成了云霄的所有绝学。不过云霄弟子正式入世前都有出师任务,今天,我也给你布置属于你的出师任务。”青年略微顿了顿,“在死斗中战胜我!”
“师兄!”年轻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青年。
青年继续道:“你若不能杀掉我,我便无法相信你在必要时能杀掉魔主。”
年轻人迟迟不动手,青年只能率先发起攻击,逼迫年轻人出剑:“动手!”
与平日的比试不同,今天的青年出招极为狠厉,虽目不能视,却招招直逼要害,几乎不给年轻人留手的余地。
要么全力反击,要么死于青年剑下。
“还手啊!”青年还在催促,“你连对我出剑都不肯,还想报仇?”
青年用招愈厉,年轻人不得已应战。
几十招过后,年轻人将剑送进了青年的胸腹。他用尽全力才在刺到青年的那一刻,将剑尖偏移了半寸,堪堪避开了要害。
青年倒在铺了薄雪的地上,血从他的伤口溢出,染红大片地面。
有水落在他脸上,他抬手,摸到了年轻人满面泪水。他想要替师弟擦干眼泪,但这张脸下却像是有个泉眼,怎么也擦不干净。
“哭什么?你本事比师兄强了。”
恢复了些许记忆的鹤云栎发现自己此刻竟能感受到青年的些许想法。
——他在感到抱歉,为自己对年轻人的残忍。
身为掌门,他有义务清理门户;身为师兄,他该尽心尽力教导师弟;而身为弟子,他又该保护师父,以自身性命护佑师父。
情义难两全,他已经被拉扯到了极限。
所谓的走火入魔何尝不是一种逃避?现在他又想将这份责任全部丢给年轻人了。
虽没有达成之前说的“你死我活”的要求,青年也没办法让年轻人再杀他一次。
这太残忍。
“去吧,你有本事出师了。”
留下这句话,青年捂着伤口起身,摇摇晃晃走进山门,并落下了断龙石。
年轻人下了山,而青年再也没出过山门。
山上越来越寒,明明已经过了冬天,却总也不见暖,青年也分不清是天气真的更冷了,还是自己记错了日子。
从魔主死的那天起,那个哑巴弟子就不动了,原来这只是一个需要人为控制的傀儡人偶。
发现这个秘密的那天,青年以为已经疼到麻木的心再一次传来了痛感。他抱着人偶,无神的双眸中溢出泪水。
他还是遵照着过去的生活规律,早起做早课,做完早课擦拭戒碑与先辈们的牌位。
第六代的位置已经满了,第七代也有人在了,他很快也能上去了。
只是不知道谁来将他摆上去。
第二年的春天,青年到了灯枯油尽之时。
死前他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当年他能抓住师父的手,不要让他离开,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强烈的意愿似乎穿透时空传到了幼时的他那里。
从小时候起鹤云栎就在持续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声音反复提醒他:“不要让他离开,要抓住他,要抓住他……”
“阿栎!阿栎!”
应岁与急切的声音将鹤云栎从梦里唤醒。
鹤云栎睁开眼,死死扣住应岁与的手腕,质问:“师父当年为何要给我喂忘忧丹?”
应岁与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对他而言最可怕的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