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长老并未将这话往心里去, 以为是弟子一时愤懑下的意气用事。
他正待开口,忽听屋外雷声隆隆,震耳欲聋。竟不知何时下起暴雨。
大雨倾盆, 似要破窗而入。
已经聊得太久了。
“你今日已疲乏,先回去歇息吧。”静心长老道。
沈星丛起身,正待拱手,却忽然听见下句。
“余下一年, 可否好好陪伴兰谨?”
沈星丛一顿,抬眼望去。
静心长老:“如今兰谨时日不多。至少最后时候, 我希望他能无忧无虑。”
沈星丛:“这是兰谨先生所想?”
静心长老沉默片刻:“是我请求。”
“那么,”沈星丛垂下双臂, “我不能答应师父。”
一边是八年弟子, 另一边是数百年的友人。
静心长老明知不该有偏重, 却好几次有了私心。如今被弟子直言拒绝,也是无可奈何。
他正要无奈应下,又听见弟子继续。
“我要出门游历,寻救先生之法。”
闻言, 静心长老一怔。
沈星丛:“先生不该绝命于此, 我要救他。”
静心当年收沈星丛为弟子, 大半是因兰谨所求。
此人虽天赋尚可,但生性顽劣,平日里吊儿郎当。他看在眼里, 心中对其并未怀抱多大期待。
而他第一次看见对方露出这种眼神,呆住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不, 不可能。”
当年他与宗主游遍天下也未寻得方法。沈星丛刚入仙门不久, 又能有什么法子。
“我知师父之前所言。”
沈星丛道, “但如今日新月异, 说不定真生出了疗愈之法?”
哪有那么简单。
静心长老心中虽不赞同,却未出言反驳。
因他再是不信,也不想就这么眼睁睁看兰谨仙逝。
最终道:“也罢,此事明日再议。”
沈星丛再拱了下手:“无论师父是否同意。哪怕有违师命,我也一定要离门。”
静心长老:“星丛,你……”
“师父好好休息。”
落下这句,沈星丛转身推门而去。
屋门合上,外边是瓢泼大雨。天际传来雷响,雨点重重砸下。
已是深夜。
他立于门旁,眼底映着那倾盆而来的雨丝,肩头打湿。
并非没有办法。
原著里的确有治愈良方。大约是为了给男主增加艳遇,男主后宫之中,亦有一名被当过炉鼎的女修。
后来生命危险,无意间遇见一名大隐隐隐于市的医修,才救得性命。不仅去了情毒,灵脉亦有恢复。虽回不到从前,但总不至于无法修炼了。
书中对地点并未详细描述。
但无论如何。
沈星丛攥紧五指。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要找到那名散修,救下先生。
天色已晚。天际偶尔电光闪过,映亮一片。
灵渊洲很少下这么大的雨。如此事态,或许是有大能渡劫。
沈星丛给自己捏了个避水咒匆匆往回走,途径萧霖居所。当瞧见里屋依旧亮着光,不由顿步。
之前由于心中记挂着兰瑾先生,他并未与萧霖聊及太多。但方才对方离开态度,显得有些奇怪。
或许他该再去问清比较好。
何况他已决心要出门游历。若萧霖听说他是为救兰瑾出行,恐怕又要不悦了。
以防万一,还是得提前解释清楚。
思及此,沈星丛转了个方向,朝屋门外走去。
站于屋檐下。
房檐顶上雨点撞击,又顺着边沿坠下,形成一道道密不透风的丝网。
他抬起手,却没有立即敲下。
许是第一次面对萧霖如此不安。
他分明并没做什么。兰瑾先生待他好,他自然也想待先生好。这非得要分个高低么。
何况他也的确只将兰瑾当作长辈。萧霖究竟想听什么答案?
就这么纠结半天。
沈星丛见屋内火光摇曳,似要灭了。心知不能再这么僵站下去,终于敲门。
门未打开。
他又敲几下,顺便唤一声:“萧霖,我是师兄。”
半晌,里屋终于传来回应。
“师兄何事,我要歇下了。”
这是连他的脸都不愿看吗。
沈星丛轻叹一声。
“没多大事儿,我就来找你聊聊天。”
“师兄今日可真忙。”里屋人似是笑了。
“顾完旁人又来顾我,不累么。”
“方才话不是没说完嘛。”
沈星丛只当听不懂对方言下讽刺。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真只将兰瑾先生当作长辈。此前约定并非作伪。自结下契约之日起,我便决定孤生一世,绝不与旁人结为道侣。”
里屋再度陷入沉默。但光既然未灭,沈星丛便权当对方醒着。
“你也放心,我亦不会因先生将你卷入危险。”
他开玩笑道,“你想我这么惜命一人,哪里会无端去送命?”
萧霖坐于里屋。桌边茶水冒着袅袅白烟。
他今日心中不顺,就是因此人优柔寡断,顾左右言其他。哪怕现下再来找他,他依旧觉得憋闷。
“……”
憋闷?
当意识到心中这异样情绪,萧霖有些不解。手抚上胸口。
心脏震动,极沉极稳。
为何。
是因沈星丛分明承诺于他,却屡次将注意力转于他人之上?
还只是单纯恼怒,沈星丛优先顺序将他排于最后?
可他为何要介怀。
从前此类事物他向来不会在意。哪怕如今,沈星丛以外无论怎么看他,他亦不在乎。
原本他觉得,只要不妨碍他不将他卷于祸乱就已足够。其他皆无所谓。
可现在单单如此。却是有些不足了。
他想听见何种回答?
沈星丛在屋外叽里呱啦了半天,却是对牛弹琴。
雨愈大了。他叹一口气,止住了话。
“另外我想提前跟你说一声,近段时日我准备离门。”
沈星丛挠挠鼻尖。
“兰瑾先生身体有亏,我得去寻治愈之法……”
话音未落,屋门便倏地打开。竟是无风自动。
沈星丛吓一跳,瞧见萧霖正撑臂从桌前站起,表情看不出情绪。
“离门?”
沈星丛没想到这人反应这般大,微一愣神后道:“对,去灵渊洲其他地方瞧瞧,或是去往凡界。”
毕竟他不清楚具体位置。那医修是行医,常年走南闯北。余下一年,他只能碰碰运气了。
萧霖看他一会儿,忽而笑道:“师兄要为那人离门?”
“顶多也就……一年。”沈星丛不知为何心虚,缩了缩脖子,“以我如今修为,四处转转也不会有危险。”
“……师兄真是。”
萧霖走近,语速极缓。
“明说不会涉险,这会儿又要为那人离门。你叫我如何相信?”
“我……”
虽是如此,但沈星丛觉得萧霖也为免太过杞人忧天了。
他可是合体期,离渡劫临门一脚。若非这几年修为无长进,恐怕早就大乘圆满,只待飞升。
不派百八十个门派大能,谁能伤得了他?
沈星丛:“我知你是担心……”
萧霖打断:“我不担心。”
沈星丛继续:“我的意思是,你是担心牵连到你。”
萧霖:“……”
“师兄若实在想去,”他移开视线,“就在去前解契。”
沈星丛:“你明知我做不到。”
萧霖眉间皱紧。
“萧霖,”沈星丛唤道,“你若实在不安,就同我一起。此次出行,就你我师兄弟二人。”
萧霖闻言一顿,余光瞥去。
眼前人虽是施了避水咒,但发丝依然淋湿几分。衣袍贴于身上,勾勒出身体线条。
他看这人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可他却觉得有些好笑。
“师兄是让我与你一起去救那人?”
沈星丛:“先生亦救助过你。”
话虽如此,他亦知自己这话只是白费口舌。若萧霖会是因此心有触动,原著里也不至于做出那番行为。
他道:“哪怕不为救人,出门游历亦是对你有益。而且,我也想尽可能将你带在身边。”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映亮了萧霖脸庞。
他竖瞳先是圆瞪,继而眯起。
“师兄如此不放心我。”
沈星丛无言。
是,却也不全是。
哪怕这几年未出什么事,他依然不放心让萧霖一个人留在门内。
若再跳出一个“穆小柔”,又或是萧霖因什么契机重蹈覆辙。届时无人干涉,哪怕是他日后再回来,也已无可回转余地。
可他现在似乎没法同以往那般直白说出。
大约是因……他不自从何时起,有些开始在乎萧霖想法。
“你愿陪我去吗。”
萧霖反问:“若我不愿,师兄怎么做?”
若是萧霖不愿,他强拉着人也要把人带去。
沈星丛心里这么想着话,嘴上却道:“你亦不信我,此番同去可作监督。”
闻言,萧霖笑开。眼瞳折射烛光,显出几分诡异亮色。
“师兄如今倒是委婉。”
沈星丛:“发自肺腑,字字珠玑。”
萧霖目光投下。
沈星丛不知对方在看什么,视线同样落下。但什么也没瞧见,干脆伸手:“成交吗。”
他瞧见萧霖先是注视一会儿,继而抬臂。
他心下一喜,正要去握,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他直直往前拽去。
落入一人怀中。
因他身上半湿,竟是觉得对方身体温暖不少。
一手抓他手腕,另一只手揽住他腰。下巴枕上他的肩颈。
“师兄若要我去,就不许叫上旁人。”
耳旁听见低声。
“此次出行,只许我和师兄二人。”
即使萧霖不提,沈星丛也是这么打算的。
若是再叫上其余师兄师姐,途遇危险,隐藏实力实在麻烦。
可他没想到萧霖竟会主动提及,有些意外。
此前要去秘境、当听说只有他一人带领,对方分明百般不愿。
拥抱仅一刹那,萧霖很快松开了他。
“师兄既已淋湿,还是赶紧回去。”
“喔、”沈星丛愣神,“好。”
他有些不明白萧霖为啥突然抱他?
但问话时机已过,再提就有些尴尬。他只能道了别,一头雾水往回走。
目送人影消失在密雨之后。
萧霖背倚向门边,抬起自己方才揽住腰肢的手,盯了许久。
继而五指收拢,眉间蹙起。
翌日,沈星丛再去探望兰谨。喂药过后告知对方自己打算。
听了他话,兰谨倏地撑起身子:“不行——”
“先生莫要动怒。”
与师父一般,沈星丛心知这两人是担心他。可他心意已决。
“我现如今已是元婴期,早有自保能力。师弟也答应同我一起。我二人相互关照,先生不必担忧。”
“元婴……”
兰谨连咳几声,侧眼看来。因身体尚未痊愈,面色依然苍白。
“你可知哪一境界陨落修士最多?”
忽然听见这一问题,沈星丛一顿:“是……筑基期?”
人人都从练气入门。但哪怕是再愚钝的修士,迟早也能突破筑基。
筑基期修士数量最多,所以陨落人数也该最多。
他回答以后,见兰谨扯了下嘴角:“不错。但比例而言,死的最多的可是元婴。”
实力强劲,但又并非无人可敌。常常以身涉险,结果就再也出不来了。
因筑基以后,每突破一境界便是天壤之别。
金丹突破元婴,忽然间得到这么多力量,大部分人都过于自傲。
……包括他。
“先生,”沈星丛垂下眼帘,却依旧未松口,“我会小心。”
下一秒,手臂就被紧紧扣住。
“不许去。”
兰谨死死盯着他,指尖发白。
“我已经活很久了,寿元如此,乃是寿终正寝。我并无遗憾。”
沈星丛:“那先生就要这么抛下我?”
兰谨一愣。
沈星丛继续:“抛下师父抛下宗主,抛下整个逍遥门?”
“我……”兰谨迟疑,“我对于门派……”
清醒之后,兰家本想将他接回。但他依然选择留在门内。因他心怀愧疚,想要尽可能做出补偿。
可这无法改变前任宗主身死的事实,只是杯水车薪。
他对于门派早已无用。可对于星丛,他的确尚未弥补。
也因此,叫对方为救自己出门涉险,他更不会同意。
“此番行为,也并非只为先生。”
听见这话,兰谨抬眼看去,见沈星丛已是眼眶微红。
“是我不甘。”
“先生本不该止步于此,更不该就这么死去。良善者一生受罪,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
“若这就是天道,”他音量低下,“我会诅咒。”
不知是否错觉,当沈星丛话语落下,兰谨瞧见对方眼底有暗色金光闪过。
而他再一闭眼睁眼,又恢复了正常的黑。
兰谨有些错愕。
接着就见沈星丛拔出手去,弯腰替他掖好被角。
“先生就在峰内静养,师兄师姐会好生照料你。我明日就出发。”
兰谨见其端起药碗转身,不知怎的,总觉心神不宁。出声唤道:“星丛——!”
沈星丛停下脚步。
“无论先生再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想法。”
他侧回头,屋外阳光透过窗纸落于俊秀脸庞,露出一如往常的笑。
“等我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