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骤然出现的身影更是让周围一静。
恰巧负责“护送”司陆将军的韩默回来了, 看见天帝竟然也在,他便忙想要上前来禀报:“陛下……”
“本座已经知晓。”虞白溪声音淡淡地开口,打断了韩默的声音。
抬步来到戚葭面前,浅浅的药香弥漫开来, 天帝烟蓝色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本座可以保证。”虞白溪说。
戚葭:“……”
天帝这样直截了当地澄清, 戚葭都不知该继续问些什么了。
再有疑问也都被这一句保证给堵了回去。
戚葭冲虞白溪眨了眨眼睛, 总觉得有些事儿还是怪怪的, 他得继续打听。
但不想天帝这一句澄清,却骤然让方才还有一点点为他担心的不度山众生灵彻底活跃了起来——
“天帝特意跑来解释, 可见是极在乎葭葭的!”
不敢直接当着天帝的面议论说话, 五薯只好都蹲在戚绍胥身上, 用鸟语啾啾啾。
另一只麻薯团子猛点头, 发出的声音也是一顿猛啾:“是呀是呀, 不是替身就好, 不然太羞辱啾了!”
“啾噢!天帝特意跑来解释, 一定是怕葭葭误会,可见他心里也是有葭葭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戚葭:……
不是。
但是……
你们也太好说话了吧!
但这里人多口杂,戚葭也不好再追问什么。
尤其方才周围其实还有些看热闹的仙侍或外族生灵——这几日已经有很多陆续来到天界的外族生灵。
但自打虞白溪出现后,那些看热闹的人不是作鸟兽状散开了, 便是犹如鸵鸟一般缩在了原地, 动都不敢动。
魔王遥冀君明显就是后者。
迎面被天帝周身寒凉的气息一扑,本来想趁机跑路的遥冀君干脆动也不能动了,在原地踯躅了半晌, 直到他混乱的气息引起天帝注意、虞白溪转头看向了他。
……
遥冀君赶紧小跑上来, 给天帝行礼。
“天帝陛下, 小王这厢有礼了!”
动作乖张,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屁股尿流, 倒极似传闻里的,他曾被天帝吓破了胆子。
虞白溪又看了他一眼,表情倒是依然很淡,只简单地客套了一句:“魔王已经到了。”
“今日才到。”
遥冀君拱手哈腰:“小王此来天界,一为贺陛下寿辰,二为贺陛下新婚之喜,礼物已经送到,我手下的魔正与天界礼官们交接呢……”
“那便先谢过魔王。”虞白溪说着抬手握住戚葭的手腕:“本座与天后有要事商议,先行一步,诸位请便。”
他话音刚落,戚葭便觉得自己手腕一紧,被人拉拽了一把。
耳边最后响起的是魔王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的声音,眼前的景物一瞬间却切换了——他们已经回到了鸿蒙宫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甫一出现在两大一小、三棵兰花树下,戚葭落脚不稳,下意识向前一栽。
虞白溪握着他手腕的手发力,却也来不及稳住他身形,戚葭的额头直接撞在天帝肩膀。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环住了戚葭的腰。
药香味混着兰花香散了开来。
戚葭:……
干脆往天帝怀里一靠。
虞白溪:“……”
环在青年窄腰之上的手连忙抬起,天帝笔直站立,双手半抬悬于半空。
想来朔灵会帮自己招待好不度山众生灵,戚葭也不急着回去,眼珠一转,没有起身,反而作弱风拂柳状更加倚靠上天帝:“可吓死我了,骤然被拿来跟妖神作比较,这是什么事儿啊!”
“……”
天帝沉默片刻。
“你会怕这个?”
“怎会不怕呢,那可是妖神!”
即便已经过去万年了,依旧是传说的妖神!
戚葭:“我也只有几个月的记忆,可想当初在不度山时,我却也听说过陛下与妖神之间的事了。你们二人究竟有多闻名于世,可见一斑。”
虞白溪:“……”
“不过以前我还没多想。”
戚葭又抬头:“现在看来,原本你们都实力极度了得也便罢了,可陛下擅长炼器,妖神也擅长炼器;陛下是天下第一,妖神也曾是天下第一;陛下当年几千岁,妖神当年也不过只有几千岁……你们二人还真是并驾齐驱。”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虞白溪低眸看着青年:“我与他……不熟。”
戚葭无语了:“……你也说过,你与我不熟。”
虞白溪:“……”
戚葭本来还不是很在意,现在反而来劲儿了,仰起脖子露出一大截雪颈,他问虞白溪:“妖神叫朝归?是哪个朝、哪个归?”
“……他随母族姓,芙蓉山现在的女王姓朝,朝向的朝。”虞白溪:“归便是归宿的归。”
戚葭又问:“为何我都不曾在史料史书中听闻他的名字,大家都只叫他妖神。”
虞白溪:“毕竟是半步封神之人,百万年间唯一四界公认的‘神’,名字自然已经不重要。”
戚葭:“连陛下都比他不得?”
虞白溪微一点头:“嗯。”
戚葭斜眼:“可他的名字,陛下却记得这样清楚。归宿的归啊……”
虞白溪:“……”
如果戚葭现在是圆啾形态,应当早就团成球状生胖气了。
可青年形态下,戚葭斜眼眯着打量对方,俊美的面庞满是骄矜:“他长得,当真与我很像?”
虞白溪再度瞥开目光:“……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
离得太近,所以也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虞白溪下意识地侧头:“世间皮囊长相,大致无差几多。”
戚葭:“……那他身形也与我很像?真有人能跟我很像?”
原本替身一说戚葭还无所谓,只觉得是司陆将军有病。
但如今稍微一代入,的确有许多地方需要深究:
“陛下曾说过我身形削瘦是因为修炼坏了身子。”
戚葭又眯了下眼:“……那妖神与我很像……是因为什么?他也修炼伤了身子么?”
天帝仍旧保持侧头的姿势,没有说话,只叫了他一声。
戚葭原本还觉得天帝态度有异,这时才看出哪里不对,稍微立直了些身体:“……你的眼睛。”
从方才出现开始,虞白溪便少有与他对视的时候。
而他此时才终于看清,天帝的双眸原本是烟青色的,虽然色彩淡漠得像阴天时傍晚的颜色,有时也像一汪凝固着的冰寒潭水,但质地却如琥珀一般,胜在灵动有神。
可如今,虞白溪的一双眸子里已经染上了一片赤红,灰蓝色的眸子几乎被红色淹没。
而且不对焦。
最重要的是眸中带血。
天帝应声眨了下眼,似是再也撑不住,几滴鲜血便于眼下滑落,流下一行深明的血痕。
戚葭:???
“你的眼睛!?……之前还好好的啊!”
“无碍。”虞白溪说。
说着便拿出一根白色绸带,直接将双眸遮盖,再于头后系了个结。
很快有红色血迹污染了纯白的布条,也被天帝施了清洁术,尽数打理干净。
这一幕乍看起来有些可怖。
不是因为天帝双眸滴血,而是因为双眸滴血之人的过分淡定。
虞白溪的确极为淡定地说:“只是这次换到了眼睛而已。”
戚葭:“……什么意思?”
虞白溪略微低头,像是依稀望着青年的方向:“你见过本座脖子和手臂缠绷带。这次的情况与那些时候无异。”
戚葭:“就是……简单理解,这次是……轮到眼睛坏烂了?”
天帝经常不是这里多出一道血迹,便是那里忽然溃烂了。
坏掉的伤口有的几日、有的要时隔数日才能好。
倒是都可以全部长好,或许会留下一些痕迹,但也不多不明显。至少戚葭见过它长好的模样,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
可他从没想过,天帝的这种伤,还能烂进眼睛里!
“会好的。”虞白溪声音淡淡地说。
每回戚葭提起他的伤,天帝总是这一句。
只是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小胖啾心尖骤然一痛。
“会……完好如初?”
“嗯。”
或许是为了安慰他,天帝甚至挑了挑唇角。
他眼上蒙着白布,从前冷厉的模样便失了几分,只剩下极端正清正的英俊相貌:“从前也有过几次这样。”
戚葭:“几次是几次?”
虞白溪淡淡垂眉:“不记得了。”
“……”
戚葭呼吸一滞。
虞白溪便补充说:“仅有两三次。愈合后眼睛并不会出问题。”
戚葭又抬手在天帝眼前晃了晃:“……那你现在,是看不见了么?”
虞白溪说:“上仙都不需要通过视力辨别外景。”
说着似乎为了让他安心,天帝还抬手捉住了戚葭乱晃的一只手,出手十分准确。
戚葭这才略微安心——对哦,上仙都是可以靠神识辨识外物的。
像虞白溪这样的龙,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
只是不知为何,戚葭心里依然不好过,刺痛过后便是闷闷地,喘不上气一般。
手被虞白溪捉着,他便立马感觉出对方指尖渗透出的凉。
凉丝丝的沁满寒意,像握住一整块的冰雪。
从前也知道虞白溪体温低,可戚葭从未放在心上过,甚至还觉得天帝的低温正好适合毛绒绒的他往上贴,清爽凉意。
可如今……
戚葭没敢动,任由天帝的指尖捏着,默默地将自己的热量传过去。他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今天早晨。”
“叫药王他们看过了么?”
“旧伤而已。”虞白溪说。
戚葭便懂了,天帝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他这个旧伤,是看不好的。
“……你为杀妖神几乎都快没命了,我却以为你把我当作是他。”
看着眼上缠着绷带后,连鬓角都变得柔和了一些的天帝,戚葭忽然觉得:“那个宋司陆竟然说你钟情于那位妖神,简直是过于荒谬!”
虞白溪:“……你。”
天帝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提议:“这段时间还是少见生人为妙。”
戚葭:“我们只是在花园中撞见。”
能来到天界的生灵无不有飞天遁地、一步千里之能,即便是还未飞升的凡界修行者,也唯有距离飞升仅差一步的大乘期者才有资格受邀来此四象大会。
所以玉京之中并不会限制这些人的活动。各位仙家的地盘中,不喜或不准人参观的地方便自行设立结界便可,外人不可轻易破坏。
戚葭与司陆将军和遥冀君相遇的花园便属于公共区域。
天界向来人少,戚葭往日里在花园都极少会碰到旁人,不想今日却遇上了两个。
“遇见一个破岳族的妖倒也没有什么。”虞白溪说:“只是天界近来人多眼杂。本座总不能将你……绑起来,绑在身边。”
尽管可以感知,可毕竟无法用双眼再去看了,没有了往常的注视,便更难从天帝淡漠的声音中听出什么情绪了。
虞白溪只是淡淡地说:“只希望天后能时时警醒,多注意防范。”
戚葭:……
戚葭忽然想到了什么:“陛下的神识一直在我身上?不然怎么来得这么快?”
虞白溪又一怔,而后解释:“天界近来人多眼杂……”
他大概还是不喜说话。
说来说去还是这一句。
戚葭:“……”
“我倒希望陛下将我捆起来。”戚葭忽然说。
“什么?”虞白溪偏了偏头。
清冷的药香气袭来,终究是才没有了视力,天帝还不习惯,为听清青年的话便下意识向戚葭的方向靠了靠。
戚葭原还是靠在对方怀里的,如今相当于是面对面地与虞白溪贴着。
天帝凑了过来,一小截白绸布料都拂过了戚葭的脸。
如此近的距离……戚葭眨了眨眼睛,忽然恶趣味地更向天帝的方向又凑了凑。
“我说……”
他声音压得很低,“陛下不若就将我捆起来,然后如那魔界话本一般……”
“胡闹。”
天帝彻底直起了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知他是在开玩笑,虞白溪的语气倒没有生气或发威,只是白绸下面的耳朵,看上去,隐隐有些泛红,像是动了怒。
“陛下,太古镜那边……需、需要您去看看。”一名仙童骤然来报。
戚葭认出来,那是老君身边的侍炉仙童。
那仙童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奉命来请陛下,看到的竟是帝后相依的这一幕……以为自己准没命了的仙童直接跪在地上:“陛下恕罪!君上恕罪!”
“恕什么罪。”
戚葭稍稍直起身,他不欲为难这个小童,漂亮的眉眼顾盼生辉:“不想你看的话我们便立结界了,与你何干,起来罢。”
“是……谢谢君上。”
再起来的时候小童已经红透了脸,看了眼容姿明丽的君上,之后再不敢抬头。
“什么情况?”天帝清冷的声音响起。
小童才重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老君说乾坤镜已经炼化完毕,就可以与鉴天镜融合了,请陛下去看看。”
“好。”虞白溪又问:“玄镜仙人可到了?”
“老君已经派人去请玄镜仙人。”
虞白溪:“嗯。”
戚葭知道,想要合成神器太古镜,需要先炼化乾坤镜,之后再将其与鉴天镜融合。
这个过程需要用时数日,自取回乾坤镜后,虞白溪便已经安排人炼化。
炼化乾坤镜不难,倒也不需要天帝亲自上阵,但估计融合时容易出岔子,所以要特意请虞白溪过去一趟。
“不过……鉴天镜还在玄镜仙人那里?他现在将鉴天镜送去老君处?……”戚葭觉得哪里不对:“现在天界人多眼杂……”
戚葭也不禁用了这个词。
主要是万一若有人抢占鉴天镜,那太古镜最终不就炼不成了?
“无碍,本座早已派重兵护卫玄镜府。”
“这样说来,很快就会有一柄神器现世了?”
戚葭没再继续追问。虽然总觉得这个过程有点儿过于轻易,但他还是:“那我也得去看看!”
虞白溪却说:“融合约还需要一日,你不如明日一早再去。否则,期间会很无聊。”
“啊……”戚葭呆了呆。
“那,那也行。”
虞白溪略微勾唇:“去玩吧,本座过去看看。”
“好噢。”戚葭应了下来。
与虞白溪分开后,戚葭正准备回去找戚绍胥他们。
但安顿好了不度山众生灵的朔灵仙子,已经率先跑来寻他,负责保护他安全的韩将军也已经在陛下离开后赶到。
“遥冀君代表魔界送来了好多新鲜瓜果,小仙想着戚师兄他们是魔修,多吃些魔界果子自有助益,便安排人去给戚师兄他们送去了一些。”朔灵禀报道。
戚师兄指的就是戚绍胥。
却原来戚绍胥虽然常年待在不度山中,思想单纯了些,可论起年龄他今年也有万余岁,比朔灵大,朔灵便随着君上一起叫他戚师兄了。
“好。”戚葭应了句,还是极满意朔灵的周到的:“你做得不错。”
“君上谬赞了。”朔灵仙子客气了一句,也冲他福了福,再起身时表情就有点儿着急:“君上方才与陛下……”
“放心,我们很好。”戚葭表示自己与陛下的关系依然牢靠,只不过……
“陛下今日眼睛不适,大概暂时看不见了,以前也这样过么?”
朔灵:“小仙记忆中是有过一次,老君说是正常现象。”
“嗯。”
那就与虞白溪说得一致。
只是戚葭心里还是觉得哪里不妥,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最近的事情都挤在了一处。
他又问韩默:“陛下要抓的那位掩日族的长老,还是没眉目么?”
“不知道躲在哪里了。”
一提这事儿韩默也愁,现在来天界的外人很多,虽然每个生灵进天门大阵前都经历了严格的探查,可毕竟还有擅长蛊惑人心的掩日族长老流窜在九重天,谁也不知道祂的目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且……
“不止太古镜就快被炼成,据说魔界火山那边也传来异动,显然是炎阳遁也快出世了!”
韩默作为一只鹏鸟,发愁的时候都想拔自己的羽毛:“芙蓉山那边一直暗戳戳地想要抢夺炎阳遁,我姐即刻便要返回樊城了,以免到时候真有什么突发日常,不好支应。”
“炎阳遁?也快出世了?”
“是啊,原来没这么快的,不知为何也发生了异动,竟然有即将出世之兆。
“那柄神器最麻烦,是火属性的,与陛下属性全然相斥。原本我姐的实力也够取神器了,可她虽是火凤凰,却是地地道道的金属性,火最克金……”
韩默一想到这事就发愁,不禁嘟囔:“最后还是得由陛下来取。”
戚葭:……
戚葭想起他们眼上都蒙着纱布、已经瞎眼了的陛下,终究还是没忍住地问了一嘴:“那不能不取么?”
“那不行的。”韩默摆手:“虽然芙蓉山那边现在应当也无人有能力直接取走神器,但凡事迟则生变,陛下意在集齐八柄神器,但凡神器出世他必要头一个拿到。
“再说神器在那里若不取走,便会引来无数抢夺与杀戮,那不是陛下要的。唯有将神器都收于天界,统一四界,才是陛下的心愿。”
“那……你们陛下不会碎掉吗?”
戚葭想着虞白溪今儿流血、明儿瞎眼的情况,总觉得用“碎”这个词形容他极为贴切:
“虞白溪是水木双灵根,取火性神器,反噬会更厉害。”
“陛下不会有事,君上放心。”
韩默对自己陛下的身体还是挺自信:“陛下毕竟是龙……万年前都……呃,这么多年都没什么事儿呢,堪称不死之身,取个神器而已,咱们做不到,可对陛下来说还不算什么,就是到时候会更难受些,这也是难免的。”
说到最后,韩将军也不免神情低落:“可这些年再难受陛下不也受着了么,陛下说他不会有事……”
戚葭跟着默然。
知道八件神器对虞白溪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大概最近仍旧是恢复灵力的关键期,下午戚葭觉得困倦,便回宫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已经入了夜。
遥夜沉沉,月光如水。
戚葭睡懵了,醒来都不知是什么时辰。
虞白溪似乎还未回来。
朔灵仙子和韩将军也不在。诺大的未央宫中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纵然如今天界人多眼杂,天后单独就寝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为了保护他的安全,这段时间虞白溪还把法宝“玉照”留给了他。
那可是即将步入神境的大尊者,都不能强行破除的防御类法宝。
或许是玉照的隔绝作用太强,戚葭觉得今日的宫殿比以往还要安静了许多。
又或许是夜色已深的缘故。
戚葭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站在镜前审视起自己的仪容。
作为人的,以及作为啾啾的。
给胖啾形态的自己打理好头顶的几根翎毛,镜前重新变回人的青年依旧沈腰潘鬓、容姿既好。
他打算去看看虞白溪那边进展得如何了,便在修身的长衫外头又套了一件宽松外袍。
雕花云线织成的白色袍子,暗处金丝银线浮动,流光溢彩,更衬得他一身气质华贵,腰细腿长。
灯火通明的宫殿内,戚葭极满意地打量镜中的自己。
倏尔灯烛摇晃,他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谁?”
青年眉眼一晃,骤然看向门外。
——敲门声不是自宫门外的大门处传来,而就产生于他所处的寝殿门外。
如此近的距离,按理来说在有人来之前他便会察觉……
“天后娘娘,是小可啊。”
外头一道略微浮夸的声音传来,戚葭想起这个声音,是白天时便神经兮兮的宋司陆。
“你……是怎么进来的。”戚葭彻底转身。
衣袂翻飞间,外头的大门也骤然被推开,宋司陆不请自来,已经大踏步地步入房中。
“天帝的法宝的确厉害,可惜还拦不住小可。”
戚葭:“此前倒未曾听闻将军的修为如此之深,竟然可破玉照。”
他清朗的声音响起,里面有沉吟,却没有慌乱。
他甚至重新来到桌前,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娘娘倒比小可想象中的要淡定许多。”
宋司陆过于狭长的眼睛眯起,像打量猎物的毒蛇:
“天帝的玉照固然厉害,若论修为小可自然破解不了。但听说娘娘失忆了,那看样子娘娘也不知道,玉照其实不是防护罩,而是一种结界。”
宋司陆勾唇笑了一下:“幻术结界。”
戚葭点点头:“听闻司陆将军如今幻术天下第一。可即便如此,在玉京私自施展幻术便是死罪。”
“小可既然冒昧来私见天后,便不在乎被天帝察觉。”
宋司陆无所谓地笑了笑:“最起码,娘娘现在不用试图联络天帝了,在我的结界中,你传递不了任何的消息。”
戚葭的脸上露出一瞬的慌张。
“看来司陆将军平时也有掩藏实力,在天帝的地盘施展幻术,绝非一个幻术天下第一能泛泛概括。”
“哈哈,娘娘谬赞了。”
宋司陆仍旧客气地笑:“天帝有照破一切幻境和人心的法术,的确,想要瞒过他、还在他眼皮低下创造这样一个结界,不容易。”
“那将军是如何做到的?”戚葭歪头一问,散落在肩头的青丝倾泻,满脸好奇。
“普通人自然做不到,小可我嘛……”宋司陆话锋一转,手中忽然变出一把折扇:“娘娘,不请小可喝杯茶么?”
戚葭没有动。
他单手撑着桌角地倚在桌边,长身玉立,就那样笔直地迎面瞧着对面摇扇的人,没有丝毫要邀请他喝茶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司陆也不甚在意地又笑了一下:
“娘娘别紧张,小可就是好奇,今日一别以后,天后娘娘可否有追问过,天帝与我家殿下之间的事情?”
宋司陆狭长的眼眸不怀好意地弯了弯,但仍旧礼貌道:“这对小可来说很重要。”
“重要到,将军不惜牺牲性命也要犯禁破关来此?”戚葭问。
虽表情仍然淡定,但还是难掩发白的面色。
他本就身形削瘦,如今撑着身子立在桌边,弱风拂柳一般,更好似在强装镇定的硬撑。
戚葭说:“即便现在我不能呼救,但你也跑不了了。”
“当然重要!”
不知那根筋又被触动,方才还极力保持礼貌的妖忽然发起狂来,大喊大叫:
“你身为天后,竟然连自己夫君与别人的事情也不关心?!”
“妖神已经死了。”戚葭垂眸漠然道:“我问他的事做什么。”
“不是的,他不会就这样死了的,我不信!”
挥袖将拦在自己面前的屏风劈开,彻底现身在戚葭面前的宋司陆已经双目赤红,他抬指指向戚葭:
“你不过是一只小小鹦鹉,有什么资格与他身形相似!有什么资格……虞白溪,他有什么资格……不过没关系,虞白溪他很快就要死了。”
刚刚发狠发癫的人,骤然又笑了。
他一收折扇,扇子在他掌心“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宋司陆笑着对戚葭说:“娘娘不是好奇我为何会过来么?那自然是,捉了你,去要挟天帝。”
“……”
戚葭扶桌子的手一紧,强止住身形的摇晃:“你准备要挟他……做什么?”
“也不做什么……就是看看他,会不会为了你而死。哈哈哈哈!”
戚葭:“……疯子。”
“事到如今,小可也不怕被娘娘知道。小可向来怜香惜玉,娘娘如此绝色,该让娘娘死个明白。”
宋司陆说完,扇子一挥,与空中骤然映出一个画面。
是站在炼器炉前的虞白溪。
今日是合成太古镜的重要日子。
宋司陆死死盯着那个画面:“天帝手中已经掌握了五柄神器,若再被他合成太古玄虚镜,便是六柄。你知道天帝野心勃勃地想要集齐八柄神器是为了做什么么?……他要逆仙驳天!他、他竟然想要屠神!”
戚葭并不关心这个,他看着那个画面,觉得心中不妙的同时,只觉得自己不能再被这个结界所困,不由抬掌。
“……你们的目的是,抢夺太古镜?”
“那是自然。”宋司陆笑道。
“先前鉴天镜一直被安置在玄镜仙人处,且,取回乾坤镜后,陛下一直将之放在老君处炼化,想要得到太古镜,单独取此二镜不是更容易些?……总好过,你来捉我去威胁虞白溪好得多。”
“你以为天帝真没在玄镜仙人处和老君处安插人手?”
说到这里,宋司陆更气了:“若不是真以为老君那老头好抢,掩日族又怎么会轻易暴露踪迹!”
戚葭说:“陛下怎可能会是大意之人。”
宋司陆:“你闭嘴!主要也是掩日族太蠢了,你们天界的人自诩清正,总不太聪明的样子,堕仙了也聪明不起来。不过也罢,本尊本来就没想跟他们合作。”
戚葭挑了挑眉:“都是神族傀儡,谁也别说谁了吧。”
“虞白溪连这都告诉你?”
宋司陆摇扇子的手明显一顿,表情一怔后,面色突然黑了下来:“那看来捉你去威胁天帝,至少也能扰乱他一二。”
戚葭又紧了紧放在桌上的手,五指张开,白洁的手背上骨骼和青筋凸起,面色又白了白。
宋司陆见他们的模样,不由又满意地大笑道:“其实此次我来请娘娘,一来为防有变,说不定娘娘到时候也能叫你们陛下分一分心。二来,小可实在好奇娘娘与陛下的关系,毕竟,娘娘与他真的很像。”
“……别叫我娘娘。”戚葭微微咬了咬唇。
“小可劝娘娘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除非神族亲至,下届当中无人能冲破我的幻术。”
“虞白溪也不可以?”戚葭放弃了,干脆收回了灵力,紧按桌子的手掌都不再用力。
“这是自然。”
宋司陆又得意地笑了:“他是很强,可他顶多是不会中招而已,却破不了我的神极幻境。”
说到这里,宋司陆又是一阵发癫的狂笑:“一切幻术都不可影响左右天帝神志,可虞白溪就真没有弱点么?哈哈哈!”
宋司陆又是一阵狂笑:“一万年!他做了一万年的孤家寡人,六亲背离,为人所惧,受尽谴责唾骂!我当他真有神性,当真铁石心肠呢,结果还不是,他终于还是受不了了。”
“只要不是神,便有七情六欲,便会渴望感情,亲情、友情、爱情……他找上了你,便说明他亦动摇了。”
“听说娘娘怀孕了,是天帝的孩子。”说到这里,宋司陆又看了看戚葭的腹部,表情逐渐变得凶残:
“他怎么敢!你怎么敢!你们都得死!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比起司陆将军的癫狂,戚葭眼下的反应完全可以称之为平静。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声音慢慢:“就因为我怀了天帝的孩子,我就得死?”
“为了要你死个明白,我早就提醒过你三清剑,你究竟问过天帝没有?”
宋司陆忽然瞪向了他:
“你知不知道,那柄剑便是我家殿下锻造送给虞白溪的!可他却用那把剑杀了他!这么多年他杀人都只用那把剑,他身为天帝,要什么法宝灵器没有,却只用那把剑,他如此羞辱他!……”
“你错了。”
戚葭缓缓出声打断他:“三清剑,不是妖神锻造送给虞白溪的。”
方才宋司陆过分吵闹,便衬得戚葭方才的这一声幽冷,别样的清朗好听。
宋司陆又愣了一下。
戚葭已经抬步来到窗前,外头月色朦胧,没有风,显然是此间已经被幻术隔离、另成一个空间的缘故。
但他也没再试着脱逃,反而一转身,姿态随意地斜倚在窗柩栏杆上。
美人倚栏,锦树见花。
戚葭又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说:“那柄剑是虞白溪按照自己的想法锻造的,妖神顶多是从旁协助,指点了几句。不管怎么说,万年前,四界一流的炼器大师的确还是朝归。”
“哦对了。”戚葭放下手,选了个更随意的姿势靠着:
“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朝归还是幻术第一大师。”
“你知道什么,凭你也配提我兄长的名讳?!”
宋司陆眼中已是杀机纵横:“是虞白溪告诉你的对不对?他竟肯开口向你辩驳了他与兄长间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啊。”
戚葭无视了对方的疯狂,声音平稳冷静:
“那会儿虞白溪有想法要打造一柄划分阴阳、扬清降浊,化解世间一切苦厄的仙剑,朝归恰好路过知晓此事,看那天界太子认真的模样实在有趣,便出言指点了两句,但事实上他们并不算是彼此相熟的关系。”
戚葭说到这里,声音略低:“这些也不是虞白溪告诉我的。”
之后他抬起两根手指,在木质窗柩上敲了两下,发出“咚咚”两声声响,戚葭的声音越发清朗好听:“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话音落,又是铮然一声脆响,房间里的气息骤然一变。
依旧没有风。依旧冷月高悬。可一切又都变了。
迎着宋司陆难掩震惊的表情,戚葭语速慢慢、声音慵懒地说:“你这个破结界或许此前是无人能破,但既然我想起来了,倒难不住我了。”
“你……是……”
感受到在此之前被自己牢牢掌握的空间如今竟彻底断了联系,宋司陆一脸惊怖。
恐惧极速蔓延,宋司陆惊诧着,却生生不敢叫出那个名字。
眼前的青年却缓缓环视着这个已经被他取缔的幻境,闲庭信步一般,缓缓说:“我之前一直觉得我不是一只鹦鹉,可虞白溪又说,从没有人对我施过幻术。他那条龙……”
“纵然总是话不说尽,但也从不说谎。”
“然后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的确无人对我施过幻术。”戚葭声音悠然也孤傲:
“能对我施幻术的,只有我自己。”
“你是!……”
宋司陆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看着那窗前之人,对方身骨削瘦修长,是他印象里窄腰高束的打扮。
爽朗清举,龙章凤姿。
幻境的气息却又是一变,已然针对于他、布满杀机,宋司陆感受到了危险,终于忍不住叫出声:“你是……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