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后元元年, 春三月,赦天下,赏赐民爵位一级, 赐予二千石与诸侯国的国相右庶长这一爵位。
夏,全国欢宴五天, 民间可以买卖酒浆, 作为新年的开年之初,大汉就陷入在欢快的气氛之中。
而这一份轻松祥和的气氛以及因全国的宴席需求促进了商贸流通, 商队南北东西穿梭来往不绝。自然不会有人真的注意到为何这些货物来来去去均是满载, 却唯独运货的马匹渐少, 更不会有人注意到郡县底层小吏频繁的人事调动,亦不会有人注意到有一个名叫冯唐的官员悄悄来到了渔阳郡接任了太守一职,而御史大夫冯敬则被调往平成郡。而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 大汉的北部防线已经构建完毕。
自此,大汉星光熠熠的一道防线就此而成——这一条在后世被称为“钢铁防线”的防线刚刚建成便遭遇到了匈奴的突袭。
五月,地震。
匈人趁乱兴兵南下攻汉, 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抢夺盐和米粮。
去年一年大汉和匈人断绝往来, 加上之前断断续续的物资遏制得到的结果极为显著, 匈奴左部的盐巴储存陷入了困境,他们不得不向右部购买盐, 右部得势自然诸多为难,左部忍气吞声使用了比过去还要高的价格换来了比以前更少的盐。
这一结果让大部分匈人都非常不满意,他们在当年的部落集会时向大单于提出了抗议,但正如当年大单于没有压制他们一般, 这次大单于也没有制止匈奴右部的抬价行为。
于是笼城相会之后,匈奴左部诸部落一拍即合, 他们决定要给右部一些教训,而在给右部教训之前,他们要先去筹措军备。
还有什么能比直接去问隔壁富庶的老邻居要钱更简单的呢?
匈奴各部族在过去的几年内或多或少吃了汉边军的亏,但他们在这次活动中交换了信息又组成联盟,仰仗着此行为是突袭,在他们的想象中自己必定会直接侵入大汉边城内,烧杀掳掠为所欲为。
边军很强他们清楚,然而匈奴骑兵们有他们更强的自信,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突袭汉军定然毫无准备,他们可以一路长驱直入。若是速度够快说不定能赶在他们城门落下前入城。
然而他们错了,汉军等他们到来已经许久。
驻守渔阳的冯唐远远看着正向这里靠近的尘土,抚着美髯,哈哈一笑。这位已经七十有余的老将笑得极为畅快,他举起手中长戟,“儿郎们,有人说我们渔阳防守全靠瓮城,你们服不服?”
“不服!”“不服!!”“不服!!”
“那尔等可敢随老夫冲锋在前?”
身后的山呼海啸之声给了他满意的答复,冯唐翻身上马,“便让老夫为陛下取来第一胜!诸将听令——”
马蹄踏碎残阳,一身玄甲的汉军骑兵冲锋在前,数匹骏马足下接连飞踏,越过属于匈人的旗帜。
冰冷的刀锋划过对方的咽喉,短兵相接之际连连夺人性命,匈奴的皮甲在大汉的刀具之前宛若寻常布帛,而匈奴骑兵的箭矢落在汉军骑兵身上却纷纷跌落,并没有对他们造成半点损伤,为首之人所持武器宛若神兵,他所过之处宛若无人,杀人更是砍瓜切菜一般轻松,只一人便裹挟有千军万马的杀气。
此人带领的突袭部队连突而入,将匈奴骑兵的部队切割分离开来,意图分而攻破。
“汉人用了什么甲?一点都射不破!”
“蠢货,射马!”
“马也不行,他们的马覆甲了!太有钱了!”
“撤,快撤!”
哪怕是匈奴的指挥目眦欲裂,然而联盟军队全无默契可言,撤离的队伍几乎不能保证队形。这在以往并不成问题。在他们固有的印象中,汉军都是瘸腿,根本追不上来。
然而铺天盖地落下的箭矢,半途忽然被拉起的绊马绳、身后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却告诉他们,这个错误他们犯得太大了。
即便匈奴骑兵在此时有意识地重新结队,但也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马匹骤然间受惊,根本不受指挥,一个正回首射击的匈奴兵猝不及防下被人立而起的爱马甩在了地上,他只感觉落地时身上就是一痛,莫不是正好砸在了石头上?
匈奴兵还没来得及确认,就见白光一闪,他喉头已经被长戟刺穿。
如果再给这个匈奴兵一点时间,他一定能看到地上散落着的全是带刺的铜疙瘩,这样东西在后世有个名字叫铁蒺藜,是骑兵的克星,它的成熟体就算是打了马蹄铁的战马都受不了这东西,更何况匈奴马是肉掌直接踩上。
马站不稳,此时的骑兵又没有马鞍、马镫,在双手需要松开操纵弓弦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
在这个匈奴兵之后,接二连三有匈奴马受惊将背上的人甩下马,大汉骑兵见到前头匈奴骑兵人仰马翻的模样心中也是有十分感慨。
这东西是他们军候想出来的,据说军候还是个读书人,咿——真是好阴险的一读书人。
不过……
我们喜欢!
这一场战争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边余晖散尽之前,剩余的匈奴骑兵抓紧机会逃离冲入草原。在黑夜进入草原是不明智的决定,汉军只能止步于前,他们一个个点起了预备好的火把开始整理战场清理尸身记录战功。
从一开始就冲杀在前的冯唐打马回旋,他的爱马一路小跑,蹄子滴答滴答踏在草原上。男人摸了把自己的脸,擦了满手的血,他哈哈一笑,啐了一口不当心漏到嘴里的血沫,“痛快!”
“太守!”郡丞策马向前。冯唐侧脸看了他一眼,“伤亡如何?”
“不到一成,都是轻伤。”郡丞面上全是喜色,“大获全胜,兄弟们还嫌没打够呢。”
“没打够也不能打了。”冯唐有些惋惜地看了眼黑黝黝的草原,“等天亮了再派人去草原上搜寻。这些匈奴兵身上的衣服兵器都收集好作为罪证送去长安,让兄弟们今夜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去草原上看看有没有肉吃,没有肉找些汤也行。”
“喏!”
“上奏长安的文书你让那个窦君须来写,他心黑。对了,让他写得惨一些,不要给老夫面子,就说我们死伤惨重损失巨大,反正怎么惨怎么来,最好能让人闻者落泪观者……哦,没有人看得到,反正就是要让人一看就同意咱们出征的那一种。”
老将军三两句就将自己的最终目的给泄露了出来,他嘿嘿笑了两声,“老夫可是迫不及待想要拖着我这把老骨头去北边了,到时候死了之后见着我那些个好兄弟,得多有面子啊。”
然而很可惜的是,渔阳距离长安到底远了些,虽然他们的确是第一个燃起战火的,但却落在了雁门郡之后。
雁门郡作为云中郡的老邻居,在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广受骚扰,原因很简单,云中郡有魏尚为太守。魏尚可不是一颗软柿子,一不当心咬一口就要崩掉牙,于是雁门郡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太守刷新速度最快的边郡。不光是郡太守,就连下头的辅官也是频繁更新,这一次不少匈奴骑兵还是习惯性地先来捏雁门郡,哪知道雁门郡现在的郡太守早就换了一个,正是摩拳擦掌等着他们来的周亚夫。
周亚夫自驻守雁门郡以后大力练兵,他名声在外,雁门兵士都很服他,愿意来投奔的勇士也有很多,背后又有景帝不停地输送物资和战马,雁门郡早已今非昔比。
这些将领一个个都打了胜仗,但有志一同地上了哭奏,一个个“泣曰”“跪奏”用得让看到的人都觉得事态简直严重到不行的程度。大汉北部边关接连告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长安城,长安城内的年轻人群情激愤。
经过几年的择才试,长安城内气象一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聚集到了此处,他们有些是考上后正在候官的,有些是想要来寻先生学习的,也有更多的想要应征来做这些新手官员的幕僚的人。
年轻人满身血性,一时之间街头巷尾满是请战之风。还有若干学子弃笔从戎,他们打包行李召集友人采买武器便想要奔赴边关。不光是这些学子,诸多富户也跑到了官府要求捐粮捐物。
今日之大汉已绝非往日模样。
生活在这个年代的大汉人从骨子里就不觉得自己比匈奴弱,且此前若干场战役的胜利都给了他们底气,好战之风极盛。自打消息传开后,刘启还收到了好几个藩王请战的奏请,这些奏书和将领、边郡太守的请战文书放在一起能够堆起一摞。
刘启这几日身体不太好,他半躺在榻上,由太子将这些奏书念给他听。
“鲁王刘余,请战。”
“江都王刘非,请战。”
“长沙王刘发,请战。”
“赵王刘彭祖,请战。”
……
“云中郡太守魏尚,请战。”
“雁门郡太守周亚夫,请战。”
“平成郡太守冯敬,请战。”
……
刘彻舔了舔念奏书念得有些干涩的嘴唇,只觉得胸腹之间有一点亮光正飞速从荧星一点转为燎原大火。他深吸一口气,放下奏书撩起前袍走到父亲榻前稽首而拜:“儿子刘彻,请战。”
秋七月,荧惑耀天。
刘启点了三路大军自雁门云中和上谷而出,又点李广、窦皖两个青年将领率军为之做补给。
大汉第一次由守转攻,北入草原。
这一次出征本是试探性,主要目的实则是为了探明道路,奈何汉军运气滔天,竟然接连与左部几个大型部落遭遇,汉军连番作战,竟是将部落首领全数俘虏,这些首领宣布带领部落归顺大汉,并且愿意为汉军带路,为表诚意,他们带着大汉军队袭击了若干杂胡部落。
最后,大汉军队在入长安时,浩浩荡荡的俘虏队伍令见多识广的长安民众都为之侧目。
冬十月,匈奴对大汉边境进行了报复性攻击,左右部联合起来对大汉的边境线连番骚扰,然而半月后,潮水般的匈奴敌军渐渐退去,防守的大汉将士松了一口气之余也不由自主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群匈人是怎么回事?匈人如此大规模的退兵显然不属于正常情况。
被召去问询的窦婴沉吟片刻后道:“臣斗胆猜测,是匈奴王帐出了问题。”
“……王帐?”大汉的臣子们面面相觑,有志一同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哎呀,莫非军臣单于崩了?
对于任何一个王朝而言,隔壁邻居内乱、死皇帝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然而等大汉安插在匈奴的探子传回消息后,众人都沉默了。
很遗憾,军臣单于还活得好好的,但匈奴的大巫死了。
死个巫又算什么?大汉人纷纷挠头。这时就有了解匈奴情况的人来给他们解释,对于匈人来说,大巫的去世问题非常严重,尤其据说这位大巫在临终之前并没有指定自己的继承人,现在大草原上关于这个继承人问题正闹得不可开交。
巫的学徒也都来自于各个部落,这些部落里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要支持自己部落的巫上位,但同时又有人觉得每个巫都能预先指定自己的继承人,为什么这任大巫不能?
这其中明明有问题啊!
一开始众人是猜测大巫做了什么为上天鄙弃之事,但渐渐地话题的转向就变得奇怪了,有人觉得大巫的死不是正常的死亡,因为大巫不知道自己会死在这时候,所以他没有来得及指定后人。
既然大巫不是正常死亡,又怎会在此时死亡?当然是因为大巫是被谋害的!
巫是整个部落的信仰,在这一刻几乎所有的部落都站在了王帐的对面,他们要求大单于调查此事。同时又有人提出查看大巫的尸体,却得知大巫的尸体已经被焚烧。
这太奇怪了!虽然大单于说这是大巫的要求,因为大巫是以火占卜的巫者,所以他最后也想要回归到火焰里去,但是别的匈奴部落怎么解释也不听,他们认为就是军臣单于杀了大巫。
他是渎神者!
军臣单于不止一次掀翻桌案,他很清楚这是一盆污水,但这盆污水扑的时机太好也太妙,令得他一时半刻间竟然都没有还手之力。
大单于是真的没有对大巫动手。他虽然有心削弱其权利,但他只是出于权势想要夺权,并不代表他真的不相信神。大巫是正常死亡,偏偏死的原因不太光彩——他是被女人掐死的,在床上。
为了掩盖这一点,军臣单于才急急将尸体处理掉。
然而,哪怕他召集部落勇士进行解释,愿意听的人也不多,就连他让第一个见到现场的大巫学徒来解释亦然,这些人说学徒是他用继承大巫之位来引诱的人,他的话并不能作数。
军臣单于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我的父王遇到过和您一样的事情。”南宫公主这样说道。此时她正在为大单于焚香,香料是大汉使者上一次带过来的,不过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了,南宫熟练地打篆引火,然后将香炉盖子掩上盖住烟气,只留渐渐馥郁起来的檀木香气自炉中逸出。
檀香安神,自打南宫开捣腾腾香料之后,大单于就经常过来留宿,在南宫这里他能感觉自己放松一些。但另一方面他也不敢彻底放松,南宫是大汉的公主,如今汉匈关系紧张,他不得不防。
就这样,他为了追求心静而来,却迟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怎么说?”
南宫平静地说道,“当年七国之乱,您一定有所耳闻,那时候七国乱臣以诛杀晁错为名发兵,而当我的父亲真的杀了晁错以后他们却并没有停下攻伐的步子。”
“他们不是真的要杀晁错,而是举起了一面让我父亲无法按下去的旗子,为他们自己的行动遮羞罢了。”
“而当我的父亲忍痛按下旗子的时候,他们的狼子野心便遮挡不住了。”
“其实他们只是想要造反而已。”
她语气平缓,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军臣单于却听得有些入迷。七国之乱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匈人部落还在其中插了一手,想着捞上一笔,然而汉军平乱过于迅速,他们还没来得及动动弹,叛乱就已经被平息了。
当时匈奴骑兵都快抵达关隘了,只能讪讪掉头。虽然这事是左部和人商量好的,但大单于也知道些,当时他嗤笑大汉皇帝的软弱,如今听起来……“你的意思,你父亲当时就是看透了这一点?”
南宫十分谨慎地回答,“父亲的想法,南宫看不透。”
“呵……”军臣单于笑了一声,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在思考。
他觉得南宫公主说得有几分道理,他现在遇到的情况确实和当时汉国内乱有些相像,而无论如何也不肯听解释的各大部落亦是证明这一想法的铁证。
他沉吟了下,眸光阴狠似独狼,五指成拳,无意识地一张一合。南宫的视线自那上头飘过,然后她执壶倒下两杯热茶,一杯往大单于那儿推了推,一杯自己慢慢饮下。
茶水内泡了些树叶,颜色看着就挺古怪,据说是汉国最近兴起的吃法。大单于连试一下的兴趣都没有,这茶也没动。
他缓缓站起了身,一步步向外走去,南宫放下茶杯看过去,“这么晚了,大单于去哪儿?”
“男人的事女人别管。”军臣单于掀开了大帐的门帘,夜晚寒凉的空气钻入,将带着些甜味的香料气息吹散,他丢下一句「看顾好孩子」便大步跨出。
留在帐内的女人微微抬起眼帘,无声地叹了口气,举起银钗将香篆打散,原本明灭的火星很快就被香灰吞没。
南宫公主吐了一口气。她捏了捏有些僵硬的双手,然后站起身来就要出帐,哪知就在此时王帐的门帘被掀开,一个侍女恭敬地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进来,“大阏氏,殿下找您……”
“快出去!”南宫公主斥道,她瞪了那侍女一眼,“不是和你说过,焚香时候不要带着殿下进来吗?夜里又要闹了。”
“哎呀!”侍女呼唤一声,“是奴的错,请大阏氏恕罪!可是小殿下急着来找您……”
她立刻跪下求罪,但不知为何有意无意地并未将金日磾带走。南宫眸光一闪,她叹了口气将侍女扶起,“没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香对身体也没有影响,只是小孩子鼻子灵,闻多了总归不好,我小时候母亲也不让我多闻……说我闻了香夜里会闹。金日磾的性子你也知道,要是闹起来一夜就没法睡了。”
将侍女扶起之后,南宫公主伸手抱起了皱着小鼻子一脸委屈的儿子,“哎哟!我的孩儿,这是怎么啦?这小脸皱的。”
“阿妈~”金日磾将小脑袋蹭到南宫公主的颈侧,小动物似的蹭了蹭,“阿爸,凶凶。”
“嗯?”南宫看向侍女,后者恭敬道,“半路遇到大单于了,大单于似乎有心事……”
她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说了。南宫抿抿唇,并没有多做追问,“金日磾,那阿妈陪你去骑马马好不好呀?”
小男孩立刻点头,南宫于是又说:“男子汉可不能在别人面前流眼泪哦。”
“哦。”小男子汉扁扁嘴,伸手将脸上的泪痕擦干,“阿妈,我好啦。”
“哎。”南宫掀开了帘子,光暗交错一瞬间她的表情变得有几分狠厉,但等侍女跟出来后又恢复了柔顺模样。她抱着儿子到了王帐饲养马匹的位置,然后她随意挑选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翻身上马,将儿子放在了前面。
南宫拒绝了奴隶的跟随,只带了几个侍女,她一路小跑,吸了好几口凉气才稍稍冷静了下来。怀中的小儿子因为马匹急速奔跑而兴奋得大喊大叫,还让母亲加速。
南宫自然不敢跑得太快,她捏捏儿子的脸颊肉问道:“好啦,这里没人啦,怎么不开心,告诉阿妈,嗯?”
金日磾嘟起嘴巴,“我原来要去找阿父玩的,但是阿父说他没空,让木泽姐姐带我去找阿母,还让我在阿母这里多留一会。”
“我才没有闹脾气呢!”
“好。我的金日磾最勇敢了。”南宫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她轻轻夹了夹马腹,在儿子一再要求更快一些之后让马匹提速。
孩童欢快的笑声破开了田野,附近的牧民们抬头看见,见到原来是美丽的大汉公主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南宫公主的心情却在儿子的笑声中更加沉重了。
大单于在怀疑她,为此他不惜用他们的孩子来试探她,用他们孩子的性命来试探她!
对于一个母亲,一个在异国他乡除了孩子没有任何精神依赖的母亲来说,这简直是再有效不过的试探。当看到侍女抱着金日磾进入的时候,南宫感觉到就连内脏都在沸腾的痛楚,若非她焚烧的香料当真不是毒药,那一瞬间她断然无法保持冷静。
大单于比她想象中的要更狡猾,也更加不择手段。
必须离开这里,而且她要带着金日磾一同离开。如果继续留在这儿,南宫毫不怀疑她的儿子会成为军臣单于的工具。只是究竟该怎么行动,她还要再想想。
十余日后,单于庭热闹了起来,各部落首领前来单于庭要个说法,对此大单于的做法是——杀。
他一连诛杀了十数个部落首领,强权镇压下了所有的声音,整个草原上就连风声也完全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
军臣单于扯出了一抹冷笑。
这就对了嘛,他们是匈人,是大草原的子民,正如祖训一般,只有强者才拥有将自己的声音传达给别人的资格。
他之前怎么就忘记了呢?他居然还想要和这些人讲道理。
军臣单于将之前的愚蠢归功于自己最近过于仁慈了,若是放到十数年前哪里有人敢这样对着他发出质疑。而现在,他重新用自己的强大巩固了话语权。
而且大巫的人选久久未定,让这片广袤的草原中一时只存在他一个人的声音。
军臣单于着迷于这一感觉,他告诉自己,软弱的大汉都只有一个声音,强大又睿智的匈人怎么可以有两个声音呢?如今的匈奴大巫由其弟子暂代,而这个代字何时去掉却全掌握在军臣单于手中。
而事实上,草原上并不认可他这样粗暴的行为,众人虽然因为大单于的专制而不得不暂且接受,但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就能够爆发出来。这一年的秋季迁移就是一个理由。
因为在代理大巫算出来时间启程的匈人们遭遇到了一场暴雪。这一场暴雪来势汹汹,横扫了整个北部草原,几乎没有一个部落躲过了这次灾祸,牛羊奴隶损失无数,匈人们彻底爆发了。
大巫是他们的信仰,大巫能够和上天沟通为他们躲避灾祸。而每一年的去过冬地的时间都极为重要,如果提早走了,那么牧草的积蓄就不完全,而如果晚走,那么就容易遇上暴雪。但今年,他们明明按照代理大巫算出来的时间出行,却还是遇到了大雪。
如果他们再晚走几日,待在驻扎地的他们绝不会有如今这么巨大的损失。
他们离开的时间没有问题,那么一定是代理大巫的问题,是代理大巫和上天沟通的时候出现了问题,更有可能是上天根本不承认这个巫,所以才会降下灾祸。
在抵达聚集地之后,几乎所有的匈人部落都聚集了起来,他们只敢小声地表示不满。
最强大的草原力量现在掌握在军臣单于的手中,而他们每个部落都有年轻人在军臣单于的帐下做事,这些人都是部落首领最宝贝的孩子。以前觉得这是荣耀,现在他们却不那么认为,他们觉得这是王帐对于下属部落的挟制。
此刻这些部落对王帐的不满涨到了最高,甚至比起之前单单因为贸易一事要更加高。
就在这个冬天,有一个女人找上了南宫。
“我知道你想逃,我可以帮你。”站在她面前的是许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前任和亲公主。
见南宫面上掩饰不住的吃惊之色,她笑了,“怎么,你是吃惊于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还是吃惊于我为什么要帮你?”
“……两者都有吧。”南宫捧了一些牧草,交到女人手中,然后她再从女人手里接过来一点点撒给笼舍里的兔子吃。
从远处看来,这就是有个女人给她搭了把手而已,丝毫不醒目。“我知道,你找过我。”女人声音沙哑,每一句话都像是撕扯着声带逼出来的一样。
她递给了南宫一个药囊,“看在你找过我的份上,吃下这个药物之后,你的全身都会发出红癣,草原民族很害怕这种奇怪的症状,大单于一定不会再来找你,你会有很长一段能够相对自由的时间。”
南宫接过了药囊,她思索了片刻后猛然皱眉,“不行,这样金日磾……”
“南宫!”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女人打断,“你到这里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学会一个道理?”
“在这个草原上没有两全之策,有舍才有得。”
“我舍去了容貌和声音,才得到了一条命,你不会以为你什么都不用舍去就能安然无恙回到大汉吧?”
女人将手上最后一点草料撒入牲畜食槽内,冲着她行了礼,“使用的方法很简单,只要煮水喝下去就好了。东西我给你了,信不信,吃不吃都在你自己。”
“……我知道了,多谢清河阿姊。”南宫将药囊藏到了牧草下方,她的表情全无波澜,看上去就像是一场平淡无奇的偶遇而已,然而藏在草料下头不停颤抖的手说明了她的真实情绪。
女人沉默了下,感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的名字叫做清河,她的家门口曾经有一条澄澈的小河蜿蜒而过。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若非后来父亲病倒了,实在养不起她和弟弟,她也不会入宫去做良家子。
若那一日她没有被看中,也不会来这草原上,更不会变成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她慢慢向前走去,自从到了这草原上之后,她的名字就只剩下了大汉阏氏和女人了。乍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她忽而停下了脚步,道:“我坦白告诉你,我活下来的原因是因为我出卖了大汉,而我没能好好活下来的原因,是我知道得还不够多。”
“在这个草原上有很多我这样的人。”
“南宫,你好自为之。”
“我知,多谢阿姊。”
南宫并没有怀疑清河公主对自己说的话,但她心中自有一把杆秤在。清河公主给她的药囊被她小心藏好,现在她还不打算使用它,南宫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机会很快就到了,后元二年一月,匈奴新年。
恰在此时大汉地震频发,来自南方的探子告知了军臣单于大汉的城墙有可能会被破坏这个可能性,军臣单于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当下毫不犹豫就率重兵南下攻打雁门云中二郡,当然他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在王帐内留下了三千本部骑兵看顾后方。
没有人觉得大单于会失利,因为大单于此次带去的是三万本部匈奴骑兵,而且还有左部右部的骑兵在,总数约有十万,当年老上单于用十四万骑兵攻入大汉的甘泉宫内,如今他们只是去掠夺边关,事实上在大单于看来他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人。
在他们的设想中这应当是摧枯拉朽的一战,更别提他们觉得大汉的城墙已经在连绵不觉得地震中被毁坏,失去了城墙保护的大汉就如同一朵草原上的寻常小百花一样,只能无助得任由铁骑蹂躏而过。
但事实果真是这样吗?
匈奴单于抵达大汉边郡的时候的确看到了从外部裂开的长城城墙,这些墙看上去脆弱得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彻底倒下。云中和雁门是大型专业关隘,长城之外是无人区,毫无疑问他们抓不到当地人来询问。
不过探子告诉匈奴单于,他长期借由行商的身份来往边关,认识了此地的商人,他可以想办法找商人打听一下消息。这个探子是老上单于当年进攻甘泉宫后被掳回的汉民,此前一直是奴隶,后来因为汉匈间贸易需要增多,这些汉人奴隶因精通两国语言被渐渐启用。
除了担任翻译一职外,在确认其忠诚的情况下他们被派入大汉为间,不过此前因景帝几次梳理人口,加上汉匈间不做贸易往来使得埋伏在汉国国内的间谍尽数折损。只能临时调用些在外围本身是负责消息传递的汉人。
大单于应允了,并且准备了一些财物让他去打点,很快这位探子就带着一辆马车回来。马车上的商人一下车就愣住了,他在见到匈奴大帐的时候大惊。这商人一看就极为有钱,绫罗在身,穿金戴银,一张脸更是富态十足,不过现在因为惊愕,表情整个都扭曲了起来。
原来摊子在将他带来之前并未告诉他自己是匈奴人,而只是同他说来见大客户,因为是老客户了,商人也没多想,如今被刀架在脖子上了他才后悔。他跪在匈奴大单于面前瑟瑟发抖,在大刀就要砍断他脖子的时候终于妥协。
商人表示自己愿意投向匈奴。
“早这样不就好了。”匈奴大单于笑着拍拍这个一头冷汗的商人的肩膀,此举可谓屈尊降贵,但是商人丝毫没有感觉有任何喜悦,他被这一拍给压到了地上,此时模样极为狼狈,而探子靠过来,拽着商人说了好些利益,最后丢出了最大的诱饵——这要这一次商人帮了忙,到时候大单于可以封他做匈奴王,还能给他一块水草丰美的封地以及数不清的奴隶。
“你在大汉只能将锦缎穿在粗布里面,马车也只能在塞外乘坐。”探子劝道“汉人一点都不明白商人的重要性,我们匈人就不一样了,每一个商人在我们草原上都非常得受尊重。”
一番鞭子加甜枣的勾引活动之后,这个商人最终垂头丧气得答应了。摊子之所以想尽办法勾引这个商人是因为据他所知这商人背后还真有些门路,他告诉商人他们的计划是攻破雁门,闻言商人非常吃惊,不过他吃惊的方向和众人想的有些不太一样“你们攻破雁门关是想要进攻长安吗?”
当然不是,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攻破长安除了能够得到心灵上的满足外没有任何作用,大汉的中南部地区草木葱茏,不适合马匹驰骋,就算攻下来也不能放牧,要了干嘛?
而且他们匈人人少,汉国人多,少数人统治多数人这事想也知道多费脑子,傻子才干。
“既如此,你们攻雁门作甚?”商人更加莫名其妙了“你们要抢东西直接去抢马邑啊,马邑是雁门和云中二郡的物资存储所在,而且你们可以从西面直接绕过雁门关直冲马邑,这不比和汉军对撞要来的容易的多?”
在场一片尴尬的沉默中,探子咳嗽了一声,“那条路可好走?”
“还行,”商人很快进入了自己的角色中“只要度过黄河就好。冬季黄河有封冻,想要过河还是比较简单的。”
众多匈奴人对视一眼,探子和通译交谈了几句,然后探子拿出了一个竹卷放到了商人面前逼迫他写下了以上这段话,并且还强行摘下了他的印章在上头落印。如此这竹卷在手商人投敌的证据就有了。探子甩了甩竹简,对商人说道“你若是耍花样,我就派人将这东西送给雁门郡守,看他们相信你还是相信这铁证。”
商人顿时委顿了下来,狡猾的探子当场得到了大单于赞赏的目光。
匈奴大军改变了新进方向,他们悄然绕过云中郡悄悄从河南之地进发,此处是匈奴右部的地盘,有本地人带路在越过沙漠的时候自然并未造成匈奴大军的任何损失。商人被先一步放了回去,他会承担里应外合的职责,他告诉匈奴大军自己在马邑的关系颇为深厚,到时他会想办法在恰当的时候将马邑的县令和斩杀,届时马邑群龙无首之下自然无法建立有效的防御。
他再收买几个人打开城门,匈奴骑兵便可以最小的付出得到最大的收获。
军臣单于非常欣赏这个计谋,一座城任由他来去,这利益实在太大,容不得他不动心。
于是军臣单于带人绕过了广袤的草原,穿过沙漠,此刻在黄河对岸遥遥看着马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