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人不会来招惹他, 因为他是秦国的公子,如果他真的出事便是给了秦国出兵的理由。但是如果反击就不一样了,只要他动手回应, 赵人便会立刻围聚过来,这份亏, 异人已经吃过了。
他无数遍警告自己, 千万不能回嘴,更不能动手, 这是对方故意的, 故意的!
重复了百八十遍之后, 他面色淡然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前,随后他愕然发现自己的宅院门口的一颗歪脖子柏树下正等着一个年轻人。
那人身量高大,模样很是醒目, 虽然不知等了多久,但此人站得笔挺完全不依靠树干。听闻他走来的动静,那年轻人转过了投来, 剑眉星目,未语先笑, 很讨人喜欢的长相。
嬴异人微微一愣, 他停下了脚步有些迟疑地看过去,便见那人遥遥躬身作揖, “公子,鄙人是卫国的一个商人,名唤吕不韦,此来是想要光耀公子门庭。”
闻言, 异人忍不住嗤笑一声,他扭头看了眼吕不韦停在一旁的那匹只能用简陋来形容的牛车, 越过他去叩响了门环,“你还是先想法子光耀自己的门庭吧。”
见他态度轻慢,吕不韦丝毫不恼,他的视线落在这位刚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身上,轻言细语,“我的门庭……要靠殿下来光耀啊。”
异人扣门的手一顿,他缓缓扭过身细细打量了他一会,然后用力推开了宅门,“先生请进来喝一杯水酒罢。”
日晷的倒影滑过一格又一格,许久后,合上的大门才再次敞开,而此时,秦国的公子竟是亲自将商贾送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更是和进去时候全然不同,带着感激和按捺不住的喜悦。
面对如此高规格的待遇,吕不韦接连推拒请异人留步,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之感。待到走到了屋舍门口,异人更是静静握住了吕不韦的双手,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了一句“期盼再见”的叮嘱。
吕不韦隐晦地表明了自己不日就将再登门后,二人又是一番依依惜别,看着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深沉和期盼。
自这一日开始,他们的命运便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而比起异人激动到几乎按捺不住的模样,吕不韦一直到上了牛车之前都是一副淡然稳重的模样,这番作态惹得异人在他走后亦是懊悔不已,觉得自己过于急切的表现落了下乘。
可是无奈,对于他来说,吕不韦伸出的手是他面前唯一的救命稻草,除了紧紧抓住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他自然不知道,吕不韦全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淡定。只不过他能忍,他甚至在上了牛车之后还冲着异人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彼此友好拱手告别,全程都是气定神闲的「君既无情我便休」的模样。
但上了牛车拉上了车门后,吕不韦整个人便无法再保持方才的淡然了,他非常兴奋。
这次的交易,目前看起来是异人占了便宜,因为在这段关系中吕不韦要付出更多,尤其是吕不韦得在群狼环伺之中护住异人的安全。但吕不韦心中却十分清楚,莫要看嬴异人如今看起来是个弃子,也莫要看如今赵国上下看似对异人有多大不满,但异人的安全是绝对的。
因为秦赵之间不会大规模开战,起码现在不会。
理由很简单,赵王刚刚即位不久,自己的人才班子还没有培养出来,除了他父亲传给他的廉颇,他有何人敢用?有何人能用?尤其在如今廉颇的绯闻传满天下的现在,如果将军队交给廉颇,他放心吗?满朝官员放心吗?
行军之间,棋差一招便是满盘皆输,廉颇的确能打,会打,但架不住赵王不相信他。而可笑的是,赵王不信他的原因正是廉颇做出了对赵国最好的决定。
既然无人能用,他如何敢将军队大规模派出?
秦赵之间是如今军事实力最强的两个大国,要么不战,要么便是决定你我地位的一场生死大战。所以,赵王没有绝对的把握是不会挑衅秦国,他非但不会动异人,还要拼命保护他,防止别人伺机利用嬴异人的身份挑动秦赵之间的关系。
赵国如今正在新老交替之际,不光是新王,新将、新相也适逢交替之时。民间关于赵括的风声沸沸扬扬,这可绝不是“传闻”所能达到的程度,显然这是王庭在为换将铺路呢。
赵王要用赵括可不仅仅是觉得赵括比廉颇强,更多的是想要培养自己的亲信。
蔺相如如今缠绵病榻,就风声看来,这位赵国丞相因为赵王不听他的劝阻一意孤行,似乎有些灰心丧气的意味,虽然谢绝了旁人探访,但是从进出府邸的医匠数目看来其情况并不太妙。廉颇和蔺相如是赵国的两大支柱,将相均不在,新王刚立,就算赵王再傻也不会在此时刻和秦国进行国战。
上党之战?在吕不韦看来,上党之战不过是两个大国的一次性试探交手,距离不死不休尚远。
牛车的轮子碾过邯郸的道路,不知是不是错觉,吕不韦觉得今日牛车停下避让的次数有些多……他在牛车又一次避让的时候掀开了车帘向外看去,就见若干兵士骑马从马车身边飞驰而过,马蹄飞扬卷起地上的尘土,慌忙避让的赵民咳嗽连连。
他凝神听去,有人便是在抱怨这几日骑兵出城数量太多,而且全都是赵王亲军云云。吕不韦缓缓拉上了门帘,略有所思。
在妻子二人入邯郸之后,吕不韦就在邯郸买了一处宅院暂且落脚。
吕不韦是商贾,又是外来者,自然没有藏富这一说法。这一处宅院是曾经的一位赵国重臣的院落,被吕不韦买下后稍作修缮,改进了其中于他身份而言的僭越之处后便带着一妻一子一妾并若干仆佣住了进去。
如今这处院落还有些空荡,不过吕夫人在抵达邯郸之后便已经招呼可靠的人牙子去买仆役了,充盈起来不过是一二日。
既然曾经是重臣的院落,自然雕栏庭院池塘样样不缺,而这其中最让吕不韦满意的便是可供宴待宾客的厅堂足够大,一应配置也十分全面。他日后少不得应酬,厅堂的大小和舒适度自是十分重要。
如今吕宅还在装修当中,吕不韦入自家宅院倒也不避讳什么,便图个方便,从小门入了。
刚下牛车走了几步,他就看到赵姬和儿子两人正并排坐在院子的池塘边上钓鱼。一大一小,各自举着鱼竿,边上还放着空空如也的水桶,看起来收获不丰啊。
见到吕不韦回来,二人立刻放下了钓竿齐齐站起。吕安小朋友张开双手迈动着小短腿向着吕不韦跑过去,男人熟练地将一路甜甜喊着爹爹的儿子抱起来,一边问儿子今天干了什么一边向堂内走去,赵姬则是落后几步跟在后头。
说来也怪,在没有见到赵姬之前,吕安便表现出了十分的不喜,但真正见面后两人相处得倒还颇为和乐,吕安还跟着赵姬学习赵国本土家乡话。
对于这种情况,吕不韦亦是有些不明白儿子在想些什么,但既然家宅安宁,他当然不会没事找事去问儿子你为什么又喜欢赵姬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咳,妻妾安宁,于一个男人来说自然是再大不过的荣耀了。
其实,若他去问了,他大概就会得到让他无语的答案。
因为吕安小朋友打量了赵姬半天后觉得自家阿娘比她好看多啦,眼睛鼻子嘴巴都是自己阿母好看,赵姬比起亲妈一点竞争力也没有鸭!所以,放下心来的吕小安立刻就重新拿起了自己的教养,露出了谦谦小君子的笑容。
而赵姬对于吕安露出讨好态度的原因自然也很简单,她不过是吕不韦的一个妾,姑且不说她没有孩子,就算有孩子,和吕安也毫无竞争力可言,五岁的年龄差还有出身已经注定了她的孩子会处于弱势。
而且哪怕吕安出了事,吕不韦也有很大可能会过继兄弟的儿子到吕夫人名下用“嫡子”来继承。作为庶子,只有在父亲过世之后拿着一份遗产带着母亲分出去过的机会,至于能分到多少便看继任的家主抬手几何了。
宠妾灭妻?去嫡立庶?在这个时代除非是不想要任何前程的人,否则绝对没人会如此做。嫡庶之分唯一的例外便是君王之家,但前提也得是没有嫡子或者嫡子身故的情况下才可立庶子为太子,否则周王室东迁的例子就摆在面前,没谁胆敢去触这个霉头。
如今的时代还是以礼束缚人们的时代,而“失礼”二字可远不是后世的自谦那般轻描淡写。东方诸侯国看不起秦国的原因正是因为秦国人在他们眼里全无礼教可言,尤其是商鞅变法之后,整个秦国就成为了放弃礼乐教化的大型机械,这在东方诸国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也是不能接受的。
一大一小二人在前头走着,赵姬则一个人静静跟在他们身后。
在吕不韦将吕夫人和吕安带来的时候,赵姬曾经一度担心自己会被主母为难,她太清楚自己的身份对于每一个大夫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幸好吕夫人和小郎君都是很好相处的人,除了赵姬必须将自己的身份和在宅院中的地位调整过来以外,倒也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
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吕不韦将妻妾关系摆得足够明白。当一个男人明确对着自己搞事争宠的妾室表示自己尊重妻子,并且将一切后院的权利全数交给妻子的时候,很少有妾室还会故意挑战男人的权威去争夺宠爱。
起码聪明人不会。
赵姬不算聪明,但是相处几日后也大概看出了几分名堂,自是收起了所有争宠的路子安分了不少。
等抱着儿子回到堂内之后,吕不韦屏退左右,就连儿子也被他哄睡了,才对吕夫人说了如今情况。
一整个吕宅内知道他今天去干什么的唯有吕夫人,也因此吕不韦今日的喜悦只能告诉吕夫人。吕夫人安静听他说完,也露出了欢喜之色。
“这只是一个开始。”吕不韦对妻子说道,“公子如今对我态度客气,但其实没有与我说死。”
“老爷是说……”吕夫人一点就通,“公子异人对于老爷的计划,尚且半信半疑?”
“当是如此。”
“可老爷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坏?”
吕不韦露出了一抹笑,“公子异人若是如此容易轻信他人,不韦反倒是要担心了。”
吕夫人恍然,也跟着笑了一下,“老爷说得在理,那依老爷看……我们该如何获得公子异人的信任?”
“很简单。”吕不韦以指尖敲了敲桌案,合着敲击的节奏吐出三个俗气无比的字眼,“拿钱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