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后半夜的时候,值夜的前野景定叫醒了我:
“主公,滨松那边有非常紧急的消息!”
“什么消息啊?”我依然不是太清醒。
一个使番来到我的面前,半跪着禀报道:“禀馆主,昨天傍晚时分,三河殿在三方原战败!”
“什么!”听到“三方原”三个字,我的头脑中一激灵,仿佛是昏暗的暮色中劈下了一条闪电,一下子就照亮了整个脑海。
不过,为什么这么快就决战了?不是说武田家才刚分兵吗?总得等上一两天,酝酿一下,才好继续移动本阵、以便诱出德川家康吧?
前野景定适时的递上了一条在溪水中浸湿了的手巾,我接过来,在脸上搓了一把,冰冷的触感让我彻底清醒了过来。
现在不是探讨战例、考虑前因后果的时候……
我看了看怀中的金表,现在大约是凌晨四点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被浓浓的雾霭笼罩着。这是临海地区的典型情况,伊势国也是一样,虽然是腊月,气候依然不甚寒冷,但是晚间的湿气很重。再看看面前的使番,他一身水夫头的装束,衣上和头巾上都带着露水,显然是连夜赶过来的。在他的身后,是一个有点眼熟的武士,似乎是德川家的人,在之前的欢迎宴会上见过。不远处还有两匹战马,正低头啃着山间枯黄的衰草,栗毛上一片湿润的水迹,不知道是露水淋的还是累的。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向他问道:“是从冈崎城过来的?”
“是,”水夫头低了低头,“小人这条船奉命赶到冈崎城,才知道馆主大人已经出阵了……好在这位德川家的殿下知道行军路线,而且前一会遇见了本家留在后面的物见组,这才赶上了馆主的大军。”
“那么,三方原的胜负如何?”我继续问道。
“禀主公,昨天中午,武田家……”使番正要详细说下去,我微微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直接说结果就好了!”
“是……三河殿大败,逃入了滨松城,然后武田家又把滨松城围住了!”
我叹了口气。德川家康终于还是出战了。他这一败,对于织田家来说,也就比直接灭亡好一点,因为德川家士气已经受到严重打击,面对武田家的兵锋,他们再也无力组织起什么抵抗来。
而经过了这一战,德川家对织田家算是尽到了责任。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织田家相当于丈夫,德川家相当于妻子,而武田家就相当于抢家劫色的恶徒。面对恶徒的侵犯,暂时抽不出身的丈夫要求妻子保护好自己的贞洁,可是妻子觉得不能让恶徒在家中肆虐,主动出去和恶徒搏斗,结果被对方给XXOO了。但是,她毕竟剧烈的反抗过,丈夫也不能因此而怪她。
另外,如果丈夫接着被恶徒赶走,那么她为了继续留在家中,主动委身恶徒,成为妻子或妾侍,恶徒一定不会拒绝,旁人也不会指责她见异思迁。她已经失身了啊!家也被占了啊!那么只能选择曲意委身还是干脆殒身了吧……
但是这么一来,救援野田城的行动就完全没有必要了。一旦消息传到这里,双方的军心和各地豪族的态度都会向不利于德川家的趋势转变,使救援行动成为徒劳。现在最重要的,是努力保住冈崎城,保住这三河国最后的支撑。
“小太郎,你马上前往德川家营地,把这个消息通报给冈崎殿下,并且以我的名义建议他撤回冈崎。”我命令前野景定道。
“在下吉良初之丞,愿意一同前去,请淡路殿应允!”同来的德川家武士要求道。
“吉良?三河吉良家的人?”我略略有些惊诧。
“是。在下乃三河吉良家的庶支,现在是德川家的旗本。”他回答道。
“这样也好。你去吧!”我点头同意。
不一会儿,他们两人一同回来,带来了德川方的回复。
“少主说,如今正是凌晨,足轻们赶了大半天的路,都还在熟睡之中;撤军的事,可否天亮了再行动?无论是赶路还是应付骚扰,精神都能充足一些,”吉良初之丞向我禀报说,然后又补了一句,“这是平岩殿下的意思。”
是平岩亲吉的意思么?单从战术上来说,这番安排倒是十分合理。可是,现在德川家在冈崎城的有力武士,几乎都随德川信康出阵了,城中只有一个长野藤敦,他在三河国内没有什么名望,大概只能应付一般情况。如今德川家康战败,城中谣言纷起,正急需我们回城镇压事态,并且应付武田家马场信春部接下来的攻击,怎么能够还在这里耽误时间呢?
或许是我对德川家的军势期望太高了吧,他们毕竟只是足轻,纪律和意志都比不上我带领的精锐。
“……那就这样!”我只好迁就了他们,并且派人召回撒出去的侦骑小队和物见组。
趁着等待天明的机会,我详细的向使番询问了战况。
整场战役,大致从下午申酉交替十分开始(下午五时)。之前在中午时分,武田信玄派出了武田胜赖和内藤昌丰两支分队,武田胜赖率领自己的手势、武田信繁留下的典厩一门众、甲斐守护代迹部家的迹部胜资备等五千人在前,内藤昌丰率西上野众五千人在后,一起向三河方向进发。到了申时末刻,武田信玄的本队也动了,率领着郡内众、穴山众、板垣众、甘利众等一万余人离开了滨松城外。在这时,德川家康不知道是看到了胜机,还是想把武田家拖回滨松城的外围,总之他率领着一万一千人的联军出了滨松城,紧紧的向武田信玄的本队衔尾急追,一时间倒稍稍占据了上风。
我认为,这一招大概颇出乎武田信玄的意料之外,按照他的伏兵布置,似乎是想在都田川边决战、从而三面夹击德川家康的。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就加快了行军速度,并且命令内藤昌丰迅速回转,自本队北边杀出,死死咬住德川家的军势,然后武田信玄的本队也得以从容调整,返身过来攻向德川家,迫使德川家康不得不摆下阵势,准备和武田家野战。
到了这时候,德川家康应该知道事情要糟了吧。他摆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鹤翼阵,这是一个半包围攻击阵型,一般用于兵力占据极大优势的时候。以德川家处于劣势的兵力,摆下这个阵势,各部位的兵力会被摊得非常薄弱。
不仅如此,先前埋伏在西北大高坂的北条氏规部五千人和西南祝田坂的武田胜赖部也出现了,分别担当了武田军的左右两翼。两万五千武田军摆成密集层叠的鱼鳞阵,向德川家的阵地发动了进攻。
面对气势正胜的武田家,德川家几乎是不堪一击。这个时候,他摆鹤翼阵的目的似乎就体现了出来——正是因为兵力被摊成了非常薄弱的鹤翼阵,所以各个部位都可以毫无阻碍、非常顺利的逃跑,而最容易逃掉的,就是中间凹进去的本阵,以及鹤翼两端的顶点。这些地方,德川家康很上道的安排给了织田家的人,平手汎秀和水野信元分别位于鹤翼两端,援军大将佐久间信盛和德川家康本人自然处于本阵位置,由德川旗本众和佐久间队分别负责两翼的里测。
所以,德川、织田联合军势虽然一败涂地,陷入全面的总崩溃,但是战死的人并不算多,一共只有一千余人(据织田家文书。松平记说五百人)。其中伤亡最大的,是德川家康本人的旗本众,夏目信吉、铃木久三郎作为家康的身代战死,原二俣城中根正照、青木贞治为雪耻而奋战身亡,另外还有不少家中的中低级武士,而武田家则仅仅受到了两百余人的损失(据上杉家文书。松平记说一百人)。
可能是对德川家康违约出阵不满、并且担心自家在三河的高桥郡吧,佐久间信盛还在家康布阵之时,就已经脱离了战线,事后也没有退回滨松城,而是趁夜西进,返回了自家领地;水野信元也返回了,他和佐久间信盛一样,都是久历战事(包括败战)的武将,并且算得上是半个三河人,对三河国的地理十分熟悉;只有平手汎秀是个悲剧,因为地形不熟,经验不足,结果退却失败,被武田家军势讨取……
渐渐的,东方现出了曙光,天色开始放亮,我对三方原之战的过程也十分清楚了,并且有了一些下一步行动的伏案。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回到冈崎城。只要回到了城中,一切就万无一失了,即使武田信玄亲自率大军来攻,也拿我们这万余守军毫无办法,只能望城兴叹,或者长期围困。
我刚准备再次向德川信康派出使番,催促他们尽快动身,不远处的山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看方位正是德川家的营地。
德川家遇袭了!?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往那个方向望去。
喧嚣的声音越来越大。看这动静,山县昌景显然是非常坚决,而且准备得十分充分,这下德川信康那两千人怕是要崩溃了!
“洲本殿下,是否救援德川家?”暂时带领安浓备的分部光嘉请示道。
我看了看麾下的众人,他们都已经作好了撤军的准备,默默的等待着我的命令。当然,如果我现在命令他们出阵,他们是能够很快调整过来的。
可是现在还来得及吗?而且,和那群挟着破敌之势的甲斐国山猴子们在山间决战,这个决定是否明智?
或许说,根本不需要救援?毕竟德川家的两千人都是本地出身,即使被打散,绝大多数都能够顺利逃得性命……
“再等一等,”我回答了分部光嘉一句,然后下达命令,“……昭明备向前在路口展开,准备就地战斗!”
终于,我盼望的场景出现了,本家身着蓝色具足的骑队出现在眼前,领头的正是井伊直虎。骑队中间簇拥着几位身著大铠的武士,其中一人骑着白马,很显然就是德川信康。
我松了口气,井伊直虎能够救出他们,结果已经算是不错。
见到骑队回来,昭明备从中间往两边一分,让出正中的大路。等到井伊直虎的骑队穿阵而过,和骑队的另一部分汇合,阵势就再次合拢,铁炮队、长枪队依次层叠展开。
很快的,武田家的先阵骑兵也追了上来,影影绰绰现出全身和头盔的轮廓。他们将雾霭剧烈的搅动着,仿佛是一群从迷雾中出来的长角魔怪。
“铁炮准备!”我大声喊道。
——魔怪的身影越来近了,脸上的狰狞面具已经清晰可见,人数大约在六七十左右,似乎是一支由骑兵番头率领的分队。
真是,这点人就敢追杀两百多人的大部骑队,并且当着我们的面砍杀了两三个掉队的人,是不是太嚣张了点?
“齐射!放!”我下达了命令。
四百支铁炮一齐轰鸣,带起一阵惨叫和马嘶。三四十匹战马连同马上的骑士轰然倒地,幸存的战马也纷纷被巨大的声响惊住,各自退缩不前,昂首长嘶不已。
“铁炮退回!”我再次下达了命令。于是长枪队又从中间分开,让铁炮队的人迅速退往后方,之后立刻回复成大刺猬的模样。
可能是觉得遇见了硬茬,幸存的人往来路退了回去。
“这样就差不多了。”我松了口气。
井伊直虎、德川信康和平岩亲吉等人走了过来。平岩亲吉显得十分愧疚:“左卫门尉殿下,都怪我……”
“平岩殿下!时间紧迫,不是谈责任的时候,”我打断了他的自责,“武田家的大部追兵,马上就要到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全回到冈崎城,尤其是要让冈崎殿下尽快回去!”
“左卫门尉殿下教训得是!”平岩亲吉很快反应了过来。
“不!我绝不能就此认输……左卫门尉殿下,请让我继续战斗!”德川信康一脸的愤慨,显然是非常不满:这是自己的初阵,怎么能以这种方式结束?
“少主!请谨记自己的责任!”平岩亲吉大声劝谏道,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这一下,倒真是镇住了德川信康。
然后平岩亲吉转过来,躬下了身子:“请左卫门尉殿下安排!”
“那好,”我点了点头,命令靠过来的井伊直虎,“阿虎你率领骑队,先护送冈崎殿下沿大路回城!”
井伊直虎稍稍愣了下:“那殿下你呢?剩下的军势呢?”
“我率昭明、安浓两备,水军铁炮队还有亲卫队吸引武田家的追兵,然后沿这里撤退。”我指了指旁边清浅而宽阔的溪流。
“这样行吗?”井伊直虎质疑道,“少了骑队,很难应付山县昌景的一千赤备吧?而且,殿下对东三河的路线不熟……”
“没问题的!”我之前就有了这个腹案,这时就很有信心的说了出来,“你看,河床上全是砾石,骑马队是跑不起来的,不然很容易折伤马蹄和马腿,所以武田家的赤备拿我们没办法……而且,这是矢作川的支流,向西可以到达矢作川,然后沿矢作川往下,就可以到冈崎城附近了!”
“……那么请殿下保重!”时间紧迫,见我说得在理,井伊直虎没有多加纠缠,直接率总数达到近六百的骑马队沿大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