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由我重建的相国寺,实际上只是这座寺院的主体部分。在主体之外,还有三座山外塔头,分别是北山的鹿苑寺(金阁寺)、东山的慈照寺(银阁寺)和万年山的真如寺。其中的鹿苑寺由足利义满开基,原本是一片规模不下于御所的山庄,又称北山庄、北山殿或北山第,是义满本人的施政中枢。在义满死后,这座山庄先后成为其子足利义嗣(鞍谷公方之祖)、其妻北山院日野康子的御所,他本人的舍利殿(金阁)则根据遗言辟为禅寺,又根据义满的法号鹿苑院取为现名。
时至今日,当年的北山庄早已消亡,除作为义满舍利殿的金阁寺以外,其余的寝殿等全部被拆散,然后寄赠给了南禅寺及建仁寺。但鹿苑寺却一直存在着,并且是作为整个禅宗临济宗事实上的最高机关,可以统领五山之下的所有寺院。而当年义周还叫周嵩时,就是担任着鹿苑寺院主,并兼任管理临济宗诸寺的鹿苑僧録之职。
按照原本的轨迹,义周在义辉将军去世那天,就应该被松永久秀指使着家臣平田和泉守诱出,然后被小姓杀害于前往二条御所的路上。可是,因为我的介入,义周被石谷赖辰救了下来,然后在鹿苑寺北区的不动山中躲藏了一天一夜,至次日凌晨一同前往三重城。
这一段渊源,目前在京都只有我和义周清楚。所以,听说义周至今不见踪影,而我的相国寺本处及山外塔头都没有受到搜查,我立刻就想到,义周很可能又藏在当年避难的地方,一来是为了暂时保护自身的安全,二来是希望我能够找过去,向我交待一些身后之事。
想到这一点,我草草的见过了菜菜,然后就带着信景、景政及百余名近侍直奔鹿苑寺而去。
到达鹿苑寺外,我留下大部分近侍,然后撤出寺中驻扎的百余小军,只带着信景、景政、前田利长、前野景定等二十余亲信进入寺内,登上了北面的不动山。不动山虽说名字叫山,其实不过是方圆三四百米的小丘陵,上面原本建有大片的阁殿,在阁殿被拆掉寄赠出去后,就植上了树木,至今已有百多年,生长得郁郁葱葱。我按照石谷赖辰以前说明的方位,果然在掩映着的茂密枝叶之内,找到了一间不起眼的木房子。这座木房子由寺中的伐木杂役所建,如今早已荒废多时,显出了一些腐朽的迹象,但是我知道,足利义周很可能就躲在房子之中。
“义周殿下可在?我是吉良宣景,还请出门一叙!”我在房子外面通报道。
可是,一连叫了三遍,房门却没有任何动静。
“主公,干脆破门进去吧!”前野景定提议说。
“那就太不尊重了,”我摇了摇头,“即使到了如今这一步,义周殿下也应该有他的尊严。”
话音刚落,房门果然自己打开了,走出来的却不是义周,而是一位略显狼狈的中年美妇。
“真的是吉良金吾殿下吗?”她询问道,用目光在我们一行人身上过了一遍,然后向我点了点头,“果然是金吾殿下,我家殿下已经等了好几天……不过,实在不好意思,他现在没办法亲自出迎。”
“是受伤了吗?”我一边问道,一边走上前去。身侧的前田利长跟上来,试图掩护住我,我却挥手斥退了他,直接走到了门前,然后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当晚过来的时候,他就带了不少酒,这几天一直借酒度日,醉了就睡上一整天……”义周夫人高屋殿轻声解释说。
“去找一顶小驮来,”我转身吩咐前野景定,接着向高屋殿点了点头,“先去下面寺中住着如何?”
“一切听凭金吾殿下安排。”高屋殿低头回答。
“那么就这样。请两位暂时住在山下的不动堂中。”我作出了决定,吩咐前野景定领人用小驮抬着足利义周下山,并且轻声吩咐前田利长,“你去求见羽良殿下,就说已经找到义周了,我会负责处理他的事情。另外,感谢他这几天没有来相国寺搜查,并且放弃了捕获义周的大功。这番照顾的情谊,我心里会记得的。”
“是。”前田利长露出恍然的表情,随即领命而去。
我也下了不动山,住进寺内的本堂方丈之中。大半日之后的傍晚,负责警备不动堂的前野景定过来汇报:“足利殿下醒了过来,说想和主公见面。”
“那么就过去吧!”我点头道,和前野景定一同来到了根本堂。足利义周就坐在正堂内,看见我过来,却没有任何迎接的动作,显得非常的疏懒。我也不以为意,直接在义周的对面坐下,并且吩咐不动堂的和尚取来铜暖炉和火取香炉。和尚将暖炉和香炉点燃,知趣的退了下去,正堂内很快弥漫着带着暖意的檀香味。
足利义周微微抽了抽鼻子。
“怎么样,还不坏吧?”我问道。
“倒是令人怀念……这个地方,这种香味。”义周说道,声音十分低沉。
我知道,他是想到了当年在这鹿苑寺担任院主的日子。
“要酒吗?你在木屋的酒还有一点,现在要不要拿来?”我又问道。
“不用了,现在该面对现实了吧?”足利义周露出了一个苦笑,“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是那么周到啊。”
我没有回答,命人前去准备饭菜。
“你知道吗,前两天我做了一个梦,”义周微微抬起头,眼中现出憧憬的光芒,“在梦里,我是名正言顺的幕府大将军,你是我属下的管领,我们一起平定了整个天下,开创了可以媲美北山时代的盛世。十年之后,我成为了可以媲美鹿苑院殿的名君,而你也光大了吉良家的家门,成为两管领家的宗祖……只不过,一觉醒来,却依然是身处朽木房子之中,眼前的鹿苑院虽近,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神佛在上,我是真心感谢你之前的帮助,所以想和你共享富贵尊荣。我心里明白,你有能力辅佐我平定这个乱世,只可惜你却是信长的家臣……之前看到你因为直言进谏被信长痛责,并且禁闭了好几天,我就想,如果你是为我效力,我肯定会言听计从,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吧?”
“这么说来,义周殿下是早有叛离左府殿下的想法啰?……你截留勘合贸易的利润,招募了大量军势,就是为了那一天?”我闻言向他问道。
“不是,”义周叹了口气,“招募足轻,是为了平定高野山,然后还有根来寺和熊野三山。这是信长之前交代过的。而我截留利润,本以为是得到了信长的默许,不然我哪有那么多钱来招募军势,然后替他效命啊……可是,没想到高野山一平,他就准备秋后算账了。那我能够怎么办?总不能束手待毙是不?更何况,他那时已经是刚愎自用,招致了许多人的不满,就连朝廷,不都是已经厌弃了他么?”
“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
“倒是你,为什么不愿意跟从?”义周把目光望向我,话语中终于有了一些愤慨,“听一条家说你已经对信长失望之极,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也更多了几分打倒信长的把握。可是,你却还是选择了敌对……是你对信长太过忠心,还是我给你的条件不够?一门两管领,难道你还不满意?就连一同起事的光秀,都只要求了美浓土岐家和近江佐佐木家的地位,准备分别由他的嫡子十五郎和女婿秀满继承啊!”
“我对左府殿下确实十分失望,”我点了点头,“可是,谋逆的事情,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这既是因为知遇之恩,也是出于自身的前途……当年的人称‘恶将军’的普广院殿,行事比左府殿下过分很多吧?几乎所有的有力大名都受过欺凌。然而,首先起事的赤松家,却是受到了众人的一致讨伐,结果宗家陷于灭绝,并丧失了所有的领地……前车之覆犹在,后车自当鉴之。”
“普广院殿乃是名正言顺的幕府将军,信长却是受到朝廷厌弃的暴发户,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我是足利家嫡脉,兴复幕府有何不可?”义周分辩道。
“世易时移,天下的大义差不多是转移到了织田左府的手中,”我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对于我等织田家臣而言,足利幕府早已消亡,不具有任何的名份。”
“……罢了,”足利义周看到近侍送来饭菜,忽然叹出了一口长气,“到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多大意思,就让我先用饭吧……不瞒你说,这几天一直以干粮度日,实在是有些不舒服。另外,请允许我去唤内子来一同用饭。”
“请放心。高屋殿那里,自然也有人服侍的。”我回答道。
“啊,那就好,”足利义周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向我深鞠一躬,“我有一个最后的要求,希望金吾殿下能够成全。”
这算是遗愿吧……我立刻应承了下来:“义周殿下请说,我一定尽力。”
“我知道,织田家的诸位,是不会允许我父子俩活下去的。在此之前,我已经为弥三郎介错了……不过,内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只以为我会把弥三郎托付给金吾殿下。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向他隐瞒这件事,并且为她求情,无论是出家也好,是返回织田家也好,总之请让她活下去。”
“高屋殿身为左府殿下的妹妹,保住性命没什么问题,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向他承诺道。
“那么我就可以放心了,”畠山义周点了点头,“记得当年兄长遇刺时,我也几乎不能幸免,差点死在寺院之外,幸亏你手下的人将我救出,然后送往三重城……如今终究还要在这里辞世,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吧!”
说完这句话,他从容的端碗举筷,开始享用这一顿最后的晚餐。
※※※
当晚,义周在鹿苑院不动堂切腹自尽,享年三十一岁。切腹之前,他留下了一首辞世歌:“山中有晚樱,花开何迟迟。世间芳菲尽,此花能几时?”其中的意味,似乎是终于明白了足利幕府已经成为过去,他试图重兴幕府,甚至获得了朝廷的大将军宣下,不过是“山中有晚樱”而已,在整个天下大势面前,这属于不合时宜的举动,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久长。
而随着他的去世,足利幕府也完全的划上了句号。亲眼见证这一幕,无论是我,还是信景和景政,都忍不住有些感慨。
只可惜,我却没办法完成他的嘱托、保住高屋殿的性命了。她在丈夫自尽之后,主动向我提出了求死的意愿。
“我是信佛之人,没有办法自己了结。所以要拜托金吾殿下帮忙。”她向我说道。
“这个……夫人不妨慎重考虑一番。尊夫临终前,将弥三郎托付给了我,虽然现在不方便相见,但是不久以后,或许就可以团聚了的。”我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既然是这样,那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啦……以金吾殿下的性格,既然有所承诺,就肯定会好好的照顾弥三郎,而我也可以安心的去陪伴我家殿下了。”她微笑着说道。
“夫人真的决定了吗?”我有些不忍的问道。
高屋殿认真的点了点头:“当年先夫遇刺,已经是无比伤心;如今殿下又过世,我也不愿意再苟活了……烦请取纸笔一用,最好是殿下刚用过的那些。”
“请稍等。”我回答道,亲自取来了义周书写辞世歌的纸笔,一起转交给高屋殿。高屋殿略一思索,和了丈夫一首:“樱花烂漫时,无缘得一见;幸有晚樱开,可与共凋零。”
写完之后,她放下纸笔,将日常所用的念珠缠在手上,然后双手合十,跪到了义周的遗体面前。
“请动手吧。”她平静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