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厅,景政一直没有说话,默默的跟着我到了五楼书房。我挥手斥退整理内务的侍女,问他道:“怎么,是对我的决定有所不满吗?”
“孩儿不敢!”他气呼呼的回答,“可是,您要惩罚我就直说啊,为什么哄我说是取回实权呢?”
“这不是替你取回来了么?”我反问道,“清广和坪内利定一样,也是我直属备队的铁炮统领,对本家忠心不二,他成为家老,获得建策权,和你获得建策权有什么区别?决策的话,你有柘植、泷野、服部、植田几家的拥护,背后又是吉良宗家,再取得两三家立场中立豪族的支持,不就可以握在手中了?更何况,你还有否决权,这不仅可以保证自己的权威和利益,也是拉拢豪族的资本啊!”
“可是,领地……”他依然有些不甘心。
“你不放弃一部分领地,怎么能期望福地家这样轻易退让?而且,你是守护,城下町那么繁荣,现在又收回了寺社的税收,一定要那点领地吗?福地家就不同,失去一半领地和守护代职权,人力和财力都大为减损,将完全失去挑战守护权威的力量。”
“是这样吗?”景政思索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笑容,“父亲大人的深意,我明白了。”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呢?”我考究他道。
景政想了想:“孩儿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拉拢两三家立场中立的豪族,让他们偏向我;或者就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们自己纷争起来。这样的话,就可以将决策权掌握在手中了吧!”
“你这样做,恐怕是无法获得支持的,”我摇了摇头,“伊贺的豪族不是笨蛋,而且非常团结,不是轻易可以挑拨和拉拢的。他们以前的十二人众制度,每个人不论领地大小和威望高低,都具有相同的权限和对等的立场,所以才能屡次合力将守护驱逐……这次得以将福地宗隆赶下守护代的位置,就是因为他之前过于强势,而且还挑衅了主家的法度,给整个伊贺带来了遭受讨伐的危险,所以才会被众人舍弃。”
“所以您才让我也放弃一部分领地,就是为了照顾这个对等的立场,是吧?”景政点了点头,“孩儿明白了。孩儿会学着父亲平时的做法,公正的对待每一家豪族,从而建立起良好的信望,再配合守护的名份和背后的宗家,将整个伊贺完全掌握在手中。”
“孺子可教,”我满意的点了点头,进一步教训道,“但是,你也要学着自己思考才行。总把父亲放在嘴边,亦步亦趋的跟随,恐怕很难有什么出息的。”
虽然是这样说,但我心里却忍不住有些高兴。无论如何,被人这样崇拜总是会高兴的吧?何况还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目前我已经元服的三个孩子中,景太郎周景长于军略,个性发展得最好,是我最为放心的;景次郎信景身为嫡子,可能是压力大了点,对我很有些过分敬畏的意思,但是在政略方面发展得不错,而且愿意向家臣请教,乐于接受他们的谏言,仅凭这一点,至少是可以守成的接班人;这个景三郎景政,小时候个性有些畏缩,可是有了发挥的机会后,却变得非常爱表现,而且喜欢学我的样子,看来是准备往谋略方面用功了。
只可惜,到目前为止,他学的不是太恰当,只注意到了谋略本身,没有注意到作为核心的真诚,所以似乎走偏了一点。之前在纪伊,虽然拿到了出兵粉河寺的名份,却是以几十名协力足轻的生命为代价,而且时机也不太适合;这次在伊贺,更是拿家臣和自己的妻子儿女作法,差点闹得不可收拾。不过呢,现在他受到了教训,有了公正待人的觉悟,这是一个不错的转变,前景还是很可以期待的。
至于另外的四个,景四郎身为嫡次子,同样是深受关怀,却没有兄长那么大的压力,所以最为自在,目前在淡路极为捣蛋,让辅佐的山内一丰非常头疼;第五子在阿波细川家为嗣,深居城中,具体情况不明;景六郎还小,只会抱着小夏的腿撒娇;而教名德·鲁伊的景七郎,干脆还在襁褓之中。
若是真要发生什么变故,估计就在这几年,那么能够帮上忙的,就是已经元服的周景、信景和景政了。其中,信景的身份最为重要,又身处安土,首先必须考虑到安全问题,那么位于南近江安土城和北伊势三重城之间的伊贺国,就显得十分的关键,既是接应信景的通道,也是挡住追击的要地。我这次特意前来,加强对伊贺的控制力度,除了为景政的事情收尾之外,这也是其中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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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上野城之前,我将半支朝明备留给景政,包括整支三百人的铁炮队,长枪第二番的三百人,以及一百人的辅兵队,一共是七百兵力,在伊贺各家中绝对是最精锐的力量。其中,铁炮队由柘植清广领有,他是铁炮名人,也是曾经的三重备铁炮统领;长枪第二番交给柳生严胜,以他柳生家世代在大和、伊贺积聚的名气,足以震慑众豪族;辅兵队交给服部正就,无论如何,服部家对我吉良家的忠诚,他本人对景政的忠诚,都是令人放心的。另外,我还将植田光孝从朝明备提拔到亲卫队,作为对植田光次的羁绊和奖励。
由于朝明备属信景直属,景政领这半支朝明备,也就算是配备到了信景名下。我留下这支军势,除了加强景政在伊贺的话语权外,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加强对信景的保护。毕竟安土城是信长的居所,即使信景是信长的女婿,也不可能获准带领整支一千五百人的备队,那么,将半支朝明备留在伊贺上野城,就成了最合适的选择,而一旦真发生了什么变故,信景也能很快想起这支力量,然后在甲贺众的帮助下进入伊贺与景政汇合,之后或者驻守上野城观望,或者回到三重城,召集北伊势的军势和中伊势的长野家援军,都算是不错的选择。
本来,我还想为之前的故意蒙蔽教训一下服部正就,或者让景政自己收敛一下。可是,想到服部正成这十多年来的忠谨,以及服部正就对景政的忠诚,我还是原谅了他。至于景政那边……只能说,他比我更接近于这个时代的人吧!
然后,我让景政派人前往安土,告知信景朝明备驻防上野城之事,并由信景将伊贺处置结果上呈信长,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三百亲卫返回三重城。
三重城的本丸天守阁,目前只有信景的正室冬姬和一大帮侍女住着,为了避免麻烦,我接受了她的拜见后,就直接住进了宝心院和菜菜居住的净琉璃院,或者在三之丸的直虎宅邸留宿。而直虎、和津以及冬姬,也经常过来三之丸拜见,聚在一起和宝心院闲谈,这令宝心院非常高兴。
“自从孩子们离开,好长时间都没有这么热闹了。”她搂着六岁的小和津,含笑和众人说。
“孩子们毕竟都大了嘛,像雨津、秋津,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这不是很好吗?”菜菜安慰道。
“主要是担心打扰您的静修。否则我倒想带着和津住过来,反正城里现在也没什么防务……不过,殿下过来了,您反正是清净不了的。”直虎也笑着说。
“唉,人老了,反而不耐清寂,喜欢热闹,”宝心院感叹道,“之前在荒山神社十多年,也就那样过来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啊!”
“听您这么说,我和秀景可要惭愧了。花了十多年才回到土佐去,让您忍受了那么长时间,”我看着其乐融融的众人,心里很是欣慰,“如果您喜欢孩子,不如去今治城如何?海津、明津、千手姬、景六郞他们都在那边的,有时候,他们也在说想念您。”
“今治城就不去了,”宝心院摇了摇头,“都一把老骨头,还大老远的过去做什么呢?如果是土佐的话,还算是回到故土,可是你们和孩子们又不在那。倒不如留在这边,至少有自家的菩提寺,还有菜菜、阿虎她们和信景一家。”
说到这里,她转向了一直没这么说话的冬姬:“冬姬,你也说点什么嘛……按说你是主家的公主,我们该有些敬意才好,可是毕竟是一家人嘛!信景这孩子不在,你想必有些寂寞的吧,平时不妨多来坐坐,多说些话儿,总比闷在城里好……你问你菜菜母亲,她一向就是这么认为的。”
“有您这句话,自然就是了。”菜菜笑着点了点头。
“两位一直都很照顾我,我非常感激,只不过从小就不大爱说话,一直改不过来,”冬姬微微倾了倾上身,“比起之前在岐阜,以及在冈崎的五德姐姐,在这里已经很好了,是一个家的模样。”
“怎么,你和德姬公主也有联系吗?”我奇怪的问道。照理说,她们俩应该不怎么熟悉的,虽然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但德姬八岁就嫁到了冈崎,而那时冬姬还不到六岁。
“是。因为在冈崎很孤单,所以常常觉得有些苦闷,而且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这两年因为我嫁到三重,有时候就送信来说说话,倒是格外亲近了起来,”冬姬露出一个笑容,“五德姐姐还记得父亲大人呢!说是十分感谢父亲大人送的礼物。那些金小判,她现在一直还留在手中。”
“是么,”听她一说,我也想起了之前见到她时的情形,“德姬公主,她现在怎么样?”
“过得不是太开心,”冬姬摇了摇头,“主要是和筑山殿关系不好,而冈崎殿下有时也很让她生气。去年生登久姬的时候,听说筑山殿一直在诅咒姐姐,让她不要生下男孩;今年姐姐怀孕,她一边继续诅咒,一边还趁机塞了一个美貌的侧室给冈崎殿下,而冈崎殿下也就很乐意的接受了,把姐姐气得和冈崎殿下大吵了一通。”
“这个……”我感觉有点尴尬。这个问题,我实在不好评论,菜菜和直虎,现在都在我身边呢。
冬姬也似乎发现了这一点,连忙向我们表示歉意:“真是不好意思!在父亲大人和两位面前说这些事情。”
“没关系,”菜菜看了我一眼,倒是笑了起来,话语中也露出一丝酸意,“我们家的事情,和冈崎殿下家中是不一样的……而且,德姬公主的身份,我也比不了呢!”
“你这么说,就是在责怪我啦。”我稍稍苦笑起来。
“妾身哪能呢,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菜菜笑着看了看直虎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闲谈嘛!”直虎也插话说。
“要我说,冈崎殿下也有苦衷吧,”我转向冬姬,“我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是个非常好的人。或许,他正为筑山殿和德姬公主的冲突而烦恼,也希望能够调解正室和侧室之间的关系……你不妨建议德姬公主和冈崎殿下开诚布公,互相了解一下对方的立场,这样把话说开了,或许会好一些的……你看,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是。”冬姬点头答应。
“对了,如果方便,有时候也可以用你的名义,送德姬公主一些礼物……冈崎不比三重这么繁华,什么都有,想必德姬公主也不太习惯吧!上次送她一些精致的绸缎和鲸鱼肉,都高兴得像什么似的。”我微微叹了口气。
“父亲大人对姐姐很关心呢!”冬姬很有点敏感的说道。
“说句稍稍僭越的话,在我们这些老臣的眼中,你和你姐姐她们,包括信忠少主,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也许就相当于自家的子侄吧,”我笑着比划了一下,“当年我第一次和主公一家用餐时,德姬公主才刚出生不久,小小的一个人,被包在襁褓里由生驹夫人抱着……如今时间一晃,都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