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走得干脆利落, 留下孔武收拾烂摊子,他见徐西桐一副被吓到了的可怜模样,忙安慰她:
“你别生气啊, 东哥赚钱不容易, 他就是看不惯浪费粮食的行为。”
说完孔武追了出去,任东步子迈得很大,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他知道自己发脾气发得有些过, 可一时控制不住, 可能是有心理阴影吧。
大概是两年前, 任东他妈重症住了半个月,家里的钱全部花光了,还欠了亲戚一屁股债。继父不知道醉在哪个赌场,根本不管他们死活。他妈出院回到家,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任东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正是自尊心极强的时候, 他厚着脸皮向邻居借一点蔬菜和肉,邻居本想拒绝, 瞥见少年脚上白色帆布鞋已踩出磨损的毛边还是不忍心, 给了一点菜给他。
少年不停地鞠躬道歉, 他的腰弯得极低, 他知道别人同情他,但还是扯了一下裤子,竭力遮住自己的窘迫与自尊。
他说一定会还。
给他小姨做好饭后,任东就出门赚钱了。他跑到北觉最大的劳动市场,顶着太阳站了大半天, 晒得后背发烫也无人肯给他活干。
直到一个跛子大哥好心点明缘由,他指了指另一边, 任东看过去,一帮戴着安全帽的工人顶着黝黑的脸庞,手里不是拿着铁铲就是石锤,聚在一起或蹲在墙边正操着方言在聊天。
“看见没有,你没有工具,没人知道你是行内的就不会派活给你,刚好我这来两天腿伤,这把铁铲给你。一会儿有辆五菱宏光牌的蓝色货车开过来,你拿着工具跟他们一起上车。”跛子大哥把铁铲递给他。
任东道谢后,接过工具走过去,不一会儿,果然有辆货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许多工人握着工具蜂拥而上,工头挺着个大肚子一边骂人一边在清点人数。
任东跟着混上了车,货车将他们一帮人拉到一个偏僻的工地上,下车后他们被分配了不同的任务。轮到任东的时候,工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破口大骂:“怎么混进了个兔崽子?”
“我很能吃苦。”任东立刻说道。
众人听到他这话哈哈哈大笑,来这里的人谁不是吃苦能干的?这是最廉价的一句话。
工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让他去扛水泥。天气暑热,脚踩在地上直发烫,连工地的小狗都躲在临时工棚的阴影处,不断哈着舌头。可就是这样的三伏天,任东一趟又一趟地卸货搬货,男生穿着黑色背心,将沉甸甸的水泥抗在肩上,额头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后脖颈被粗糙的水泥袋压出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血痕。
就这么生猛莽撞地干了一天,众人排队领工资,轮到任东时,工头看了他一眼,朝手指吐了一口唾沫开始数钱,从厚厚的一叠钞票抽出一张五十块纸币递给他。
“为什么他们是一百?”任东一天没怎么喝水嗓子干得不像话,直勾勾地盯着他。
工头横了他一眼:“你他妈不知道自己是童工啊,老子顶着多大的风险招你不知道啊。”
任东本来性格就硬,骨头也硬,站在那里不肯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盯着他,形于颜色,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吓人,仿佛下一秒就能豁出一切跟他拼命。
工头多少被他眉眼间的戾气吓到,多少觉得丢面子大声嚷嚷道:
“他妈了个逼的,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土巴子,滚回你的乡下去吧。再给你一份盒饭,拿了盒饭赶紧滚。”
工头让人给了他一份盒饭,任东打开一看,鸡腿饭,他看见黄澄澄的鸡腿无声地咽了一下口水。
任东接过盒饭,蹲在墙角下,他不停地扒拉着一次性快餐盒,狼吞虎咽,其实那天的鸡腿很咸,米粒又硬又干,但他实在是太饿了,那是他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鸡腿饭。
不过只舍得吃一半,因为他两天没吃饭了。剩下的一半合了起来,当作第二餐饭吃。
从那以后,任东就养成了不浪费粮食的习惯,即使撑得不行,他碗里也没有一粒剩饭。
*
所有人走后,徐西桐还坐在食堂的餐桌前,她夹起桌子上那块肉吹了吹放到嘴里,把它吃完才离开。
徐西桐意识到自己有些任性过头了。
之后两人开始不说话,处于冷战状态。徐西桐有点爱面子,拉不下脸找任东道歉,想着等他生完气第二天两人一起上学时,她主动破冰,他们应该会和好的。
第二天,徐西桐没能听到石子丢窗户的那道熟悉声响,她拉开绿色的窗帘,踮起脚尖探出脑袋往底下看,空空如也。
她期待看到的人不在。
徐西桐只好收拾好书包匆匆跑下来,来到对面任东的家。他家的门紧紧关着,但徐西桐听到了说话声,便礼貌地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谁啊?”
“小姨,是我娜娜,”徐西桐站在门外应道,“任东在家吗?我找他一起上学。”
里面传来一声咳嗽,紧接着是女人一贯不紧不慢的语调:“你说阿东啊,他昨晚没回家过夜。”
徐西桐心底感到诧异,还是道了谢最后一个人去上学。在学校,任东的座位空空如也,一直到第二节 课他才姗姗来迟。
作为语文课代表,徐西桐在课间分发试卷,在发到任东的时候,她站在他座位前,嘴巴张了张,很想问你昨晚去哪了?但只是拿着他那张试卷,别扭开口:
“你的。”
任东一身黑,倚在墙边听前排男生说着话,闻言偏头一双黑沉的眼睛没带情绪扫过她,伸手接过试卷没有说话。
老实说,任东真不理一个人的时候,劲儿挺拿人的,他也不是不看你,但就是不拿你当回事了。
她鼓起勇气想要跟他开口说话,却被刚打完篮球,满头大汗冲进来的孔武打断,他拿起桌上的一包纸巾,拿了起来:“你用不用?不用给我了啊?”
任东抬了抬下巴,示意随便。
“明天中午踢足球不,友谊赛。”孔武一边擦汗一边问他。
“不踢。”任东毫不留情地拒绝。
“兄弟,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我早看那四眼不爽了,你得帮我……”孔武拍着任东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
第二天中午,一帮男生在操场上踢足球,他们这栋教学楼刚好对着操场,一帮女生站在走廊上奋力为男生们加油打气。
球赛结束后,一群光着膀子的男生大刺刺走进教室,连空气都跟着热了几分,他们散发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女生们不好意思,红着脸散开了。
徐西桐坐在座位上,扭头往后看,都是一群赤膊的男高中生,没看见任东。
她急忙站起来往后面跑。哪知任东是最后一个进门的,徐西桐走得急又快,路没看清就迎面撞了上去,额头“砰”地一下撞到了男生坚硬的锁骨。
“哎呦,谁呀?”徐西桐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忍不住抱怨道。
刚想要看清来人是谁,任东就这么人高马大直愣地站在她面前,徐西桐捂着额头不敢吱声了。他刚打完球,热得把体恤两边的袖子都撸了上去,额头上冒着细小的汗珠,连下巴都淌着汗。因为打球偏长的刘海随意倒了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渊黑的眉眼,有一种随性的帅气。
他在夏天晒黑了很多,皮肤呈现一种健康的小麦色,嘴唇的弧度抿成一条直线,不说话的时候显得人更凶了。
徐西桐主动拿出一包纸巾给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不要擦擦汗?”
任东眼底无波无澜,轻轻睇了她一眼,接过来,撕开蓝色的包装纸,徐西桐没话找话,语气活泼:
“好巧,上次看你用的纸巾是清风的,我的也是——”
男生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也不接茬,就这么撂着她。剩下半句“我觉得味道很好闻”咽进喉咙里,徐西桐尴尬地笑了两声,懊悔自己怎么说出这样没营养又无聊的话来,她直觉任东不会再理他,起码现在是这样。
刚好要去上厕所,徐西桐便走了。
任东低头撕开纸巾,拿起第一张纸巾,眉毛一挑,看见纸巾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黑体字:
“从前,有只菠萝去理发,人有点多。她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她,可理发师半天都没有帮她,她就很委屈的说,你理理我呀,你理理我呀。(>﹏<)
唇角的弧度忍不住上扬,视线再往下移,是一个下跪的菠萝在哭泣,旁边一排更大的字:
我错了,哥哥。
任东的视线因为哥哥二字眼神变得灰暗不明,脖颈处突出来尖尖的喉结滚了滚。
他觉得好气又好笑,这个时候知道叫哥了?朝门口的方向开口:
“过来。”
徐西桐脚步停了下来,喜上眉梢转身,三两步蹦到他面前。任东脸上的表情放缓,问她:
“痛不痛?”
徐西桐用力摇头,笑着说:“不痛,一点都不痛。”
任东看见她额头鼓起一个红红的的小包,还在那嘴硬说不痛,伸出手随意点了一下她脑袋,评价:
“傻不拉叽的菠萝。”
“你不生我气啦?”徐西桐装模作样地捂住被他弹过的地方,露出吃痛的表情,偏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地看着他,透着不自知的娇憨。
“嗯。”
跟任东和好后,两人又恢复了以前你打我闹,大部分时间任东让着她,偶尔又很欠地欺负她的相处模式,这让徐西桐松了一口气。
晚上回到家,孙建忠跑长途货运出了远门,周桂芬说她这两天要加班,给了一点钱让徐西桐自己对付。
徐西桐想了想,便给任东发短信:【明天周五放完学你要不要去拳击馆,不去的话我们去吃麻辣烫吧,说好了上次请你的。】
没一会儿,任东回复:
【行。】
周五下午放学,徐西桐背着书包跟任东一起回家,每到周五这个时候,校门口车水马龙,人挤人,车喇叭不停地响破天际。
两人顺着人流往外走,正巧徐西桐看见了骑着三轮车来卖泡泡油糕的小吃摊贩,便跑过去,期间还不忘回头跟任东说话:
“我想吃泡泡油糕。”
任东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什么人,并没有出声应徐西桐。徐西桐站在老旧的车橱窗前,笑眯眯地说:
“老板,我要一份泡泡油糕。”
“好嘞。”老板应道。
徐西桐站在摊贩车前等着她的小吃,任东跟了过来,身高腿长地在一边站着。忽地,他兜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滑开新信息,无声地拧了一下眉,开口:
“娜娜,东西改天吃,临时有事,先走了。”
“哎——”徐西桐扭头看着男生离去的背影喊,可他走得很快好像在赶时间。
他拳击馆不是没事吗?这会儿又去哪里了呢,徐西桐正思忖着,看见任东站在人群中,不停地向同一个方向张望,倏地,她看见谭仪薇一身无袖连衣裙从一家书店出来,两人熟稔地打招呼。
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徐西桐扭头焦急地对老板说:“叔叔,泡泡糕我不要了,下次再来!”
说完徐西桐立刻跟着两人的方向跑过去,很快,他们两人先后上了19路公交,她也跟了上去,怕被发现还脱了校服外套套在头上。
他们并肩坐在公交车上,徐西桐坐在后面,跟他们隔了两排位置。
他们坐在一起,却不怎么说话。忽然,谭仪薇从书包里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笑着问他:“吃不吃糖?”
任东盯着谭仪薇掌心的糖思考了两秒钟,把她掌心的两颗糖都拿走了,开口:“谢了。”
徐西桐看他接过糖,忍不住在心里幽幽吐槽:“也不怕长蛀牙。”
谭仪薇一脸错愕,随即笑了笑,又好脾气地从书包里拿出一颗糖剥了自己吃。
公交车开了二十多分钟后,他们在东宁路下车,徐西桐也偷偷摸摸跟着下了车。
听说东宁路是北觉有名的别墅区,徐西桐是第一次来这里,她看见谭仪薇领着任东站在一栋红墙别墅前,谭仪薇按了门铃,很快有人给他们开门。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很快,大门“砰”地一声关紧,似走进了二人世界。徐西桐更加担心了,她急忙跑了过去,在门口不停地徘徊,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呢?
任东是不是喜欢那个女生?
正当徐西桐胡思乱想着,大门忽然开了,一位阿姨牵着一条大狗出来,谁知大狗看见徐西桐疯狂地吠叫起来,甚至还挣脱了绳子,凶狠地朝她扑过来。
徐西桐目定口呆,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当场跑开,结果不慎踩到一块石子,扑通摔了一跤。阿姨跟在后面,大声地尖叫着让狗回来,场面一片混乱。
慌乱中,谭仪薇和任东跑了出来,谭仪薇压低声音,带着怒气喊道:“lego 回来。”
任东原本只是看好戏的表情,以为是哪个小偷,但看见倒在地上的是徐西桐脸色一变,立刻走过去将人扶了起来。
谭仪薇紧牵着狗,lego还是冲着徐西桐狂吠不止,吓得她缩回了脖子,任东当场和狗吵架:
“再叫一声试试,信不信我抽你。”
狗也是欺软怕硬的主,能闻到人身上不同的磁场,任东一看也不是善茬,一双狠厉的眼睛盯着他,那眼神瘆人,狗立刻呜咽起来,摇起来了尾巴。
“你没事吧?”谭仪薇连忙道歉。
“没事。”徐西桐摇头。
任东松开攥着徐西桐的胳膊,瘦高的身影笼罩在她面前,他拉过她的手,也不嫌脏自然而然地低头拍掉她手掌上的灰,想起什么偏头冲谭仪薇说:“改天再来拿货了。”
“好,”谭仪薇点头,再次一脸歉意地看着徐西桐,“抱歉。”
此刻,橘红色的夕阳降临,马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徐西桐由着任东拍着自己手上的灰,一脸疑惑:“拿货,拿什么货?”
“我妈这段身体有所好转,她让我帮她找点事情做,谭仪薇家里刚好是开厂的,刚好需要有人做折数据线这种散活。”任东解释道。
他跟谭仪薇在初中就认识了,那个时候谭仪薇是班长,挺照顾他。后来她爸做生意赚到了大钱,不到半年,谭仪薇转学离开了云镇。
那天徐西桐看见谭仪薇来班上找任东的那次,实际上是他们在北觉相逢的第一面,后来两人聊起了各自的情况,任东也就想到了找她拿货的事。
“所以你跟谭仪薇什么也没有?”徐西桐怔怔地问道。
“有个屁,”任东果断回答,“人家有男朋友。”
他不知道徐西桐整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
“倒是你,鬼鬼祟祟地跟踪我们干什么,嗯?”任东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看着她。
徐西桐脑袋上还顶着宽大的校服外套,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就——看看你们是不是偷偷在做校规不允许的事。”
话音落地,一下子让氛围都变了,任东眯了眯眼:“违反校规?”
这就是传说中的倒打一耙。
任东觉得好气又好笑,他向前逼近了两步,男生一下子靠近让徐西桐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他步步紧逼,潜移默夺地把她逼到了墙角,男生低沉又独特的嗓音响起:
“让你看看什么是违规。”
徐西桐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有些心慌。任东掀开她脑袋上顶的校服外套骤然逼近,两人鼻息相贴,她的心跳忽然加快,突突地跳着,两人靠得太近,她不自觉地好像吸到了他呼出来的气息,感觉自己像一条缺氧的鱼。
太阳开始西沉,乌金色的光照向两人,晒得徐西桐头脑发昏,无法思考。徐西桐后背被烤出了一层薄汗,身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蔓延,让她无法思考。
她不清楚是太阳更热,还是眼前男生步步压迫散发出来的撩人气息让她更热。
忽地,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声,终于回神,她偏过头用力推了任东一把,大声说话掩饰自己的不镇定:
“你什么时候抽烟了?”
“没在你面前不算吧?”任东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他慢悠悠地从徐西桐身上撤离,不再逗她,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
“吃不吃?”
“给我的?”徐西桐一脸惊讶。原来他接谭仪薇递过来的糖是为了留给她吃,心情忽然像小时候吃的爆炸跳跳糖,一开始无色无味,峰回千转噼里啪啦地跳动,唇齿间溢出的全是甜味,这下连心底也是甜的了。
“我给狗的。”
任东故意逗她,作势要把糖要把糖扔掉,徐西桐一下子急了,往上跳拽着他的手臂想要拿到糖,他的手臂散发出来的温热不断轰着她的掌心,心跳如错乱的针脚,密密麻麻,越来越错,她干脆松手。
男生浑然不觉小姑娘千转百回的心思,他仗着比徐西桐高一截,把糖举得更高,气得小姑娘直往上跳。
最后扑到男生身上,徐西桐急了眼,用手臂吊着男生的脖子直往下压,一边说一边用手臂使劲摁他的脖颈,气急败坏地说:“快给我。”
“叫声哥来听听。”任东欠揍地说。
“汪。”徐西桐睁一双元气的眼睛看着他。
情愿学狗叫都不愿意叫哥,他连条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