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沉默了很久, 久得好像周遭一切都停止了流动,他咽了咽喉咙:
“很晚了,送你回家。”
徐西桐站在原地摇摇头, 发红的眼睛透着倔强:“不用了。”
说完徐西桐猛地跑开了, 她扶着扶手跑得很快很用力,昏暗的楼梯间里,有细微的尘土扬起, 一滴又一滴剔透的泪珠砸在地面上, 又迅速氤干。
散落一地的珍珠。
是少女视若珍宝的心意。
*
台球厅的人发现, 他们老大最近心情变得很差,总是面容阴沉,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有次马亮收错账,按往常来说, 他都好脾气地负责善后, 可他最近跟吃了枪子一样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事后马亮跟众人在背后吐槽说道:“他说我算术跟谁学的?现在找他退钱还来得及,楼下王强都比我们强。”
“王强?就那个顺姨菜馆的儿子?那个智障?上回把钱当成厕所用来擦屁股那个?那也太侮辱人吧, ”小伍同情地拍了拍马亮的肩膀, “兄弟, 你真可怜。”
马亮撇开他的手, 摇摇头:“没事,我说我的数学是跟你学的,他说难怪,也不骂我了。”
“瘪犊子玩意,敢情你挨骂还把我捎上了是吧。”小伍立刻跳起来给了马亮一个暴扣, 两个人顺势扭打在一起。
丁点看见他们闹在一起翻了个白眼,说道:“好了, 还不帮东哥找人去,没看人家都四处找他那杀千刀的爹啊。”
任东最近在找任父,他发动了他在北觉所有的关系网,四处找他爸,可这人就跟跳进了河里狡猾的泥鳅一般,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任东在找他的这段时间里心急如焚,迫切想要个了断。
傍晚,丁点打电话给任东,那边声音嘈杂,她开口:“东哥,你爸找到了。”
此刻刚放学,教室里的学生一窝蜂似地往外涌。任东站起来,刚好与在前排的徐西桐眼神对上,她正跟同学说着话,跟着一起象征性地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显得一双大眼睛空荡荡的。
任东的心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传来一阵痛感。
徐西桐率先错开视线,率先跟同学一起走出了教室。任东看着她的背影,视线绵长,电话那头传来丁点的声音:
“喂,东哥,你在听吗?”
任东回神,把手机贴在耳朵里,走出去了教室,面容恢复了冷淡:
“嗯,你说。”
“仨儿你还记得吧,他在我表舅场子里看见了你爸,听说他这段时间一直泡在赌场里,手气很好,一连赢了好几把。”
任东眼神一凛,一抹阴翳划过眼底,开口:“那我过来。”
“哎,他的场子未成年不让进,而且前阵子刚严打,现在提防得紧。”丁点急忙说道。
任东思忖了一会儿,语速极快地说:“刚才你说老板是你表舅?你带我进去。”
电话那头好一会儿没声,任东语气缓缓:
“我不会砸场子。”
得到任东的保证后,丁点才松口:“行,那你跟紧我,别乱动手。”
两人一起来到赌场附近。丁点表舅的赌场在火旺乐市场背后,火旺乐位于北觉的贸易广场,这里中年,儿童服装店林立,还有粮油炒货等批发店,这地方虽然看起来混乱老旧,却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跟北觉二中仅隔了两条街。
赌场设在一个隐蔽的入口,门口挂着一个红色丝绒挡帘,门帘脚满是泥泞,有一截还被烧得黢黑。一个穿着黄色字母紧身体恤,手臂留了纹身的男人坐在一把藤椅上。
两人走上前,纹身男人抬起脚拦住两人,抬眼来人是丁点,脚放下了一只,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找表舅,不行吗?”丁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男人也不怵,一双利眼盯着任东说:“你可以进去,他不行。”
“刘哥,你通融下,他——”丁点脑子飞速转动,挽上了一旁站着任东的手臂,“他是我男朋友,我带他来见表舅。”
男人狐疑地扫了一任东,上下打量了很久,收回脚,示意他们进去。末了盯着他们的背影警告道:“进去别给我找事啊。”
一进去,丁点的手立刻松开,任东也适时拉开两人的距离。
又上二楼,任东下意识地皱眉,里面乌烟瘴气,烟味酒味馊味混杂在一起,灯光打得很亮,亮如白昼,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怪异的香精味,他不是没跟赌场的人打过交道。
灯光过亮和香精都是让客人提神,让他们保持高度的精神亢奋,从而迷失在赌局中而离开不了赌桌。
人来人往,任东进去找了一圈,在一个大开间看到了赌得面红耳赤正赤脚蹲在凳子上的任父。
任东急着走过去,结果不小心撞到人了,他立刻低声道歉,再抬眼,远处的凳子上空空如也。一双漆黑的眼珠环绕四周,也没人。
任东急忙跟出去,上下来回找了一圈,连个鬼影都没找到。他走到在外面站着等的丁点面前,沉声说:
“跑了,走吧。”
丁点跟了上去,问道:“最近怎么没看到娜娜,哦,对你们上高三了她肯定更忙了。”
“嗯。”任东的声音低沉。
两人走下一楼,掀开红色丝绒门帘,门口那个纹身男人转过头盯着他们,丁点烦死刘哥那双打量他们的狗眼,只得再次挽起任东的手臂。
门帘掀开的那一刻,任东弯腰走出去,结果与路边经过的徐西桐视线相撞。
徐西桐和陈松北去书店买教辅,校门口的书店卖完了,他建议说另一家书店看看。她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任东和丁点挽着手臂。
这就是任东拒绝她告白的原因吗?他为什么不在她陷进去之前早点说。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好到让她以为他也喜欢他。
徐西桐盯着他们,鼻头泛酸,瞬间红了眼框。
撞上徐西桐一双清澈含着盈盈水光的眼睛,任东瞬间感到心慌,立刻挣开了丁点挽着的手臂。
丁点察觉到什么转过头,看见徐西桐同一个男生站在一起,她猛然想起刚才跟任东是挽着手的,看见娜娜通红的眼眶一下子明白她肯定误会了,下意识地走前两步,慌乱地解释:“娜娜,我们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徐西桐只看着任东的眼睛,他一身黑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散发着距离感,好像回到了他们北觉重逢第一天。她在心里说道,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解释,你解释了就证明你再乎我。结果任东错开视线,将脸别在一边,渊黑的眼睛不再看她。
徐西桐的心像被轨车轰轰隆隆地碾过,疼得不行,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跑开了,一旁的陈松北冷冷地看了任东一眼追了上去。
丁点望着他们一起离开的背影直跺脚,瞪了一眼任东:
“人都跑了,还不追啊。”
任东跟没听到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垂在裤兜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语气淡淡:
“走了。”
任东兀自离开,跟他们往相反的方向走,夕阳落在少年的肩头,朝地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地下拳击场,任东正带着拳靶对着沙袋练习,额头的汗不断从鼻头滑落,旭哥和其他人在一旁清点货物。
任东喊住旭哥,漆黑的眼睛看过来:“比一场?”
旭哥也是一龙格斗俱乐部的拳击手,但不是陪练,也看不起陪练这一行当。两人一直不怎么对付,任东也从来不跟他打交道,这么傲的人忽然主动开口,旭哥痛快地答应了。
任东低头咬住靶套,把它扣得更紧,边往赛场的方向走边把衣服脱了丢在一边。
八角笼中,旭哥后脚蹬地,前脚向前跨一步随时准备制动着,哪知任东什么铺垫,准备都没有,绷紧手臂,肘关节微屈,在送肩的同时来了个前手直拳,“邦”地一声正重对方的鼻子。
无疑是明晃晃的挑衅。
旭哥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左勾拳想要攻击任东的面部,任东似乎不在状态,有些走神,条件反射性地抬高肘部防守,一记侧腹拳猛地撞过来,旭哥趁势打了个组合拳,连续击打了任东的面部一下,鲜血涌了出来。
任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汗珠从利落的下颌滴落,他吼了一嗓子:“再来。”
旭哥冷笑一声,也不跟他客气,发起了更猛的攻势。任东也不甘示弱,疯了一样打拳。
到后面,任东身上块块紧实的肌肉淌着汗,他眼珠泛起红血丝,似挣扎的困兽,攻势越来越猛,激烈地出拳。
拳头如暴风雨一样落在旭哥身上。
旭哥一拳又一拳被击倒在台上,倒地不起,任东也挂了彩,身上都是青紫交错的血痕,他的头发汗湿,眼睛赤红,不断地挑衅他:
“起来啊!”
“不服吗?”
“怎么,不敢起来吗?”
旭哥朝地吐了一口血,他笑了两声,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这小子下套了,他纯属是在发泄,跟个不要命的疯狗一样毫无章法地硬打,他从来不跟死磕的人杠上。
“你他妈疯了。”旭哥冷笑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走了,骂了句晦气,惹谁不好惹上疯狗。
任东半跪在有着狮子图腾的地面上,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汗珠一滴又一滴滑落,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大脑一片空白。
不远处传来一阵声响,垂下来汗湿的头发遮住了视线,小伍正同一个人拉扯:“东哥,我说了这里不让进,他非要进来,说有事找你。”
任东眯眼看清来人,原来是陈松北,嗓音透着疲惫的沙哑:
“让他进来。”
陈松北似乎很愤怒,他气势汹汹地朝八角笼这边走过来,任东正看着地面,他一上前就给了任东一拳,任东仰着脸,没有表情地看着他,甚至还笑了。
无疑是火上浇油。
陈松北摘了手表,挥手又打了任东一拳,两人扭打在一起,说是扭打,但其实任东都在避着他,也没还手。陈松北满腔怒意地提着任东的衣领,把他拖到笼墙边,攥紧他的衣领,一边打他一边大声吼道:
“怕我抢走她,又不敢去追。”
任东又挨了一拳,头偏向一边,口腔里传来血腥味血水味,他毫不在意地咽了咽,喉结滚动着,也不反驳,一双漆黑的眼睛透着麻木和冷漠。
“你就是没种!”
又一拳。
“都高三了,你怎么还没走?”任东懒洋洋地问他,眉骨上还挂着血痕。
“不准备走了。怎么,不爽吗?”陈松北反问他。
任东眼神骤变,却也大方承认:“嗯。”
在陈松北十七年的人生里,他头一次这么风度尽失,他恶狠狠地盯着男生的眼睛,吐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在捶打着任东的心脏,话语残酷又现实:
“你一直比别人聪明,却过着这样的生活,你没想过试着改变你的人生吗?不再当街头混混,打架偷东西,被人瞧不起,为了一点钱拼得头破血流。变成上大学,毕业了找个体面的工作,拥有主宰自己人生的权力,哪样更爽?”
任东咬了一下后槽牙,似要发怒,又恢复如常,任他攥着一个自己的衣领,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
“少爷,你当人生是换装游戏吗?”
陈松北眼底划过失望,他松了手,弯腰捡起机械腕表重新戴上,走之前说了一句话:
“你配不上她。”
人走后,地下室静悄悄的,只有楼上往下通水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留下黑黢黢的排水痕迹,还有青苔长在上面。地下室没有阳光,闷得透不过来气,任东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睁眼看着墙壁上小小的一扇天窗,透出少得可怜的阳光。
小伍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他走了过来,开口:“我都听丁点说了,她还说你让她帮忙去跟娜娜解释。哥你何苦呢,你怎么不自己去找娜娜?”
“你不是喜欢她吗?”
任东闭上眼,喉结滚了滚,他抬手挡住了眼,语气不耐:“你话好多。”
半晌,他开始回答小伍的问题:“喜欢,怎么不喜欢。”
喜欢得要命,喜欢到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她如果拿着刀对他,他也只会说,放心捅。
“但我配不上她。”
那天陪娜娜兑完稿费后,她问起他的梦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恰好抬头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月亮都知道跟着人移动,
那人呢?
他没有方向,不知道该怎么走。
幸福对他来说,如履薄冰。
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一个人。
她的喜欢如烈日骄阳,他的心意却如漫漫黑夜。
见不得光,也拿不出手。
“刚那人说话嘴巴也太毒了,他是你同学吗?神经,骂我们混混就算了,还造谣我们偷东西,偷他奶奶。”小伍当时要不是看那氛围他插不进去,不然他多少给那小子两拳。
任东闭着眼,低低地笑出声,他的声音愉悦,好像遇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小伍看任东的表情松懈,小心翼翼地开口:
“可是哥,我觉得那小子说得挺对的,你觉得呢?”
这一次小伍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任东的回应,整个空旷的地下室只有墙壁上白色水管渗水的声音,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