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二四年
报社内, 女人坐在工位上正整理着屏幕上加红标蓝的稿子,她一边看一边拿起桌上的马克杯,正准备喝口水润润嗓子时, 才发现水杯早就空了。
她起身打算去接水, 桌上的电话也适时响了起来,徐西桐俯身拿起听筒,语速极快:
“喂。”
“西桐姐, 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办啊。”琪琪在电话那边语气慌乱。
女人的语速放缓, 声音温软:“别着急,慢慢说。”
因为俯身的动作,挂在女人纤白颀长的脖颈上的一根蓝色工牌也随之晃荡起来,上面清楚地写道:
《叙述日报》记者 徐西桐
“就是那个酒店大亨赵之宁啊,之前我们社不是费了好一番劲才约上她吗, 今天我过去给她做专访, 访了跟没访一样,她一直在打太极, 我问十句, 她轻飘飘地给推回来了, ”琪琪在那边说道, 她的语气低落,“西桐姐,我对不起你给我的机会。”
赵之宁是她们本市人,也是国内有数一数二的酒店大亨,她坐拥好几家估值过亿的酒店, 八十年代,政府在城北推售一块地皮, 当时那块地皮周围荒凉,很多投资人士没一个看好,但当时赵之宁力排众议买下了那块地,并建设了酒店,而今再看,城北已成为市内最繁荣的一个区,酒店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赵之宁身上最传奇的一点还是,她小学都没毕业,却拥有如此有魄力和生意头脑,这让人很好奇她背后的故事。
社里想做她的专访很久了,徐西桐约她的访谈约了很久才成功,琪琪刚毕业就跟在徐西桐手下,跟了她一年多,她则把这个机会给了琪琪。
“你回来,我重新约时间,到时你跟我在我身后。”徐西桐沉吟道。
周三,天气转凉,正值秋季,徐西桐带着琪琪去万荣酒店采访的路上闻到了桂花香,她适时摁下车窗,一阵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徐西桐闭上眼,睫毛像翩跹的蝴蝶,唇角弯起。
琪琪坐在一旁,看着她不由得笑起来,问道:“西桐姐,我记得你是北方人是吧,你们那是不是很少有桂花。”
“对,我们那产量最多的是雪跟煤。”徐西桐笑着回答。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后,两人先后下车,徐西桐顺带买了两杯咖啡,两人边喝边走进酒店大堂。
酒店一二三楼是商场,往上才是酒店,她们向前台说明来意,工作人员联系赵之宁助理,事后微笑说:“我们老板在23楼等你。”
“谢谢。”徐西桐点头示意。
两人来到23楼,徐西桐先去了一趟洗手间,她站在镜子前,拧开水龙头洗手,琪琪则顺势整理了一下衣服。
她准备跟徐西桐说话时,却瞥见徐西桐打开咖啡盖子,眼睛也没眨一下,抬手将热气腾腾的咖啡往自己的白衬衫上猛地一泼,她喊也来不及:“西桐姐——”
徐西桐今天穿得很好看,她穿了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质感很好,下身是一条灰色长裤,长卷发扎在脑后,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脸,她什么饰品都没有带,只是耳朵戴了两颗珍珠耳环,露出来一截白皙又修长的天鹅颈,干净且显气质。
琪琪急忙递过纸巾,徐西桐象征性地擦了下,任由那团黄色的污渍在衬衫上泅开,除此之外,她还摘了一枚珍珠耳环放在包里,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番下来,整个人显得狼狈又有些凌乱。
“西桐姐,你这是干什么?”
徐西桐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洗了一遍手,问道:“采访最需要注意的是什么?”
“不能带任何个人主观判断和审视去采访别人,要以一颗真诚平等的心去采访——”琪琪条件反射地背起大学时学过的采访技巧。
背到一半琪琪才意识到徐西桐此举的真正目的,不由得佩服起她来。
而真正见到赵之宁时,赵之宁刚结束完一个会议,在看见徐西桐的狼狈时十分意外,徐西桐解释起来,她对于自己的不得体装扮显得相当愧疚。
赵之宁看到徐西桐狼狈的模样,原本凌厉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她也放下戒备,此时此刻两个人是平等的,于是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愉快地交谈了三个小时。
访谈结束后,两人握手微笑,这时,敲门声适时响起,赵之宁喊道:“进来。”
助理推门进来,他的神色焦急,看了一眼徐西桐,此刻也顾不得有记者在场,因为一会儿她们出去必然会知道。
“赵总,商场一楼发生了一起歹徒持刀持刀杀人事件。”助理低声说道。
赵之宁神色一凛:“报警了吗?”
“报了,可是——”助理低声凑到赵之宁跟前耳语。
出于对新闻的高度敏感,徐西桐立刻收起笔记本和拿起相机,笑着说:“赵总,非常感谢你百忙之中抽空接受我们的采访,改日再会。”
徐西桐快速走出去,快速摁电梯,琪琪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漫长的一分钟等待后,电梯门终于打开。
她们进电梯后,电梯一路下坠,不知道谁摁了2楼,电梯门打开,徐西桐眼尖地瞥见外面场面一片混乱,她适时走了出去。
从二楼往下看,一楼的人流最多,尖叫声和惊恐声散在四周,警察已经赶到,正在疏散人群。为首的歹徒穿着一件暗绿色的Polo衫,中裤,年龄约四十多岁,他手里拿着一把刀正抵在一个小女孩的脖子上,情绪受了刺激大喊:
“都别过来!过来我们一起死!”
女孩扎着辫子,整个人被歹徒掳在怀里,锋利的刀口闪着寒光对着小女孩的刀口,她被吓得哇哇大哭。
即使采访过很多案件,再看到水果刀,徐西桐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琪琪适时扶住她,关心道:“西桐姐,你没事吧?”
“没事。”徐西桐稳了一下心神,举起相机,对着现场咔咔拍了几张照。
为首的一个警察试图一手擎着枪一边歹徒交涉:“吴华进,据我们所知,这是你女儿,你也狠得下心?有什么事跟我们说。”
“是我女儿又怎么样?解决?我女儿生了重病,再不治就快死了,工地还嫌我有病把我裁了,我去反映多久了,有人管吗!”男人愤怒地咆哮着,因为激动,脖子涨得通红。
警察一边靠近一边盯着他:“我们给你解决这个事,你女儿还小,我看她被你吓哭了,来,放下刀。”
男人愣了一会儿神,后想起自己去反映时,他们也是说给解决,等消息就好,结果再也没有下文,愤怒的情绪再次冲上来,他的眼睛充血,手里握着的刀收紧了一寸,锋利的刀口立刻见血,暗色的血涌了出来,小女孩立刻哇哇大哭,表情恐惧。
警察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吴华进,警察的话你还不信吗?这是我的警察证件,要是没人给你解决这事,你可以在曝光或者上访我。”
男人的神色变得松动,喃喃自语道:“真的吗?”
警察顺势掏出自己的证件,放在地上,一脚踢了过去。男人挟持着小女孩蹲下来,他低头去拿地上的证件,注意力被分走,想要看是否为真时——
忽然侧面出现一只修长且劲拔的长腿,对着吴华进的手来了个快准狠的突袭,水果刀应声落在地上。
吴华进眼神一变想要捡起刀,但男人比他更快,快速将刀踢得更远,紧接着身材高大的男人快速缠住他的手腕,单手锁住吴华进的颈部,后退两步将犯罪嫌疑整个人猛地摔在地上,手肘抵在他喉咙前,吓得嫌疑人一动也不敢动,他的动作干脆又透着狠劲,丝毫不拖泥带水,似乎是很有实战经验的一名警察。
与此同时,正面的警察迅速冲上前将犯罪嫌疑人制服。
重重人围了上来,徐西桐把脸从相机前挪开,只看见男人的背影,男人肩宽腿长,单手一把抱起地上被吓哭的小女孩离开现场,他穿着警察的蓝色外穿衬衣,背影宽阔劲拔,左手臂有一个明显的警式臂章。
他单手抱着小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哄小女孩,徐西桐再次举起相机,匆忙抓拍了一张照。
那位警察消失在镜头中。
徐西桐乘坐扶梯下楼,她拿着相机,一张一张地调出相册,低头看刚才那张照片,只有背影,镜头捕捉到男人的唯一点侧脸,轮廓被虚化,仍能看出来这个人长相英俊。
莫名有点儿熟悉。
徐西桐跟琪琪来到一楼,警察正在维护秩序,她们说明了来意,徐西桐说想要采访刚才那两位警察,其中一位警察答应了,而另一位警察早已离开了现场。
“另一位警察我们也想采访,我们希望这个报道能全面一点。”
“我们帮你问一下吧。”警察拿出手机,走到不远处打了个电话。
没一会儿,警察走了回来,徐西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对方语气含着歉意:
“他不接受采访。”
徐西桐愣了一会儿笑着说:“没事,还是希望警官考虑一下,这样,我给他留一个电话,如果他改变主意了可以联系我们。”
琪琪从包里拿出一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号码递了过去。对方点点头,接过纸条离开了。
周五,临下班之际,社内一帮人才放松些,徐西桐正在核准着自己即将刊发的稿子。同事王姐坐在办公椅前,脚一蹬滑到徐西桐跟前,盯着她问道:
“周末聚餐去不去?老蒋难得大方一次包了个山庄。”
徐西桐的双手离开键盘,葱白的手指一旁堆积如山的蓝色文件夹:“去不了,我这选题刚过呢,明天得去阳镇一趟。”
“八家沟煤矿死人那个啊?”王姐问道。
徐西桐点头,王姐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到底你还是年轻,有理想有抱负,不过可得注意点安全,上次商报记者不是差点被打死,那帮私企老板心肝黑得很。”
“好,我会注意的。”
周末,徐西桐搭乘最快的一趟航班飞往位于西南地区的罗市,她在罗市的一家酒店办理了入住。
阳镇距离罗市五十多公里,徐西桐又搭乘了大巴前往罗市下辖的阳镇。
西南风景多为山地高原,风光秀丽,此时正值秋季,气候湿冷。徐西桐坐在大巴上认真翻阅着此行采访前准备的资料。
其实徐西桐想做这个专题很久了,但主编迟迟没有过她这个选题,不可抗力的原因有很多,但她还是坚持冒险想做。
煤炭资源作为国内最重要的动能源之一,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人民对煤炭需求量的激增,煤炭资源紧俏,背后也形成了一条暴利链,有暴利就有伤害。
前段时间八家沟煤矿出现井矿事故,造成工人两死一伤。八家沟仅是阳镇里的其中一家私矿。徐西桐看着上面的数字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的一些事又摁压了下去。
大巴停在镇口一家老旧的站台,一行人下车,此时恰逢傍晚,徐西桐拎着包下车,一下车就扶着一棵树狂吐个不行,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又漱了几口水才好点。
徐西桐进入镇内,这座城镇是典型的西南小镇,烟火气十足,但又因镇上以煤矿业而发展,透着工业城市的厚重感。
到达阳镇后,已经天黑了,这里的电线杆低矮凌乱,墙壁上布满了煤油,房子之间的间距几乎没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小路。
徐西桐一路问询反复导航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翻越一个山头才来到八家沟。
站在煤矿前,徐西桐隐隐听到了机器劳作轰轰作响的声音和闻到了熟悉的煤灰味。
八家沟是一个小私人煤矿,大门口连一个保安都没有,徐西桐喊住出来的一个工人表明自己的来意,工人忙喊了他们管事的出来。
徐西桐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对方反复查看并放了她进行,还答应了徐西桐下矿的请求。
这一切都还算顺利,徐西桐一边拍照一边询问工人他们日常的出煤量,以及工友当时出事故的情形。
“有关部门不是让你们闭矿整顿吗?这一个星期不到,矿怎么又开了?”徐西桐的声音轻柔,问题却很尖锐。
管事的一噎,一脸的难言之隐,此刻,前方入口出现一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他看起来级别更高,身后跟了十几个抗着家伙的工人,他们的皮肤黝黑,眼神提防地看着徐西桐。
管事的立刻走到他们头儿的阵营里去,并跟着耳语了几句,他们的头儿脸色阴沉,眼白很多,像狼一样斜眼盯着她:
“你的记者证呢?你是记者吗?”
徐西桐忙说我是,并从包里拿出自己证件递过去,对方反复端详后,忽然把她的记者上一把甩在矿地上有黑色的煤灰形成的小路上,厉声道:
“你他妈说你是记者就是记者?阳镇来了多少敲竹杠瞎报道的记者,都查出好几个假证了。”
假记者讹人的乱象确实存在,在这种暴利乱象下,很多人都想在煤矿上分一点羹。
徐西桐立刻走上前将自己的记者证捡起,神色冷淡地说:“但我这个是真的,不信去查。”
“谁知道你什么鬼心思,弟兄们赶紧把人拿下!把她相机拿过来!”
五六名皮肤黝黑的工人冲了过来,徐西桐心底紧张起来,她立刻将自己的相机护在怀里,其中一个工人强行把她的相机夺走。
身后几个工人则钳制住徐西桐,机器轰轰隆隆地运作着,高瓦数的矿灯亮着每一张愤怒的脸庞,此刻显得瘆人又吓人,她这才感到害怕,嗓子干得不行,手心出了一层汗。
徐西桐仍强装镇定地说道:“你们这是犯法的知道吗?”
工人们面面相觑了一眼,其中一位工人怒火横生,要不是这帮人整天地闹事,他们至于连奖金都发不了吗?工人攥紧徐西桐的胳膊,攥得她生疼却强忍着,他抬起手想要煽这个多事的女人一巴掌。手掌扬到半空中——
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别碰她。”
一只青筋布满坚实的手腕截住对方的手腕,工人想要挣脱,对方却如泰山之巅般攥紧他的手,丝毫未动。
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罩下来。
徐西桐心底一颤,隔着一个人,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冷冽透着距离感的银色山泉味道,眼睛顿时酸涩起来。
她不敢回头,怕不是他。
又怕这是梦,一回头,他又消失了。
“你他妈谁啊?”对方愤怒地转头质问他。
身后传来一道惯有的冷淡且语速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