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听到警察两个字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随即又冷笑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今儿咱这小地方真稀奇,来了个假记者, 这会儿又来了假警察——兄弟们上——”
一群人先前哈哈大笑, 再听到他们头儿吩咐作势就要抄着家伙上前,狭窄的矿井过道此刻连空气都变得稀薄紧张起来,不料男人反而上前两步, 快递从外套里面的口袋摸出一个黑色的证件, 修长的手指利落地一弹证件脊缝, “啪”地一声,公章证件打开,同时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了一遍:
“警察。”
一帮人生生止下脚步,脸上露出恐慌,直到身后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来了好几个阳镇派出所警察, 恐慌无限扩大。
这帮人纷纷把手里的铁锹,木棍纷纷丢在地上, 他们的头儿这会儿跟京剧变脸似的, 不再凶神恶煞, 反而不断赔笑道:
“警官, 这都是误会,我这三老粗不认识字,所以错认了你们——”
男人穿了件黑色夹克外套,衬得一双腿修长且充满力量感,他低头记录着什么, 说话的声音较之前更为杀伐果断,听起来丝毫没有人情味。
“马志远是吧, 你涉嫌一桩案件,跟我们走一趟,”男人宣布着此次前来找他的目的,又轻笑一声,“现在又多了一项,涉嫌寻衅滋事。”
好几个警察走上来,逐一核实工人们的身份。徐西桐偏头轻轻看过去,有多久没见过了?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见新疆连绵的雪山,大片的胡杨林,梦见他过得不好,梦见他倒在胡杨林下,一片暗红的血泊。
男人正低头说着什么,他的侧脸轮廓线条更为凌厉,鼻梁如柱,高瓦数的矿灯甚至连他鼻尖上咖色的小痣都照得更为清楚,较少年时期的沉默内敛,现在一举一动都更游刃有余,透着禁欲感。
传闻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
任东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如同一棵顽强不死,永不屈服的胡杨树,以一个完整的甚至更好的任东出现在她面前。
一帮警察忙着公务,一一把为首闹事的几个人带走。徐西桐愣在原地,黑色的煤灰覆上了她的鞋子也浑然不觉,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匆忙中,男人手里握着笔记薄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匆匆与徐西桐擦肩而过。
没一会儿,跑过来一个年轻的警察到徐西桐面前:“这地儿现在也不适合采访,我带你出去吧。”
徐西桐终于回神,她眨了一下眼,将眼里酸涩的泪意逼回去,终于打起精神,临走时,她特意观察下矿下的环境,又拍了几张照片才离开。
来到宽阔的地面上,原本还张牙舞爪的本地工人这会儿气焰全消,老老实实地跟着上了警车。
徐西桐想起什么,拔腿向警车的方向跑去,她气喘吁吁地站在警察车旁,对着那个押解马志远的警察开口:
“警官,能给我十分钟的时间采访马志远吗?”
徐西桐充分明白新闻的第一要义是时效性,马志远现在涉嫌案件,后面再想要采访,可能会因为程序问题而耽误采访。
警察迟疑地看向任东,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男人穿着黑色的外套倚靠在车旁,低着头,黄色的车灯打过来,他的面部轮廓有些晦暗,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一举一动都透着张力,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他的手指摁了一下握着的笔,发出“哒”地一声,声音很低:
“让她采。”
徐西桐心底颤栗了一下。
她重新集中注意力到采访这件事上,语速极快,思路清晰保持着逻辑性向马志远提问,边提问边快速记下重点。
采访结束后,警察们带着几个工人离开,警车在黑夜中闪烁着亮灯呼啸离开。
人彻底走出,徐西桐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上来,原本强装出来得体的微笑也消失得干净。
她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煤灰,遥遥看了远去的警车一眼,然后离开了现场。
徐西桐回到阳镇上,镇上一到深夜各店铺已经陆续关门,只有小卖部还亮着光,她踩在青石板路上走进去买了一瓶水。
就这一阵的功夫,等她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变了。天空浓云笼罩下来,狂风大作,似乎要将房屋,树木连根拔起。
徐西桐匆匆向阳镇入口处的站台走去,她边走边用软件呼叫出租车,她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随风摇晃的树影投在地上,紧接着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打在脸上,传来轻微的痛感。
倏尔,一阵密集的雨噼里啪啦地降落,雨势来得迅疾而猛烈,徐西桐抱着公文包挡在头上在雨中快速奔跑,朝站台的方向的走去。
她跑到站台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了,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胸前,不断有水珠滴在锁骨里。
天上的雷轰轰作响,雨不断砸在泥地上,紧而汇集成了不同的小溪流。
徐西桐低头拿出手机,摁亮屏幕,居然没有信号了。正当她垂头丧气之时,一辆黑色的吉普车穿过白茫茫的雨幕来了个紧急刹车停在徐西桐面前。
她抬眼看过去,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刚才跟她打过交道的警察,隔着一道缝隙,男人坐在驾驶位上,徐西桐最先看见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青色的血管布满手背,上面布着淡红交错的疤痕。
手腕扣着一块熟悉的机械手表,视线再往上移,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眼睫颤了颤,那么久了,他还戴着她送的那支表。
徐西桐看了眼如白瀑似的大雨,手搭在后座的车门把手上正要拉开坐进去,耳边传到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
“小林,坐后边。”
被唤作小林的年轻警察看了一眼两人,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立刻双手撑在车里的缝隙中,身手极好地纵身一跳,来到后座上,同时朝徐西桐歉意一笑。
徐西桐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副驾位上,拉开车门,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冷淡却勾人。
车子平稳地向前看,雨刮器不断挂着车玻璃发出响声,任东一边开车一边抬手把纸巾盒递给徐西桐,开口:
“将就一下。”
“谢谢。”这是今晚徐西桐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接过纸巾盒,擦着身上被淋湿的地方,坐在车后的小林按捺不住了,语气活泼:
“老大,我说呢,本来今晚活干完了就该回去的,你突然掉头去阳镇是为了接徐记者吧,还说去买烟。”
徐西桐抬起眼看向主驾驶位上的男人,气氛顿时变得暧昧潮起,如同玻璃车上藕断丝连的雨珠,任东轻咳一声,没看身旁的人,滚了滚喉结:
“我买烟去了。”
“哦,烟呢?”小林两手一摊,“谁信啊,你又不抽烟。”
任东彻底没话说了,手搭在方向盘上平稳地开着车,徐西桐靠在车座上,低头翻看着自己刚才的采访纲要。
但其实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小林本来就年轻,话也比较密,也看不惯这种过于安静诡异的氛围,开始同徐西桐唠嗑:
“徐记者,我记得你刚才给我们出示证件的时候说自己是《叙述日报》的?”
“没错。”徐西桐回答道。
“《叙述日报》——想起来了,这家报社可厉害啊,属于南方媒体报系的中间力量,对了,我记得报社在岚市对吧,你在岚市工作?”小林问道。
“是,我在岚市。”徐西桐语调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却察觉到驾驶位上男人瞭起眼看过来,那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烤着她冰凉的皮肤。
可是她却固执地不肯看他。
有人作伴的路上路程总是快的,车子很快驶入罗市宽敞的道路上的,汇入川流不息的车辆中。
小林听到徐西桐说在岚市工作后拉着她说了很多,最后还拿出手机热情地说道:
“徐记者,我是岚市本地人,留个电话呗,有空可以一起出来玩。”
都在岚市。
徐西桐点头说好,正要报自己的电话号声,忽然传来紧急刹车声,小林整个人受到惯性往前倾,又被安全带弹回了座位上,他正想表达自己的不满时。
任东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这动作显示他们老大不耐烦了,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抬了抬下巴,声音不耐:
“到了。”
透过车窗看过去,他们的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酒店门口,雨势渐小,小林打开车门冲下去,走到一半还不忘傻兮兮地回头叮嘱道:
“哦,好,老大那你负责把徐记者安全送回去。”
任东压根没理他,车内只剩下他和徐西桐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雨刮器还在刮着车玻璃发出声响,男人重新发动油门,偏头问她:
“你住哪里?”
徐西桐报了个地址。车子掉头,驶入罗市的另一个方向,任东开了十几分钟便抵达了目的地,没想到雨势反而大了起来,交通变得堵塞,红色的车尾灯在雨天变得模糊起来。
任东从车上拿了一把黑色的长柄伞送徐西桐下车,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暴风雨,两人待在伞下,被命运吹散的两片叶子又紧挨在一起。
男人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徐西桐偏头看过去,任东握着的伞柄上的手指满是伤痕和老茧,狂风暴雨下,他的伞都倾到她这边,宽阔的肩膀已经染成深色。
任东把徐西桐送到走廊处,雨势更大了,他一身的湿气,头发也被雨珠打湿,一双软皮鞋下泅开一片湿迹。
“上去擦一下再走吧。”徐西桐看着他。
任东看了一下外面的雨势,比来的时候更大,点了点头。两人乘坐电梯,来到徐西桐房间。
徐西桐把卡插进卡槽里,酒店的房间受到感应亮起暖色的光,她给任东找了几条干净的毛巾后,找好衣服便进了卫生间洗澡去了。
任东坐在沙发上低头擦着头发,脖颈上的水珠,浴室传来窸窣的水声,动作一僵,掀起眼皮看过去。
隔着一层毛玻璃,可以看见女人略微仰头浑身玉白的身体,水珠溅到玻璃门上,仿佛也溅到了他的身上,灼热而感到一阵隐秘的快感。
男人眼神变得晦暗,情绪汹涌,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视线,走到阳台上,阵阵冷风吹过来,躁动的心才沉寂了一点。
水声持续不断地响着,轻轻扰动着任东的心,他感觉自己再待下要出事,便放下毛巾出去了。
徐西桐洗完澡头,将头发吹得半干,打开门,见任东不在,桌上留了张他的纸条:我去买点东西。
徐西桐抱着衣服还有从小冰箱里拿了好几瓶酒去了酒店的洗衣房。任东找到徐西桐的时候,她正坐在洗衣服旁的休息区里喝酒。
徐西桐一口接一口,喝得很豪气。他倚在门口,抱着手臂就这么看着她。
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视线有多炙热,好像要把她给吃了。
徐西桐一开始喝这个酒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喝到后面,压抑的情绪涌了上来,千百种情绪,委屈的,难过的,想念的,怨对的情绪,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心脏。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有这种情绪吗?
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徐西桐把喝完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里,左手拿着半罐没喝完的啤酒,径直想要离开,在经过门口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那眼神,好像要把她拆骨入腹。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偏偏男人不放手,似乎怕她会逃走一般。徐西桐厉声喊道:“放开我。”
拉扯间,任东攥着她的手臂一把将人带到怀里,徐西桐被禁锢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他身上的热度烘着女人的脸颊,还低声喊她,语气晦涩:
“娜娜。”
这一声称呼太过亲昵,也藏着两人不为人知的过去,徐西桐内心压抑的情绪爆发到顶端,一开口眼睛就红了:
“多久没见了?”
六年,七年,八年,还是九年?
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徐西桐跟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丁点陈羽洁说,自己早把任东忘了,她们也从不戳穿她虚张声势的谎言。
真的忘了吗?那为什么一次恋爱都不谈,为什么手机壁纸是新疆的胡杨林,为什么一回到北觉就忍不住去黄鹤楼看看。
“我以为你死了!”徐西桐冲他喊,眼泪从脸颊滑落。
任东的心脏被揪成一团,他低下脖颈看着她,伸出拇指将徐西桐脸上的眼泪擦了掉,哑声说:“对不起。”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冲刷着玻璃,室内洗衣房的洗衣机卷动着衣服发出响声,分不清谁先主动,两人吻在一起,她的手抚上男人的脖颈,他的大手则搭在她的腰上,他们这次接吻像在打架,唇舌交缠在一起分离片刻又重新吻了上去,喘息声充斥在彼此的耳膜里。
任东的手摁在徐西桐脸侧,又低头吻了下去,他进攻得太猛烈,徐西桐的口红全被他吃掉了,他含住她的唇舌一遍又一遍,她终于控制不住,手里握着的半罐啤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淡黄色的液体伴随着燃烧的气泡声流淌了一地。
最后演变成两人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徐西桐整个人缠在他身上,男人单手捏着她的下巴一遍又一遍地吻着,两人吻得难舍难分之际,他裤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声。
任东怕是公务想也没想便点了接听,徐西桐伏在男人颈窝处不停地喘息。
雨夜过于安静,一位五六十岁大婶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
“任警官,我帮你看了我家亲戚的表侄女,比你小两岁,人长得真不错,什么时候你回岚市见一见?”
任东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低头敷衍了两句便挂电话了。
呵,徐西桐一把推开任东,从男人身上离开,她低头扣上刚才被扯掉的扣子,嘴唇上的口红被吃得乱七八糟,伸手嫌弃似的抹了抹被他亲过的嘴,语气冷淡:
“既然任警官即将有家室,我就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