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第一天, 他们正式进入高三,学校发下来的试卷越来越多,红色标语贴满了各个角落, 原本松散, 无所事事的氛围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好学生变得更加认真,坏学生也不玩不打闹了, 大家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 竟也学着听课后和交作业。
任东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心里总有一种抽离感,游离在这帮为未来挣扎努力的学生之外。
周末,任东在家倒水喝时扫了一眼日历上的红色圈圈,想起来今天是任母定时去医院透析的日子。
任东放下水杯,进了房间从抽屉里找出医保卡以及拿起桌上的一直没有走过针的闹钟, 他上次往这里放了透析的钱, 抠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眼神一凛, 任东盖上盖子, 走出去问任母:
“妈, 我藏在闹钟里的钱呢?”
任母坐在小板凳上正在折数据线, 桌上叠满了厚厚的一大摞数据线,闻言她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看着任东:
“前几天你爸一身伤来到家里,他说很多人追他债,不还钱就砍掉他的手……我实在不忍心, 就把钱给他了。”
又来了,层出不穷的新花样。
日光底下, 每天竟有本质一样的新鲜事发生。
“那你是治病的救命钱,你想过吗?”任东看着她问。
任母伸手抹掉泪,不经意露出手臂上造的一个篓,整条胳膊都是青紫交错的针孔,语气哀求:“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我总不能眼睁睁……”
一直以来,所有直面而来的争吵,疲惫,伤痛;他都选择麻痹自己,不去想,不要追究,再难也要走下去。可在此时,累积了太多太久的情绪终于爆发,胸口似有怒火在灼着他的心口。任东攥紧手里的医保卡,锋利坚硬的卡片勒虎口生疼,他仰头闭了闭眼吼道:
“那你想过他还会拿着这笔钱去赌吗! ”
说完后,空气一霎寂静,任母似乎清醒过来一些,她脸上的表情懊丧又愧疚,乌紫的亮片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
最后任母回房在里面找什么东西又走了出来,她把两个红色的盒子递到任东面前,哭腔里带着紧张:
“儿子,妈对不起你,妈……妈这里还有点嫁妆,你拿去换了。”
任东觉得空气窒息又压抑,让人无法喘息,他怕自己会说出收不了场的话,“砰”地一声甩门而出。
任东游走在街道上,他满腔愤怒,太阳穴突突的跳,他在北觉所有的赌场,游戏厅找个遍,都没看见任父的身影。
他颓丧地蹲在电线杆旁休息,从烟盒里抖好出一根烟,低头咬住烟,点燃后,白色烟雾从薄唇里滚出。
每次生活有所好转,以为有希望了时,又给人重重的一击,他感觉自己像游戏厅里等着随时被捶打的地鼠,生死不由已,全看天意。
任东想起那天在麦肯基和徐西桐的聊天,娜娜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你在赛场上的名字叫Fin。
他说小时候看漫长的动画,动漫,结束的时候屏幕里都会打上一个Fin,表示热血的主人公挑战结束,故事完结。
他希望,发生在他身上的苦难与不幸,有朝一日,能像动漫一样热血而圆满地完结。
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疲惫感涌上心头,任东眯了眯眼,烦躁地把烟甩在地上,起身离开。走了两步,任东又停了下来,返回俯身捡起那根猩红的烟头丢进垃圾桶里。
*
高三生周末也要补课,周日休息半天,整个下午,教室的位置已经坐满了大半。
徐西桐坐在教室里整理笔记给陈羽洁。虽说陈羽洁是体育生,校考也过了,但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文化课,所以拜托了娜娜给她补习划重点。
徐西桐把整理好的厚厚一摞笔记塞给陈羽洁,她接过来手里沉甸甸的,言不由衷地说了句:
“知识就是力量,好家伙,这比我扔过的铅球还重。”
徐西桐笑了一下,灵动的眉眼却透着一股愁绪。教室很安静,只有同学们在小声地交流他探讨着题目,陈羽洁躲在蓝色的书架后面,小声地问:
“娜娜,你怎么了?看起来最近好像有心事。”
徐西桐闻言下巴撑在桌上,转过头来看她:“孔武的离开让我很难过,羽洁,我有点怕——”
她还没说完后半句,陈羽洁就明白了她在怕什么。
徐西桐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好朋友的突然离开,让她害怕起来,让她明白要珍惜眼前人。
她害怕失去任东。
“那你,要不要告白?”陈羽洁问道,如果徐西桐胆怯或者犹豫,她甚至想好了鼓励娜娜的话。
“嗯,我想的。”徐西桐点头,轻声说。
她不需要鼓励,也不需要别人给予她勇气,这些她都有。
徐西桐想的是,抓住他。
“那就好。”陈羽洁语气透着一丝丝艳羡。
徐西桐在教室自习到五点半,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走出校门,徐西桐在心里还在想着怎么跟任东告白。
她打了个电话给任东,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听筒那边传来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喂。”
一听到他的声音徐西桐莫名有些紧张:“是我,娜娜。”
“嗯,什么事?”
徐西桐吸了一口气,嗓音有些颤:“你在哪儿,我有话跟你说。”
任东愣怔了一秒,台球厅声音嘈杂,他走了出去接话:
“那你来天台吧。”
徐西桐气喘吁吁赶来天台的时候,任东正坐在小山高的货架木板上,风将他身上穿着的黑色体恤吹鼓了起来,男生后颈的那一排突来的棘突坚硬又锐利,背影此刻在落日下显得有些落寞。
她三步并坐两步踩了上去,任东闻声回头,伸手将她拽了上来。他嘴里叼着根碎冰冰,双手反撑在木板上,整个人闲散地往后仰,看着溏心蛋般黄的落日正慢慢沉下山。徐西桐放下书包,静静地坐在他旁边,跟着一起看。
“心情不好啊?”徐西桐往下扯了扯他嘴里叼着碎冰冰,跟扯着小狗的舌头似的,手也沾上了冰水。
“没。”任东咬了一块冰,他的嘴唇被冻得通红又粉嫩,让人想尝一口,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徐西桐撑着脸颊想到什么,她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转过身,太阳刚好打在对面那堵墙上。
任东思绪正放空着,肩膀被人拍了拍,徐西桐冲他笑:
“你转过身来一下。”
任东转过身,换了个方向坐,他正疑惑着,一旁的小姑娘清了清喉咙,他循声看过去。
徐西桐不知道从哪变出一只抬手玩偶,她左手套着玩偶,对面那扇墙清晰地出现了一个鸭子的投影。
小姑娘捏着自己的鼻子绘声绘色地表演着:“从小,有只鸭子走出家门四处旅行,它在公园里看到一群老大爷在下象棋,然后说,呱呱,大爷你车没了。”
老大爷说:“不懂了吧,这叫ju 。”
鸭子点点头:“呱呱,好吧,大爷,你的电动ju 没了。”
任东低低笑出声,唇角的弧度上扬,墙壁上的鸭子立刻站直了,变了个声调:
“任东任东,请回答。”
“请讲。”任东比手势点了个电话接听的动作。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过不了的难关,把我在书上看到喜欢的一句话送给你——Tomorrow is another day。”
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任东慢慢咀嚼着这句话,感受到她身上元气满满的能量,点了点头:
“好。”
放下套手小熊后,徐西桐转过来问他:“我想问你——”
“什么?”任东跟她的眼睛对视。
徐西桐心跳如擂鼓,她看着任东一双如磁石一般的眼睛,呼吸一紧,捏紧手心,因为太紧张,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颤音:
“你喜欢——清风纸巾吗?”
清风当时出了一个非常动人的广告,在学生们中广为流传,不知道谁开始用它当作表白而大获成功,渐渐的,“你喜欢清风纸巾吗”成了十七八岁少年少女间风靡而含蓄的告白语。它的广告语是:
每一阵风吹过,都代表我喜欢你,想见到你。
没有人不知道这句话代表告白,连二中门口路过的狗听到这句表白都会开心地汪两声。
徐西桐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她将自己的心意全部勇敢交付出来,等着他发号施令。她的脑子闪过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要是告白成功了,她就主动去尝尝他嘴里的碎冰冰是不是荔枝味的,或者他要是此刻敢糊弄过去,那她就再也不要理他。
任东低头看着她那双盛满爱和希冀的眼睛,心口像被堵住了一般,每一寸呼吸都觉得难受,他艰难地滚了滚喉结,轻轻摇了摇头。
失落袭遍全身,为什么,徐西桐不相信任东对她没感觉,他对她事无巨细的好,看她的眼神透着宠溺,千里迢迢地在下雨天赶来接她,永远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和不喜欢吃什么,她说向西他绝不往东。
还有生日那天,他唱给她近乎表白的歌。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吗?
徐西桐一下子红了眼,眼睛蓄着一层水光,固执地追问:
“那你为什么要唱那首歌给我听?”
任东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轻轻错开,浓密的眼睫低垂,咽了咽喉咙:
“我唱给那晚的月亮听的。”
一滴晶莹的眼泪吧嗒从轻盈的眼睛里滑落,徐西桐的鼻尖发红,她的嗓音哽咽,她的嗓音哽咽,仍不肯放弃也愿意相信任东拒绝了他,轻声说:
“那我就是月亮。”